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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生命赌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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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VIP重症监护1号病房。
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年迈的中臣宗主早已支持不住,被护送回府。而一概闲杂人等也都识趣地退下,留给少女安静的休息空间。
被层层帷幔遮掩住的昏暗房间内,只点了一盏紫檀木雕花宫灯,柔和的光线映亮了小叶紫檀木大床中央那张苍白的绝世容颜,也映亮了床畔幸村神色莫辨的脸。
幸村紫蓝色的眼眸深沉如夜,凝视着昏睡中的少女。乌发如墨,丹唇如樱,华美的紫色被褥衬得肌肤若雪,而那入鬓黛眉下,浓密的羽睫掩住了那双淡漠坚韧的星眸。当这个女孩闭上眼时,她就像是这个世间最易碎柔弱的玉瓷娃娃。
但是,当她睁开眼时——幸村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暖意——她便是这天下最高贵凛然的天钿姬,淡然俯视世情种种,即使再大的痛苦,也不能撼动她强大的内心。
最柔美的外表,最坚强的内在,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矛盾的存在。
藤原智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中臣额上的冷汗,像是收藏家对待着珍爱的瓷器。她冰山一般的脸上此刻满是痛惜,一低头,便溢出了无奈的叹息。
“怎么了吗?”
幸村不解地看向这个初见面时似与青学的手冢一样面瘫的冰山女,有些迷惑于她这般情绪波动剧烈的缘由。
藤原智也不解释,默默地将中臣紧握的手摊开。
幸村凑上去一看,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白玉般的掌心上,四个月牙形的疤痕深刻,殷红的血迹仍未干涸,汩汩流淌着,透露着女孩的痛苦与倔强。
“她一直都没有叫疼,连哼都不哼一声,我以为……她并不痛……”
幸村涩涩的声音中掺杂着连自己都没能发觉的心疼。
“殿下自小便是如此,连出生时都没哭过,”
藤原细心地为伤口消毒,随口回道,
“其实,她最怕疼了。但每次也只有这样,才能在发病时保持住仪态。”
“仪态?”
居然是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幸村不由哭笑不得。
“这就和您比赛时一直披着外套一样。”
似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屑,藤原头都不抬地反唇相讥。
“这怎么一样……”
“不,一样,”
她终于转过头,一字一字地回答,
“又不一样。因为,这是大人的责任。”
责任?
又是责任!
似乎自遇见这个未及十二的重病少女起,这两个词便频频出现于少年本应单调普通的住院生活中。他第一次发现,还有一副比他更纤弱的肩,担起了超乎其想象的重量。
还未待幸村有所反应,床上的少女突然嘤咛一声,悠悠转醒。
“殿下!太好了,您终于醒了!医生本来还说您可能要到晚上才醒。”
藤原翻脸的速度委实令幸村咂舌,刚才还一副万年面瘫样,现在立马就变得满脸温柔地扶起中臣,还不忘细心垫高靠枕。
此刻,初醒的少女苍白着脸,虚弱地倒在一片蓬松的紫云中,瀑布般的墨发铺散在周身,更像是一幅楚楚可怜的病美人图。
当然,这要忽视掉那双美丽却煞风景的淡然眼睛,还有一张口就清冷无比的话:
“痛。”
幸村顿时被雷在了原地。
当然,这句话要是放在其他任何一个重病少女的口中,都是再合理不过了。但这个字却是由刚才发病时一个字都没吭的天钿姬少女,无比淡定优雅地,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的貌似撒娇的话,即使是幸村也是要反应不良的。
只有冰美人藤原智小姐,也同样无比淡定优雅地回道:
“是,殿下。智即刻准备。”
随后,她便匆匆拉门离去。
这时,中臣才仿佛刚刚看见了一旁石化状的幸村,淡淡开口:
“幸村君还在?”
幸村马上恢复了过来,挂上一如既往的浅笑:
“难道中臣君不愿意看到我吗?”
随后,他又立马故作伤心地转头:
“真是寒心啊!我可是一直都担心地陪在一旁,连午饭都错过了呐!中臣君一醒来却只说了这样的话。”
“不是,我……”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眼角的余光居然发现了天钿姬殿下脸上一闪而过的无措,
“我只是想谢谢你,一直都陪着我。”
一直都陪着我?
幸村微微一愣,唇角的笑纹却不自觉地加深。转头看着中臣依然毫无波澜的一张脸,他不免怀疑,这个天女一样的家伙,其实是个天然呆吧!
她难道就没发现,这句话有多暧昧吗?
“那么,言归正传吧,幸村君。我想藤原小姐暂时是不会过来的,现在,让我们继续上午的话题。”
幸村微微一怔,神情凝重起来,却依然语气轻松地说:
“中臣宗主不过是请我喝了杯茶,你怎么连这个也要吃醋?”
中臣却明显不吃他这一套,只是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沉默无言。
空灵沉静的纯黑色眼眸对上深邃神秘的紫蓝色眸子,后者虽然用微笑与温文层层遮挡住了深处的情绪,却总觉得在那样一双看透世情的眼中,这一切面具,不过是虚设。
幸村看着那双淡然的眼眸,不由收敛了伪装的笑意。他的眸色加深,接近于魅惑的紫,终于毫不掩饰地将骨子里的强势傲然,发挥得淋漓尽致。
中臣于是满意地别开眼,无所谓地说:
“我知以你之性情,若是不愿,便断不会泄露丝毫。此事我便也不再追问了,幸村君尽可放心。”
幸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见她似有结束谈话的意图,急忙问道:
“听说中臣君就要动手术了?”
中臣游移至别处的目光倏地转回,只应了一声“是”,便再无下文。
幸村觉得有些尴尬,面上却丝毫不显,若无其事地接着问:
“中臣君和我患的病类似,却似乎更严重些,不知道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
闻言,中臣只淡淡地回了三个字:
“不知道。”
“呃……不、不知道?
不是说已经告诉了她吗?
“也许有人说过,但我没有注意。”
许是看出了他的惊讶,她难得又解释了一句。
“你,难道都不在意这个吗?万一成功率很低怎么办?”
“无论如何,这场手术都势在必行。既然如此,那些数据又有何用?”
“可是……”
幸村想了半天,还是无法对她的这一番“不要命”的行为说出一个字。想起第一次正式见面时,那个在一堆医生的争论声中目不能视的病弱少女,只三个问题、一句话,就堵住了一众专家学者的口,硬是坚持要做那个生死未卜的手术。
彼时,他不解,她拼却性命的一舞,所谓为何?
此时,他才稍稍探得,千年世家,神族后裔,一步错,步步错。
她是生而异象的神童,是神道世家的嫡女,是举国最高贵的天钿姬。她自小肩负的期望与责任,逼得她不得不如此。
她有他没有的勇气与淡然,足以俯视死亡,一如她俯视万物。
思及至此,他的眸光一黯,再无言语。
满室寂然,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还有鼻尖心口永不可及的紫藤暗香。
仿佛有微弱的叹息声响起,马上又消散于层层叠叠的帷幕之后,再待细听,似乎也只是错觉。
中臣看着面前不复骄傲的少年,心中一动,口中的话早已先于理智:
“庄子所写的《徳充符》中,叔山无耻对老聃说:‘天刑之,安可解?’意为:这是上天给他的刑罚,他怎么能够解除得掉?”
幸村闻言,惊讶地抬起头,不明所以。
“但是,我更喜欢的却是另一句话,”
少女微一挑眉,本就盛极的容貌,此刻更是将深藏的傲然芳华,展露得再无一丝遗漏,
“天刑之,自可解!”
“这是上天给他的刑法,但他自己就能够解除!”
幸村越发惊讶地望着这个淡定优雅地说着胆大妄为之言的少女,此刻的她真像是主宰一切的神灵,却说着毫不信神的话。这样狂妄的话语,一点也不像是素来淡然的她所说,反倒更像是……
他猛地望入那双黝黑的眸中,那里面是一片澄澈的了然。
“幸村君在我书上随笔写下的这句话,还真令我印象深刻。”
那轻灵的声音中,似乎还带了一点调侃。
是了,是这句话!当初他借来了她的那本书,被病痛折磨地烦躁万分,于是发泄般写下的这句话,居然被她看见,还用来开解自己!
他居然忘了,当初他执笔狂书时的意气风发,是如何微笑睥睨命运!
只不过是几个月的住院生涯,只不过是低微的成功几率,只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难以抉择的交易,居然会让他忘了自己的初衷,忘了自己同样骄傲无比的内心。
是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如果连一个淡然女孩都不害怕的事,又有什么值得他辗转反侧、犹豫至今的?
他是神之子,立海大的神之子。为了立海大的三连霸,即使命运也奈何不了他!
他的眼眸复又明亮无比,仿佛于深处燃烧着丛丛火焰。
那火焰的名字,就叫梦想。
中臣波澜不惊的眼中似乎划过一丝笑意。她收回了专注的眼神,问道:
“听说,幸村君的病情可能也需要手术了?”
等待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似乎不过一瞬,幸村终于微笑着,声音坚定,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是的。”
“如此,愿否与我打一个赌?”
“打赌?”
“确切地说,是与命运打赌,”
转过头,她注视着眼前风华绝代的少年,黑眸璀璨如星,
“赌上你我生命,这一场博弈,输的是天。”
少年也同样注视着眼前惊为天人的少女,笑容明媚若阳:
“好。”
命运的齿轮就此转动,冥冥中的定数,却阻不断相视的眼中同样的倔强。
这一刻,以生命为誓,彼此命运纠缠,再无遮掩。
“不过,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说了,中臣君……”
“嗯?”
“虽然顶着‘神之子’这样夸张的称号,但我本人算得上相当程度的无神论者哦!”
“唔……”
不管是不是真的无神论者,但你是个腹黑的事实已经无需言说了!
“天钿姬殿下,万事已备,恕智迟来。”
清冷恭敬的女声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室内暗涌的情愫。中臣收回目光,回道:
“无碍,进来。”
“是,殿下。”
拉门被缓缓拉开,藤原领着一长串女仆鱼贯而入,每个女仆都身着绣着藤纹的青色和服,垂首托盘,齐眉举案,将琳琅满目的甜点绕着病床,摆了满满一圈。
幸村定睛看去,从清甜爽口的果酱三明治到甜腻厚重的奶油重油蛋糕,从日式的羊羹到西式的泡芙,从历史悠久的精致唐果到现代风靡的港式菠萝包,慕斯、布丁、花冻、巧克力、马卡龙、水果塔、提拉米苏、丹麦芝士、黑森林樱桃……
喂,小姐,您是要开甜品店还是怎样?幸村忍不住扶额,在心底呐喊。这堆东西,即使是丸井文太和冰帝的芥川慈郎一起来了,也解决不了吧!
然而,周围的人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淡定地摆放好。只听中臣淡淡地说:
“除藤原小姐外,都下去吧。”
“是——”
那一众女仆又都低着头安静退下,行动间,连衣料摩擦声都听不见。
待室内只剩下三人,藤原垂首请示:
“殿下,今次从何种开始?”
中臣略一思索,道:
“从甲开始。将乙请幸村君品尝。”
“是,殿下。”
甲?乙?是不是还有什么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吃个点心弄出这些编号又是怎样啊!
随后,幸村便一边吃着英式传统下午茶点,一边无语地看着藤原从传统的日式和果开始,络绎不绝地将五花缭乱的各国甜点一一递至中臣面前。而身形纤弱、看上去不食烟火的天钿姬殿下也一边秉持着优雅从容若舞蹈的各国贵族用餐礼仪,一边速度奇快又不动声色地解决了一盘又一盘。
谁能告诉我,这个世界怎么了!
面对这玄幻的一切,幸村表面淡定,内心早已崩溃一片。
只有藤原在送食的间隙,小声解释:
“殿下最怕疼,每次疼时,都要不停地吃甜点,方能缓解。”
这么孩子气的习惯,真的是生而能言的天钿姬的吗!
幸村连表面的淡定都不能维持了,抽搐着眼角,目光复杂,却仍是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那个连面对命运也能毫不犹豫地许下生命赌局的天钿姬,其实,也只是个女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