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憾颜》玉宛苏

1、憾颜

　　玉关城有一个传说，年不关，旗不落。
　　这句话说的，是一个人。骆承年。
　　人们都说，只要有骆将军的地方，城门不用关，军旗不会倒。由此可见，这玉关城的治安非常好，不止门不闭户，就连大街上都鲜少有打架斗殴之事。
　　然而，这一日，玉关城却发生了一场引人瞩目的争斗。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却只是袖手旁观，丝毫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
　　打架的，是两个女子。她们不用兵器，不用工具，只用两双手。头发散了，发簪歪了，脸上有血印，衣上有血渍。哪还有一点女子的样子。
　　另一个没有半点女子样的女子，就是颜青，她就这样见到了玉关城的主人——骆承年。他身着便装，腰间佩剑，头发束成冠，一点看不出他是一介武夫。
　　“青青，跟我回骆府！”
　　“我认识你，你是骆将军。”
　　“你该叫我一声叔叔，我是你爹的结拜兄弟。”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骆将军在玉关这么久，可没听说他有什么侄女。叫青青的女子对此也不以为然，虽说她很乐意有一个当将军的叔叔，正好可以给对手一点颜色瞧瞧。可是，她却犹疑起来，这个男人不该是她的叔叔。
　　颜青扬起头，一幅不在乎的表情：“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看着骆承年专注的目光，青青忽然不自在起来，她缓缓低下头将头发细细梳理，又将衣服穿好。
　　她总觉得，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被他看到，是一种奇耻大辱。
　　骆承年将这些细节收入眼底，没有多言，而是从袖间拿出一个带着丝绦的玉佩，青青终于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爹随身的玉佩。”看到熟悉的玉佩，青青终于忍不住眼泪，将脸庞濡湿。
　　幸好，人群早已在骆承年的示意下自行散去，她的窘态只有他一人看见。“我爹为什么不来见我？”青青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她是真的很伤心。
　　骆承年伫立片刻，将手伸过去拉住青青的手，声音低沉有力：“青青，我们回府再说。”
　　青青便没有多问，任由他拉着上了马车，只觉得他的手温暖有力。心，忽然有些热起来，就像远行漂泊的旅途找到了依靠。
　　十岁之后，青青便没有跟父母一起生活了，但她还记得父母的样子，还记得他们曾经一起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只是，她一直不知道父母为什么到玉关城的时候不愿带上她。她一度怀疑过，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可是她偏偏跟母亲那样像。
　　她虽然伤心，却更多的是想要知道真相。
　　来到玉关城，青青的心情既期待又忐忑，她在马车上沉默不语，只是想象着见到父母时该以怎样的心情来对待。
　　她怕，自己会高兴地哭出来。

　　然而，她进骆府十日也未见到自己的父母，而是见到了骆承年的儿子骆行。这个少年年长她两岁，却同她一样幼稚，仗着父亲的身份在玉关城横行霸道，对她也丝毫不礼貌。
　　虽然青青的描述是夸张了点，他目前对她还算客气，只是她不喜欢他罢了。
　　“你就我爹带回来的疯丫头？”他的鼻子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他还真是慈悲心肠啊！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青青虽然跟别人打架在玉关城出了名，却对疯丫头一词十分介怀。但，她只能忍耐而已。她看得出来这骆行跟骆承年关系不好，不喜欢自己也是情理之中，誰让自己偏偏跟他爹有那么点关系呢。
　　青青丝毫不理会站在眼前的这个讨厌鬼，想绕道而行，骆行却偏偏横着身子不让她过去。
　　“我跟你说话呢。别忘了这是在骆府！”
　　讨厌是讨厌了点，但是他的身形还是真像他爹，像一堵墙一样。青青无奈地瞥了嘴，蓦地将眼睛睁得杏圆，丝毫不畏惧地向他瞪去。
　　“别忘了，我是骆府的客人。亏你是堂堂的将军之子，竟连‘以客为尊’的道理都不懂，白吃这么多年饭。”
　　这一番话噎得骆行哑口无言，几天前他就听说父亲对这个青青很是纵容，不但吃穿用度都配了最好的，就连他最得力的丫鬟都拨给了青青。
　　可是，他压根也没看出来这丫头哪里值得父亲如此厚待，更未曾想她竟然如此伶牙俐齿，连堂堂的将军少爷都不放在眼中。
　　骆行盯着眼前的青青看了很久，长得倒是水灵，看着看着他竟然无话反驳了。骆行忽然神秘一笑，开路放行，再一次盯着她远去的娇小绰约的背影出了神。
　　青青白白被破坏了好心情，便想去骑马散心。
　　可是，她骑术尚浅，想要驾驭一匹成熟的老马真是难事一桩。
　　骆承年到马房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青青跟老马说了半天好话，却不见起效，只能皱着眉头无奈叹气。
　　“你想骑马？”
　　骆承年低沉的嗓音从青青背后传来时，她生生地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鞭子便失控抽向了老马。
　　只听“嘶”的一声喊叫，老马前蹄将扬起。就在快要踢到青青的时候，骆承年飞身向前将她抱在怀里，旋转着落在一旁。
　　青青只觉得身子一紧，落在一个温热硬朗的怀里，离他那么近，她清晰地听到骆承年坚实有力的心跳，脸庞不由得袭上羞赧的粉红色。
　　她自小便极少见到爹爹，更少与男子这样亲密接触，这蓦然的男性气息那样陌生，却又那样令人不舍。
　　她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一路走来也是大大咧咧，可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只是此刻，她好想什么也不知道。
　　青青贪恋眼前的温暖，可是骆承年接下来的动作叫醒了她。骆承年盯着青青粉嫩的脸庞看了一瞬，才下意识将她放下来，并迅速退后了一两步。
　　“你胆子这么小，还是不要骑了。真想骑，改天让行儿带你去。”
　　青青赌气道：“都怪你，誰让你突然说话吓我。”不知为何，她就是不喜欢自己在他面前出丑的样子，可已经两次了。“还有，我不喜欢你儿子，你带我骑。”
　　骆承年看着眼前任性地噘着嘴的小女孩，顿时有些无可奈何，“别闹，青青。我是一城之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你带我回来干嘛？既然没空理我，就不要带我回来。”青青听到他略带斥责的语气，心里委屈极了“反正我没爹没娘惯了，一个人也能活。”
　　骆承年的心里猛地被击中，眼前这个女孩才十几岁，这几年受尽了人间冷暖，而他，的确该为这一切负责。
　　思及此，骆承年将府里的事暂时忘却，慢慢走过去拉住想要挣脱的青青，语气虽然疏离，青青却听出了安慰：“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胡话。你该叫我一声叔叔，这里就是你家。”
　　青青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点也不愿承认。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命令自己的男人，这个浑身充满震慑力的男人，她不想叫他叔叔。
　　骆承年知道青青在闹别扭，又说道：“你真想骑马，我带你去。只是，再不要这样任性。”
　　马骑得很慢，青青坐在马背上，微微的颠簸时不时会让她的头撞上他的下巴。第二次抬头看时，额头感受到摩挲的刺痛，原来是他青青的胡茬。
　　这个小意外，让两人第一次真正的对视，眼中只有彼此。
　　其实，他只有三十多岁而已，比记忆中的爹爹稍微年长一点点，可是此时的骆承年却那样的伟岸英气，胸膛传来的热气也让青青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
　　骆承年看着青青直接打量的目光，些许的不自在，但是心却在熟悉的五官中渐渐有了悸动。只是，他很快转移目光，加快了马的速度。
　　一路上，青青前所未有的安静，到了马场之后才忘我地对着广阔的地方大喊，一边喊一边飞舞着自己的裙摆。
　　像一只喧闹的蝴蝶。果然，她们还是不像的。
　　骆承年发现自己胶着的目光看了很久，才暗暗决心，不要迷失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回府的时候，恰好碰到了骆行，他看着两人共乘一骑的亲密举止，丝毫不顾骆承年的父亲威仪，便将马拦在了院中。
　　骆行没等马停稳，便将青青从马车上拉扯下来，骆承年眼疾手快，才没有让她再一次有跌倒的危险。
　　“骆行，你干嘛？”
　　骆行抢白道：“颜青青，你手段不错啊，竟然跟我爹......”
　　话还没有说完，骆承年已经一掌打在他的脸上：“骆行，你胡说八道什么？青青是颜叔叔的女儿，就相当于我的女儿。”
　　骆行像是被打醒了，这才怔住，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实在是太过分，再看青青，早已经噙着泪水把自己关进了房门。
　　从那以后，骆行不再那么莽撞，甚至想办法去讨好青青。青青也不再那么任性，甚至有些寡言少语。骆承年却更忙了，极少跟他们同桌吃饭了。
　　青青看着骆承年忙碌的背影，不止一次想起他刻意强调“你该叫我叔叔”“就相当于我女儿”的严肃表情。却在冬日的夜里偶然看到他给自己房间糊窗纸，心里又止不住流进一丝丝暖意。
　　她甚至能感受到，骆承年下意图撮合自己跟骆行的做法，不止让他们一起去集市，还一直制造他们二人单独吃饭的机会。可是，这些做法让她心疼。
　　这个像父亲一样年龄的男人，却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尽管他们一直以来几乎没有见面的可能，尽管他们彼此都刻意保持着远远的距离。
　　因为，她也不想让自己一时的任性毁了他在整个玉关城心中的声誉，毁了他的一生。
　　青青看着眼前的雨丝，一点点地落在湖里，也一点点打湿了身上的衣衫，心里难过的时候似乎连寒冷都不那么明显了。眼泪就那样自然地流了出来。
　　“为什么哭？”骆行很少看到这样的青青，除了好奇，更多地是气愤。气愤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眼前这个女孩。
　　而青青看着这个跟自己一样稚嫩的男孩，却生出一些绝望的念头，也许就如他所愿，跟骆行在一起，会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她漠然地转过头，带泪的眼睛空洞而柔弱：“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骆行想要把青青从雨中拉回到走廊，却被她下一句话震惊了：“那你娶我吧！跟你爹说。反正我已经没有家了，这里就是我家。”
　　骆行不知道是震惊，还是开心，他在雨中发呆了很久，连青青走了也不留意。
　　那个晚上，青青喝了很多酒，她想骆承年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看来，他是同意的。那样，真的很好。
　　醉意袭来，青青已经分不清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依稀是自己最熟悉的面孔：“骆行，你来了，你爹肯定同意了吧？”
　　她自言自语：“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同意的。可是我好难过。骆行，对不起。”下一秒，她细细的声音却被一个炙热而有力的吻吞没，辗转地侵略，最后才是沉沉地：“青青，我不同意。”
　　眼前的人虽然有着与骆行相似的五官，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骆承年知道自己终究是输给了这个小女人，他怎么舍得让她嫁给别人，尽管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
　　他明明知道这是不道德的，可是听到骆行的请求之后，心中却像是缺失了一块，那样冷，那样疼。青青年纪虽小，却占据自己整个心。
　　他用自己略带胡茬的脸庞，摩挲着青青因为酒醉而泛红的小脸，痛苦着告白：“至少，不要这么快。”可骆承年始终说服不了自己，他没有理由去阻止青青与骆行，就像没有理由说服自己跟青青坦白内心。
　　翌日，青青在一阵异样的疼痛中醒来，身上也布满着深深浅浅的红色，身上的衣服虽然完好，可是那股异样已经宣告她不再是完璧之身。
　　淡淡的微笑挂在嘴角，她丝毫也不后悔，因为是那个人，她并没有因为醉酒而忘记他的容颜。
　　可是，事情的真相永远那样出乎意料，就在她满怀喜悦去找骆承年，告诉自己的决定时，却听见了两个男人的对话，就是这场对话，毁了她所有美好的幻想。
　　“爹，我要娶青青。”
　　“我昨天已经说过，现在不可以。”
　　骆行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阴郁而危险：“可是爹，青青已经是我的人了。”
　　窗外的青青僵如石化，昨晚的那个人明明是承年，怎么变成了骆行。只听骆行继续说：“昨天，我看到你对青青做了什么，可是后来我去找她，她可是自愿的。”
　　骆承年的脸已经变得铁青，拳头握得露出层层青筋，咬牙切齿却对眼前的人毫无办法。这是他的儿子，那是他爱的女人。“你给我滚！”
　　“爹，你说如果青青知道她爹娘是被你下令处死，她会不会恨你？”
　　此时的青青已经再也强忍不住心里的悲痛，向马厩奔去，她牵过那匹老马就向远处奔去。
　　老马的嘶吼惊醒了屋内的父子两人，出去看只看得青青决绝离去的背影。
　　骆承年刹那间觉得，如果没有了青青，世界上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那样弱小的女孩一时间承受这么多，怎么可能受得了。
　　而自己，竟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在他明了自己的感情之后，在他第一次违反原则阻止骆行之后，他却成了她的仇人。
　　他苦笑着，奔驰着，一边向前大喊着：“青青~~~”
　　青青回想着跟骆承年一起回府，跟他一起骑马时的初次悸动，他在窗前糊窗花时的侧影，还有那晚上他强烈而落魄的吻。
　　依稀还有温暖的湿意，却仿佛是凌迟。
　　她的爹娘，她心目中的英雄儿女，竟然被自己爱的人下令绞杀。他们，还是结拜兄弟。
　　如今，自己又已是破败之身，无脸苟活。一切的一切，都将在今天划下句号。
　　骑到悬崖边上，她便弃马而奔，最后一眼看向朝自己狂奔而来的骆承年，给他留下了苦涩而绝美的微笑。
　　骆承年看着青青坠落下去的身影，痛苦欲绝，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自己是那样爱她，还没有告诉她，她爹娘去世的真相。
　　可是，她那样决绝，什么也没有留下。
　　骆承年也弃马而奔，向悬崖大声呼喊着：“青青······”你等着我。

　　等骆行策马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两匹马站在夕阳里，身影拉得长长，落寞忧伤。
　　他率人去崖底找寻的时候，没有看到两人的尸首，只看见草丛间血迹斑斑，那只玉佩，碎成了几片。
　　骆行再也找不到两人的消息了，他以大将军之子的身份承袭了城主之位，也从骆承年的老部下那里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青青的父亲颜叔叔跟父亲是同僚，边关危急的时候被俘虏敌营，再回来玉关城时遇到颜伯母跟骆承年同行。颜叔叔误以为颜伯母与骆承年有染，便死心叛国，并设置了埋伏。
　　那场埋伏中，骆承年兵行险招终于突围，颜叔叔丝毫不顾情面动了杀机，最终的箭却射进了颜伯母的身体。
　　颜伯母死之前将两人心结解开，颜叔叔却因为不仁不义无脸苟活，自尽当场。但是，众人只道骆承年处死了一对叛逆夫妻，事情的曲折却鲜少人知晓。而骆承年为了给他们最后的尊严，给颜叔叔老家的信并未详说，只道是他们战死沙场。所以，青青才一直以爹娘为荣。
　　如今，真相大白了，青青却永远也不知道了。
　　骆行虽然当上了城主，却年轻气盛，远没有骆承年的雄韬伟略。不过三年，玉关城便被敌国入侵，摘了旗，换了主人。
　　骆行虽然没死，却是废人一个，渐渐地没有人记得他是骆将军的儿子。
　　“年不关，旗不落”的传说，再也没有人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