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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栏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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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还没有起飞,我从窗内只看见机场的跑道和从水泥地上反射的刺眼的阳光,我拉下左手边的遮光板。本来这个假期应当待在家里的,不过有一个住在云南的室友令我盛情难却,便准备好去云南度过一些时日。这时一个学妹凑了过来。“学姐,我没订到你旁边的座位,要么我坐过来吧。”
我蹙了蹙眉,觉得即使旁边没有人这也是很不符规矩的事,飞机的承重向来都是事先计算好的,贸然改动,实则谬以千里。
届时,一位卓有风度的男子走了过来,他冲着学妹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学妹本想说什么,却讪讪地离开了。
飞机从跑道上逐渐升空,我头疼耳鸣略觉不适,过了一段时间,飞机逐渐升至平流层,中途我拉开遮光板,白云一层层地锢着飞机,古人觉得天有九层,而我只觉得从云上反射的阳光刺眼,像无数面照妖镜。
我猛的关上遮光板。“飞机上升时会有不适很正常,调节一下就好了。”
“语调如此严肃,不像是在传授常识啊。”
“我是一家疾病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可能职业病吧。”
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两个封存的袋子,各自装着一本略显老久的笔记本。
他看到我好奇的眼神,把两个本子拆封出来,道“其实我看你像个舞文弄墨的人,想必见过不少人间百态。”
我告诉他我偶尔给杂志投稿而已,实际本职是学生。
他没说话,默默拿出一本本子给我,“这是……我已故妻子的日记……”
我诧异地接过,表示我无意窥探隐私,他叹了口气,道:“里面其实没有多少所谓的隐私,满满的全是对我的不满。”
他告诉我,他的妻子是个全职太太,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本来生活平淡,只是他工作较忙,经常无暇顾及他的妻子。当然,他们也有争执的时候,也会争得面红耳赤,伤筋动骨。他还因为一次争执离家出走,冷战了许久。
“我们大学就认识了,那时她在学校的公告栏前看公告,就那么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尊玉净瓶,风可以吹动她的头发,却吹不动她,她就那么立在那里……可是,结婚以后,我还是觉得她立在那里,我觉得,她为我放弃太多反而是我痛苦,她是个高材生,本来应当有很好的前景,可是她放弃了,她真心诚挚地希望我可以在医学上有所成就……”
他翻开日记一页,低头抚摸着日记凹凸不平的纸页,“可是她日记里说,她弟弟死于家族的一种遗传病,她希望我可以攻克这种病,她弟弟的死就是她最大的心病。”
他告诉我,他本来不知道妻子有记日记的习惯,而是后来,这种病使他的妻子病倒了。
“我本来是想找以前游玩的照片,带到病房,让她看看,调整心情,可我不知道她放哪儿了,我找了许久,却找到了这个……”
他告诉我,这本日记里没有记日期,只不过通过笔迹粗细和笔的颜色能判断大概每隔段时间会记一部分,他本来不知道记得是a什么才翻开看,看到内容时,整个人都石化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记下那些话,让我整个人都痛苦,也许她不知道我会看到吧……”
他说他最怕看到的是日记i里她说她恨他,也许是因为某些争吵或是大学时发生的一些事情,但他很诚恳的道歉了,也衷心悔过,不明白为何她还耿耿于怀。我想,也许他不太明白,当他一再伤害一个人的时候,就算他真的已经诚心改过,信任这种东西已经难再给予。
他说他不明白既然她如此恨他又为何与他在一起。他说:“本来她有去西双版纳旅行的愿望,我就把她日记本也带着,希望满足她的遗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痛人所痛这种事其实是无法做到的,伤口不在你身上,说再多悲悯安慰的话都只会显得虚伪和抬高自己的道德。
“我觉得,我的故事像一种启示。”他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将另一本笔记本拿出,“我们自身的幸福只会在别人眼里。”
“后来......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我害死了她。我很害怕,不知道如何应对,因为我们所里正在做关于这种疾病的研究,动物的试验阶段已经完成,正准备申报做临床试验......”
我聆听着,却仿佛意识到了结局,默默地叹气。
“同事告诉我有一批临床试验的名额,其实有一部分家属并不愿意去参加,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只是为了生的可能性就盲目去做,他们有事宁愿病人减少痛苦,这就如同‘安乐死’,在道德和法律上永远无法取得合适的定位。
“我本想征求妻子的意见,可后来,我想到日记的内容,心中就无法不起恨意,没有痛觉。
“于是我代替她做了决定,放弃了这次试验。
我无数次告诉自己,这种临床试验的成功率是无法定论的,而且,就算成功率是99.9%,还是有可能性让她走向死亡。”
“这只是借口而已。”我心中有种感觉,不知是悲叹还是感慨,好像都不是,这种感觉徘徊在我的胸腔里,压抑着我的心律。我觉得人生来就受到桎梏,而这种在道德边缘徘徊不定的,只能算作空中楼阁的栏楯,然而,就是这样的栏楯,一不小心就会令人翻下万丈深渊。
“这本,也是她的日记......是她母亲在整理她的遗物时交给我的,在我登机前交给了我。里面才是她真正的日记......”
他把日记翻到某页给我看:“......也许我明日就将离开,我知道的,同样的病。我有些怨怼,经常会发脾气。清醒后有些后悔。我迷茫的时候想,我很害怕离开他,或是,我本就害怕将他的好与他人分享。我领悟了我的自私,我害怕,怕他逐渐地憔悴,害怕自己的不堪。我将我的痛苦小心收藏在另一本日记里,唯有这样,我不至于被自己的精神逼疯,或是逼疯他......”
我心中一惊,转而揪心,这种错过而非恨意蔓延的结局,会使人一辈子陷在悔意中,比恨意更加痛苦。
日记又被翻到最后有字迹的部分,字也许因为疾病变得扭曲歪斜,气若游丝:“......我近日感觉他怪怪的,不知为何,他的陪伴仓促而别扭,是他知道我时日无多了么?......我不希望他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我想告诉他,我希望他在我离去以后找一个很会照顾他的女孩,会在冬日的早晨为他送上豆浆油条,会在他感冒时红着脸递上感冒药和温水,会在身后默默欣赏他写的每一个字。就像他对我一样......然而。也许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陪伴他一生,千万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其余一切都好......可我又怎能够说出口,又怎么敢说出口......”
歪曲的字就像弯曲的毒虫,腐蚀着人的心,我没有看见那个男人肩膀抽动着痛哭,或许他的眼泪早就流光了,在发现第一本日记的时候,或是在她离开后从恨意中偶然清醒的时候。人总爱说如果,总爱说回到过去,然而,他没有说,他的眼中只有一潭死水,就连飞机上空耀眼的太阳也无法照亮他灰黑的眼睛。人心就如同晴空上的栏楯,稍有不慎,就会翻下这围栏,掉入万丈沟壑。
下了飞机后,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也没有梦见关于这件事的一切。我随同学在西双版纳森林的边缘游玩,仿佛看见那个男人伴着他死去的爱人连同死去的心一同向森林走去,那个原始而无人心荼毒的地方。
唯有天空中仿佛被漂白过的云朵依旧折射着日光,如同刺目的照妖镜,俯视并刺入这世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