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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烟火倾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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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乾坤何所惧,谋天逆命又何妨,谁敢笑痴狂。”一向鲜少露面的永寂坐在自己昏暗的寝房内,三千银丝用一把银钗轻轻束起,眼角血红的朱砂痣在夜色覆盖的烛光下若隐若现。手中轻捻一张宣纸,念着长公主所作的词句,继而感叹道:“能写出如此词句的女子,是绝不差陛下分毫的。”
坐在一旁一袭黑袍的惜楚闻着房内幽幽的檀香,醉人却又不刺鼻,他赞同地点头,复又问道:“刚才陛下找过你?”
永寂颔首,将手中的宣纸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道:“陛下来找本座观星。”
“如何?”
永寂唇边升起一抹淡笑:“异星错轨,直冲九霄,王星恰逢其道,两星交错,必有一坠。”她手握星盘,将其移到窗边的月色之下,金质的星盘闪闪发光,神秘而神圣,牵系着多少人的命运。
“异星?”
“异星,亮甚王星,而稍黯于帝星。”永寂的声音就如同她人,一潭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亮甚王星。所以,与王星交错,应是王星坠落?”惜楚一双寒眸中泛起了一丝欣喜。
永寂不置可否。
“冬雪兮簌簌,
夏雨兮未央,
我与君相知,
方知东风无常。
何日红尘兮缱绻,
携手山川兮逍遥……”
红纱对月,月华如水,轻吟浅唱,缠绵悱恻。夜风清扬起三千青丝,一轮玉桂映入冰灰色的眸中也要黯然几分。
“陛下竟也喜欢这样的词句。”她的身后,一道清越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响起,玄逸一袭绯衣,立在月下,肩头还停留着一片枯萎的残叶,好似枯叶之蝶。
北祭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容颜胜过月之光华,道:“这是吐蕃的民谣,人人都会唱的。”
“人人?”玄逸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可你是雪域之神。”
红纱之人嘴角亦是泛起一抹嘲意,又是如此洒脱,竟含着说不出的万千风情:“孤若是神,岂不是早已轻易一统江山,君临天下。还何须站在此处?”是啊,神不是能够主宰万物生灵吗?而她又能够主宰得了谁?她连自己都主宰不了。
“哦?陛下的志趣真的在于一统江山,君临天下?”绯衣的男子长眉一扬,饶有兴致地问道。
“算是吧。”北祭画的眸色如流云般飘渺而难以捉摸。
“那……”玄逸正欲开口。
“不必说了,”北祭画飘渺的神色转瞬间恢复,眼角凌厉,聪明如她,已经知道了玄逸想要说些什么。她还是那样邪魅而冷淡:“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孤不陪殿下了。”说罢,转身离去,衣袂翩跹。
玄逸注视着那抹艳红身影离去的方向,目光迷离。
帝都的那把龙椅之上,是不容许有二主的。
君临天下的,永远只能有一人。
也正是因为只有一人,所以自古以来,他们坐上了龙椅,却永远都只是“孤”,是“寡人”,即便是自称于“朕”,可与他们相依相伴、如影随形的,永远只有寂寞。他们在寂寞中煎熬着,却又不能容许别人尝到哪怕半点这种滋味,矛盾而痛苦。
他们更有甚者,一味地求长生,只为留住着高高在上的,让他们痛苦却又享受着的孤……
这,便是帝王。
联军因为这一次时疫受到重创,即便已经找到了控制的药方,可感染之人数巨大,以至于三日之后军医还忙得焦头烂额地配药。
就在这个关头,对面安国领地夏城却传来长公主与“玉面修罗”将军杨卿尘成婚的消息。
许多人不管都记得那一晚,他们都记得那一晚的夏城的灯火通明,黑漆漆的天空一丝月光也没有但却被染成一种喜庆的红色。
那一夜,夏城之中锣鼓喧天;
那一夜,夏城之中仿佛已经忘记了战事吃紧,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连守城的士兵都非常松懈,喝得酩酊大醉;
那一夜,联军没有乘机偷袭。
邯城城楼之上。
北祭画默立在城墙边,凝视着不远处的喧嚣至极夏城,任寒风掠过耳际,扬起原本就已凌乱的发丝,在风中飞舞。色彩缤纷的烟火将黑夜染得好似一匹匹上好的软烟罗,她在雪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东西。烟火映在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之上,映入那双绝美的桃花眼里,如同三月春水荡漾,涟涟秋波。
夜空中本有星河万顷,此刻也失去了原有的颜色,为这绮丽而浮华的烟火作了衬托,今夜它们只是点缀而已。
“陛下好像还从未见过烟火呢。”那熟悉的声音在北祭画身后响起,还是那头熟悉的如瀑白发,即便是在缤纷烟火下,眼前的容颜依旧不沾染半分俗世红尘,却又是那样妖邪,褐色的双瞳恰如秋叶映泉水。是那样孤立而清雅,若说万顷星河陪衬着烟火,而这倾城烟火便是眼前这张绝世容颜的陪衬。
北祭画颔首道:“是啊,从未见过。”说罢,似想起什么,微微皱了皱眉,道:“你也是来问孤为何不趁机攻占夏城的?”她好容易才找了这个清净之处,躲开了一个又一个属下的求见。
无妄喉间忽然发出一声低笑,很少见他有过这样的神情,只见他嘴角也向上扬起,道:“妄倒不想知道这个,只想知道陛下是如何说服玄逸一样按兵不动的?”
北祭画刚才不耐的神情也一扫而过,绽放出如花笑颜,笑声绵延,这是自她堕入邪道之后从未有过的快乐:“孤倒是没有说服过玄逸,至于他为何不出兵,你去营帐看一看萧然和玄姒的所作所为就明白了。”
无妄也不深究下去,上前一步,站在北祭画身边,抬眸观漫天烟火,道:“长公主做得……无妄实在是佩服至极。”心甘情愿的语气,雪藏的真情明显流露。
北祭画闻言,不由得侧目望着无妄,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痛色让她一怔,脱口而出:“你也有……”话说到一半,又忽然止住,不动声色地偏回头去,凝视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夏城。
无妄已经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只见他并未否认,只是喃喃道:“已经记不清是前世还是今生了……”而这微不可闻的话语被轻易地埋没在红尘烟火的喧嚣间——就像那段埋在红尘万丈外的世俗情事。
他笑得苍白绵长。
而此时在大军营帐那边。
“来来来,大家,今朝痛饮,不醉不休!”秋萧然打开了城中所有的酒窖,搬出所有上万坛珍品陈酿,与所有军士,不分官职,不论贵贱,干杯痛饮,一醉方休!
玄姒大步走进军帐,面色涨得通红,她一把抢过秋萧然手中的酒坛,呵斥道:“秋萧然,你看好了,今天办喜事的是安国,是我们的敌军,不是我们,你在这里喝个什么!”
“喝什么?喝酒啊。”秋萧然已经微醉,无赖道:“陛下都说了,今晚不战!你哥也没说什么,我请将士喝酒怎么了?本将军这叫平易近人,哪是你这个母夜叉比得的!”
“你!”玄姒气得咬牙切齿,脸色涨得更红了,她用手指着秋萧然道:“谁是母夜叉了,比谁平易近人是吧?”玄姒一举手中的酒坛,道:“将士们,你们连月征战辛苦了,本郡主敬你们一杯……不,一坛。今后也当与诸位共勉!”说罢,也不将酒倒进碗里,直接就着酒坛开饮,闻起来就醉人的酒液浇在她的脸上,衣上。玄姒却不以为意地用手抹抹唇角,然后继续抱着坛子灌酒,没有半点郡主的样子,却是那样的潇洒而狂放,像极了玄逸。
营中的气氛更加沸腾了,秋萧然也不甘示弱,也和玄姒一样,抱着坛子就开饮,一坛饮罢,随手将酒坛摔在地上,手舞足蹈,放声大笑。
所有的士兵也都忘记了一切,尽情狂欢、尽情欢笑。
不远处,玄逸负手看着这一切,不由得扶额长叹……
就在这时,玄逸忽然感到额间冰凉,伸手一摸,手指已沾满了水,再放眼望去,重重篝火之上,纷纷扬扬的白雪落下,就如春日的柳絮因风而起,又如打翻了的雪白鹅毛在空中飘舞。
城楼之上。
“这是孤来到中原看见的第一场雪呢……“北祭画感叹着,伸出手,任雪在掌中融化,变得一片温热。
中原,连雪都是如此温柔,如此细腻,轻柔地抚过赏雪之人的脸颊,映照着那一轮明月……
当历史掩埋了这一夜。
后世的史学家多认为这一夜联军没有偷袭的原因是因为联军受时疫的创伤太大,无力整兵突袭夏城。但也有史学家认为,当时没有感染这种时疫的士兵多为经过特殊训练的神令营与冰玄军,是完全有能力突袭夏城的,至于为何没有突袭,他们也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史册之内,也提到过若干年之后,有人问雪教教王为何不在这一夜突袭,而“王无言,色黯。”而这句关于此事的唯一正史记载的教王的神态被后世尤其是一些胸怀情思的落魄书生反复猜测,猜测教王心中是否也有一个像“玉面修罗”将军一般的良人,更是被文人编写成小说乃至说书,传颂于市井。
史册之外,城头前默立的那两个同样绝世而寂寥的人、营帐之内的歌舞达旦、那负手而立的傲然身影、还有那翩然而至的初雪……都随岁月尘封在浩浩烟尘之中,随着永恒不变的日升月落,绝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