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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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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无间地狱深处,炼魂池中,缚有一恶魂。
但凡在阳世犯下“十不善业”重罪者,死后皆入无间地狱受冰冻灼烧之苦。
罪孽再重一重,更需投入炼魂池,黄泉水腐其皮肉,斩魂刀刮其筋骨,滚滚天雷直入颅顶。一日死生百余回,日复一日无有间断。此即为无间之业报。
那恶魂罪业滔天,手中尸骨如山,天道难容,须在炼魂池内受足千年刑罚,方可魂魄化灰,逃脱这一番苦楚煎熬。
黄泉水燃着熊熊业火,卷着两岸厉鬼的凄厉嚎叫流过七百余年。那恶魂沉浮其中,已被侵蚀得不复人形,七百年天罚酷刑之下,连神智也已不复清明,虽未饮忘川水,却也已忘尽前事。只那方寸心脉之间,似还牵挂着几许旧事,迟迟不肯叫自己那缕残败灵魄化散。
不知何年何月,西天佛祖莲座前,有一只青莲飘落地府。
黛青花朵闪动着莹莹流光,起起伏伏,随着黄泉水悠悠荡荡流入炼魂池。亿万年不熄的业火之中,青莲被火焰映照得血红。
恰时又一道天雷引下,雷霆之怒霹雳万钧。那恶魂再受不住,终于仰首一声惨厉长啸,灵魄华光绽放,耀日白芒中一道身影砰然而现。那身影苍白面孔玄色衣袍,一头微卷长发飞扬在半空,看去便似活人一般。
但这光景却只昙花一现,顷刻那人身体自足底而起飞快化作点点星芒。他向着浓黑死寂的空中伸出一只手臂,似是想要抓住些什么。不待他手指张开,星芒缠至指尖,刹那之间,那寒冰雕就似的人影便整个儿碎做片片萤光,只余一线青烟,氤氲散去。
青莲随波逐流,零星微芒飘落在莲瓣上。那方才被天雷击破的灵魄似有所感,屡屡青烟渐次飘笼至青莲周围。莲花无风摇曳,待那青烟在花心聚拢,花瓣缓缓收起合拢,依旧轻轻巧巧,穿过那滔天业火,再漂流过炼魂池,悠悠然直向忘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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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花桃初绽,细雨微斜。
河中一只乌蓬小船缓缓滑过,竹篙在水中点起层层涟漪。船头一位绿衣白衫的公子,撑着油纸伞,一面烹茶品茗,一面举目四望,赏这早春一派青葱薄红的美景。
岸上正有几名婀娜女子路过,见到船头那绿衣公子,各个喜形于色,粉腮微红,莺歌婉转得唤他,“谢公子,谢公子……”
那翠衫公子正是息心堂少主谢衣。谢衣自幼拜息心堂主为师钻研偃术,年纪轻轻俨然已是一代偃术大师,又兼才貌双绝名满姑苏,世人皆赞“品貌风流,唯有谢郎”。
谢衣听得有人呼唤转头看去,那几名女子不由花容含羞,举袖遮面嘻嘻笑笑得躲藏。有个鹅黄衫子的不防备被人推出来,又羞又怯满面涨红,却也并不躲避,轻咬贝齿犹豫片刻,便大着胆子将自己手中一支桃花扔到谢衣船上。
众女子连声惊呼,旋即咯咯娇笑,纷纷效仿同伴,把手里的花枝、香帕,扔给谢衣。
撑船渔家放声大笑,“谢公子当真是咱们江南才俊第一人。小老儿这船上今日收的花,若拿去卖,能足够一家人十几日的口粮钱了。”
谢衣眉目清俊,闻言轻轻一笑,明朗如旭日晨光,“船家说笑了。清明踏青,诸位姑娘不过应景游乐而已。”
言罢,微微侧身向岸上女子点头致意。众女又是一阵莺啼燕语得嬉笑,追逐打闹着跑开去。
那船家又打趣几句,谢衣虽略显羞涩,但伞下眉峰轻挑却也有几分雀跃。
青春年少,大好韶华。可不正是斗酒寻欢慕少艾的好时节。
只是他生性恬淡,烈酒不易多饮,一杯清茶足矣。
乌篷船顺着河道转过一道弯,人迹渐稀,远远便能望见前方一座玉白拱桥。桥上一株桃花,开得分外明艳,花朵层层叠叠,绯红云朵般铺满整个树冠。
谢衣自远处望见心中一喜,不觉跨前一步道:“果然还是这相思桥的桃花开得最美。船家,劳烦快些。”
船家一声应诺,竹篙撑满,小船荡破清波直向相思桥而去。
谢衣一直盯着那树桃花,将至桥下,忽见桃树后闪出一条人影。那人一袭黑衫,身材修长挺拔,望去便如一柄锐利宝剑。虽尚未得见音容,遥望便觉有一股清冷之气。
谢衣见了心头一颤,胸口有股酸酸涩涩的情绪缠绵而生。那况味似故人重逢,又似冤家相对,颇为莫名。
小船渐行渐近,那黑衣人似察觉有人窥探,忽然转过头来,两道视线直直射入谢衣伞下。
谢衣陡然一惊,手指猛然收紧险些捏碎伞柄。
但见那人一张面孔苍白胜雪,两道长眉斜飞入鬓,眉尖如被刀裁分作双叉。眉下压着一双浓黑眼眸,冰屑之下寒潮暗涌。
一副淡漠清高不近人情的面相,却着实是个冷玉霜月般的超逸人物。
谢衣心头跳动更剧。这般出色的样貌气韵,他若见过绝不会毫无印象。但若素未谋面,又为何如此熟悉?
正要开口询问,桥上那人也自怔忪一番,待回过神,蓦地身形摇晃面色丕变,袍袖一震,提气纵身凌空飞掠远遁。须臾工夫即不见踪影。
“好俊的功夫!”谢衣情不自禁一声赞叹。他倒不想自己偃术精湛,又有法术灵力加持,这等平常人习练的轻身功夫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未能与那人搭上话,谢衣茫然若有所失,一时也没有赏花的兴致。步上到相思桥为师尊摘了两支桃花,便吩咐船家原路返回。
细雨已住,谢衣收了伞坐回船舱内,自袖中拿出一本诗册翻看。这册诗集乃是他亲自摘录装订而成,随手掀开一页正是张若虚那首《春江花月夜》。目光在那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上绕了两匝,右眼兀地火辣辣得炙痛起来。
谢衣右眼下眼睑处有两点胎印,形如泪滴,色如鲜血。此时那胎印处直如被刀刃剜去一般,抬手碰了碰那处皮肤,指尖竟有火灼之感。
“这却是见鬼了不成?”谢衣“咝”得一声,皱眉扔下诗册,拿冷茶敷了敷痛处,待灼痛稍减,掐一朵桃花叼在口中轻抿着,两手枕在脑后仰躺而卧。
他隐隐记起,尚年幼时,他与师尊四处周游行走,曾遇一位道人为他批命,言道他阴德深厚福泽绵长,再轮转几世,即可脱胎换骨飞升成仙。只这眼下两点胎痕含凶带煞,怕是要有所劫难。
谢衣想到这处,不禁眯眼轻笑。
世人皆道神仙逍遥自在,恨不得倾尽所有换一个不老不死之身。但于他而言,这十丈软红,喧哗尘世,才是至为宝贵之所在。秋去春来,月盈月缺,天道轮回,以万物为刍狗。仙命也好,劫数也好,人生匆匆数十载,他只求此生此世,无怨无悔。
乌篷船在水波中轻轻摇动。谢衣思绪纷杂漫无边际,不多时生出倦意慢慢阖上双目。口中桃花滑落在脸侧,越发衬得一张脸孔温润秀致。他轻舒口气,右手不觉按住左侧胸口睡过去,唇角浮起一丝浅笑,也不知是谁入了梦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