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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树寒梅白玉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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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末年,冬。
长安,富丽妖娆,莹白旖旎。
大雪纷至,皇宫西角墙边,枝叶横斜,银梅摆动。
远望,整座城池雾气弥漫,如临仙境,只几处宫殿四角隐约可见。
刚入冬,地上已积满过膝的雪,却不见人在冰上玩耍。偌大的皇宫,除了些当职的官差和婢子几乎没人在外走动。街上叫卖的小摊贩已然寥寥无几,熙熙攘攘路过的行人不约而同裹紧外衣,恨不得将手和脸全遮起来。
这样的寒冬并不多见,年过半百的李贵福倚着自家二层小阁楼的窗户,使劲朝外哈了口气,才瞧见雪比昨日下得更大了,若不是他此时怀里正暖着个小炉,只怕早就瑟瑟发抖了。要说长安如此大雪并不多见,上次已是十几年前。那年,珉帝至宠宓夫人薨,以国礼葬,时值腊月二十七,举国沉悼。珉帝拉着五岁的小王子在祈玉殿内伫立整日,滴水未沾。
各地三品以上文武大臣纷纷被召回都奔丧,原定各项庆祝新年活动一应取消,整个长安雪雨纷飞、异常清冷。
珉帝幕珣10岁登基,位第四王子,由嫡母莞姬太后扶政,只因生母祁夫人产后半月突染风寒,不治而亡。皇后莞姬无出,先王特许四王子养于长乐宫。莞姬待此子如己出,数年不曾动其毫发,故而珉帝骄纵奢逸、昏庸至极。莞姬太后干政数年,朝中机要大臣多数为亲信,就连皇后人选也由她亲自定夺。宓夫人是靖州刺史之女,能歌善舞、美貌过人,当年莞姬过寿,她以一曲《逐玉舞》艳冠群芳、技惊四座,据说当夜就得到临幸,羡煞旁人。可惜,她命浅福薄,久病不愈,逝于花季。
李贵福叹了口气,慢吞吞关上窗,这样的天气着实叫人不舒服,他不禁想起早年在蓝溪生活的场景,边沏茶嘴里边又开始哼哼起那首熟悉的老曲儿: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
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
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
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县肠草。
这是他哼了半辈的歌,也是他最恨的歌,刚想坐下,便闻楼下急切敲门声,打开一看,阿宝阿贝两人正面色焦急立在门口,衣上满是落雪,身后如万千鹅毛飞舞很是壮观。两人戴着毛帽还冻得发抖:“福叔,您可算开门了,冻死人了。”
“大早的,可是有事?”李贵福半掩着门,只探出半个头来。
阿宝阿贝抖抖身上的雪,相视一笑,神神秘秘凑到门口,小声说道:“我家大人请您到府上,想是得了什么宝贝。”
李贵福顿了顿,也没什么表情,立刻回屋穿戴整齐,手里不忘拎着他的古董箱。其实李贵福的住处不算太远,可在雪里移步对花甲年龄的他而言着实辛苦,等到尚书府时他早已气喘吁吁。
路过院子,才发现今年的梅花倒比往年开得更多更香,果真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学琢玉的几个小徒正认认真真把弄着手里的玉料,其间端立一个样貌英俊、气度不凡的男子,他的声音抑扬顿挫:“玉虽美,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磨,与瓦砾不别。采玉须借寒月光,片玉能抵片黄金。一块美玉,须经水流冲击、日晒雨淋、僻远采捡、解玉砂磨、好玉工琢、方能成器。琢玉者,目明心静、手稳意远,君子如玉,精雕细琢,方能出之。”
这美男子,令人赏心悦目,他正是赫连琛,玉部尚书赫连璟之子。赫连琛不仅样貌出众,还聪明好学,三岁能辨玉,五岁精于琢,刚满十八已任中书。府内开设琢玉讲堂,教授爱玉之人琢玉技能,看赫连琛年纪尚轻便能说会道、文质彬彬,李贵福会心一笑。
走进内堂,赫连璟已然等候多时,美髯于鬓,双眼炯炯有神,他面色严肃,使劲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李贵福心里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些年,他还是头一次见尚书大人如此不安。
赫连璟见了他,嘴角没有一丝笑意,立刻退却下人,气氛神秘紧张。李贵福被拉着来到里屋,赫连璟小心翼翼揭开桌上红布,一块斗大的极品宝玉豁然眼前。采玉多年,李贵福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大的宝贝,自然激动不已。对于采玉人来说,这等极品好玉可遇不可求,有些人世代采玉为生也不见得有这等福气,别说摸,就连看上一眼都没机会。
李贵福双手战战兢兢触上宝玉,眼冒金光,仔细端详了一番道:“大人,这可是罕见的蓝田玉,我活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大的料,真是稀世珍宝。”
这样的宝贝,谁拿到都得雀跃,可眼前的赫连璟却难色重重,半分没有喜悦。他长叹口气,坐到椅上,身体并未完全放松,语气些微低沉:“昨日夜里,大王命我入宫,交于此玉。”
“可是要琢何物?这样大小,玉杯玉盒均可为之。”李贵福眼睛始终不曾离开玉,心想着若能精心雕琢,这美玉定能珍藏百世,他哪里明了赫连璟此时心情,只听得赫连璟声音更加低沉:“你可知大王是要何物?”李贵福茫然地摇摇头,便听得赫连璟继续道:“玉玺,与未央宫,不差丝毫。”李贵福大吃一惊,忙道:“为何?莫非传国玉玺有恙?天下间,能琢同玉者,唯大人您。可这。。。”
李贵福话还没说完便被赫连璟打住,知他所忧,按照西汉法令:传国玉玺,只此一枚,有恙重刻,需大王发令,尚书台下文,通知各部,尚书令大人亲自委任,监督玉部完成,倘若私自复刻玉玺,按罪当株。
近日,宫中并未传出玉玺有恙之说,大王却交代再琢一枚,究竟欲意何为?琢玉玺之事非同小可,赫连璟一宿未寐,心乱如麻。此刻,李贵福也开始忧心忡忡。两人是至交,多年前,赫连璟时任蓝田县令,兼管蓝溪采玉,李贵福不过普通采玉工。一年冬天,李贵福妻儿自南方探亲,命丧雪崩,得信时已是夜里四更,他焦急万分,赫连璟竟破天荒准其出玉区。
据西汉采玉制:采玉人按采玉量定归乡时间,它时不得离开玉区半步,否则以盗玉论罪。李贵福处理好妻儿后事,对赫连璟感恩戴德,加之他为人正直,两人竟成至交。直至赫连璟回京高任,李贵福才随其离开,想来也有20余年。李贵福再无妻儿,为人低调对赫连璟忠心耿耿,加之是采玉高手,识玉辨玉琢玉样样精通,赫连璟对其赏识有加,可惜他无意为官,偶在尚书府教徒识玉为生。
两人正说着话,下人来报,说是中常侍柯喜来访。这个柯喜,是珉帝身边的红人,最爱奇珍异宝,年年为博皇帝欢心四处搜罗新鲜宝贝,食物、宝石还有女人,投君所好,朝中大臣都对他礼让三分。
柯喜神情傲娇正慢慢品着茶,见了赫连璟,立刻假惺惺迎了上去,两人寒暄一阵,柯喜小心翼翼从袖袋里拿出一精致小盒,打开一看,一块中等大小彩色和氏璧映入眼帘。赫连璟面露喜色,看了看身旁的李贵福,爱玉之人见到宝贝甚是珍惜。
赫连璟慢慢拿起玉璧,捋了捋胡须,道:“随侯之珠,卞和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和氏璧乃稀世美玉,流传数百年,与随侯珠齐名,共为天下两大奇宝。”听得如此赞誉,柯喜自然得意。李贵福也仔细看了番,道:“此璧色彩斑斓、一玉多色、质地坚硬、光泽温润、纹理细密,乃上等蓝玉而琢。”
鉴定完毕,柯喜总算松了口气,不禁大笑:“尚书大人果然行家,此乃真料甚好,你也知晓,太后惜玉,莫在我这里出了差错。”想来又是为献媚太后而寻的宝贝,这柯喜向来阳奉阴违,目中无人,若不是珉帝惯他,怕是早就掉了脑袋。明日除夕,宫里事多,他又是个谄媚奉承的主,自然不会在外久留,他假意谢过后便扬长而去。
除夕前日,尚书府照旧授课,赫连璟教子有方,城内无人不知。李贵福依旧心神不宁,不仅因琢玉之事,也因每年今日令他无法忘却的悲痛。他轻轻拍了拍长袍,再看看院子里飘到梅花枝上的雪似乎这会儿小了些,心情些许安慰,刚想告辞便听得身后传来了声音:“请留步,刚才见大叔辨玉精准细致,想来是个中高手。这里有桃符几枚,不知真假,还请赐教。”
这声音甜美纯净,李贵福立刻微微怪笑着转过身,恭敬喊道:“玉鸾小姐。”只见身后女子,一袭汀兰紫长留仙裙,广袖拖曳极地,繁复金色在领口袖口曼妙闪动,粉色柳叶花绸带系束腰间,纤腰不盈一握,衣身汀兰若琉璃、交错有致,长发及腰绾成坠马髻、风髻露鬓、鬓珠作衬、灵动珠花玉簪,轻盈高雅,傲似冬寒独梅。她眉眼间,淡扫涟漪、明澈慧黠、肌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眉心天生携红痣,美得无暇。
这正是府上小姐赫连玉鸾,生得如玉白美,笑若柔光绫罗,自小养于深闺,不染凡尘。
此刻玉鸾也怪笑着,手捧几个小小的人形桃符递到李贵福面前。李贵福看了看,竟大笑起来,接过桃符眼中满是疼爱道:“此桃符,取桃梗,刻为人形,辟邪祈福、用心良苦,乃上品。谢过小姐。”
送桃符是新年的风俗,取桃之意,桃木刻制,以各式祥物为原型雕成漂亮饰物,佩于身上,可辟邪佑平安。年末,人们喜做各式桃符送与亲友,以示祝福。新年第一天,换掉旧年桃符带上新的,称为换桃符。
“福叔果真火眼金睛,识货、佩服。不如今日就留在府中用膳,可好?”玉鸾自小与李贵福亲近,她边说话边挽上李贵福的胳膊,倒是让李贵福有些不自在,在他心里,高低尊卑根深蒂固,对赫连一家除了恩就是敬。
赫连璟爱女早已出名,此刻他假意咳嗽一声,故作生气道:“玉鸾,转年春日就要行笄礼,是大人了,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福叔还要去探福婶、海子,不得无礼。” 李贵福是重情之人,每年过年都会到城外郊区祭奠妻儿,依例送上桃符,今年有了玉鸾送的桃符,李贵福自是满心安慰。
玉鸾新年即满十五,女儿节,即农历三月三日,是行礼之日。自周代起,女子年过十五,如已许嫁,便得举行笄礼,将发辫盘至头顶,用簪子插住,以示成年及身有所属。蒙太后恩宠,几月前,她被赐婚镇西大将军傅允第三子傅韶瓴,傅韶瓴英勇善战、屡建奇功,其父傅允乃太后远戚,深得重用。昨年,太后寿礼后,赐婚莫名而至,虽说大将军之子,位高权重,但戎戈铁马、驰骋沙场,在玉鸾看来不过一介草莽。
李贵福离开后,玉鸾轻叹口气,心知命数不可违,便自笑一下,吩咐道:“灵犀,还不快把茶奉上来。”只见婢女灵犀立刻端来一杯茶,眼睛不时朝着玉鸾眨巴。玉鸾亲自把茶递到赫连璟面前,道:“父亲,此乃鹿茸人参茶,活血暖胃,最适合雪天御寒,您尝尝。”知女莫若父,赫连璟假笑着接过茶,自顾自地品了起来。
玉鸾见状,继续为父捶背撒发嗔:“父亲,可舒服?哥哥说,明日夜里街上放爆竹、赏彩灯,可热闹了,蓁儿姐姐昨年就已看过。。。”
谁知她话音未落,便被赫连璟打断:“蓁儿已满十五,自然能去看,你还不行,这是规矩,不必多言。”女子十五养于深闺,难于见人,更别说出门游乐。
见父亲不允,玉鸾有些生气,不过一会儿她又变了脸色,转而微笑道:“诺,女儿不去便是。”
对于玉鸾的轻易妥协,赫连璟感到很意外,他长叹口气,语重心长道:“女子循规蹈矩天经地义,嫁到将军府,更要懂规矩。。。”又是长篇大道,玉鸾不悦,立刻想好了逃走的理由:“父亲大人,女儿这就去找哥哥学琢玉,告退。”
话音刚落,她和灵犀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