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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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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涅槃
1.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混乱,嘈杂的车厢。角落里厚厚的污垢黑的发粘,好像以前教学楼的地板上嚼剩下的口香糖。这让青文想起了过去看电视时反复播放的一个广告,不过就算清洗剂的效用有多强大,大概也没有办法让这些肮脏的东西脱落。她没有洁癖那种听起来就很高尚的毛病,但是“真是脏的离谱啊”青文邹着眉感叹。好在上车前有人塞给她一张传单,现在正好派上用场。邻座是一个中年男人,头顶上头发稀疏,隐约看的到发黄的,泛着油光的头皮,大概是头皮长期暴露在紫外线下造成的,面目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但是因为头发的缘故显的老一些。他从上次开始怀里就搂着一个边角上的皮质都蹭破了的公文包,仰着头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列车已经行驶了一会儿,车厢里安静了很多,能听到列车运行时和铁轨相互摩擦的声音。这种老旧的列车型号不知道使用了多少年,在别的地方已经很少看到了,估计是人流量很少所以这条线路被归结到无关紧要的程序上。青文上了这辆车是有一个特别的原因,或许也没那么特别。她是为了去见一个人。本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好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沉重到青文没有办法负荷的地步。而这种压力,在青文上车的那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还有惴惴不安的紧张。紧张到她几乎压抑不住的大声说出来:我来了,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我就留下来。这种想法让青文脸上一阵滚烫。虽然车厢很脏乱,沿途的风景也很陌生,甚至邻座的中年男人微弱的鼾声。但是丝毫无法妨碍到青文。她想睡一会儿,这样时间会过得快一些,她也不用忍受漫长的路程对她精神上的折磨和消耗。但是她根本就睡不着,看着窗子外面倒退的景致脑袋里一片混沌。
2.
他叫刘阳,在大学的时候和青文都是学设计的,而且都是备受争议的佼佼者,用矫情一点的形容,他们都很有才华,而且有很多共同点,兴趣,爱好,对设计的理念,彼此欣赏,惺惺相惜,所以走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大学毕业那年她和他一起奔赴北方,和很多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深信那是一片理想的沃土,他们自以为做好了艰苦奋斗的准备,前途就光明坦荡。后来他们举步维艰的支撑过来两年,没有稳定的工作,做的设计往往四处碰壁,没有人会花钱让他们做他们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太过功利的设计,他们都觉得侮辱了自己的才华,最后为了消减不必要的花销,就住进偏僻阴暗的地下室里,一开始他们还是经常谈论理想和未来为彼此打气,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就开始争吵了,本来的共同点在举步维艰的生活里开始被彼此鄙夷,经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埋怨对方,甚至恶言相向,后来渐渐地就不吵了,甚至话都很少说。常年在黑暗中踟蹰而行的动物是不会放过任何一束微弱的光线的。北方的雪下得很早,不知道为什么青文每次想起那段日子,背景总是苍白干涩的冬天。也是在那里的冬天,青文拿着她的设计盲目的冲进设计展的时候,当时她根本就没有预料竟然会被外地的一家公司负责人赏识。她吧这次机会当成了他们的转折,一个温暖的契机,大概离开这里之后,就是新天地了。她问刘阳愿不愿意和她一起走,他只回了一句“我不想别人说我是吃软饭的”。那个时候青文根本没有想过,几年来的底层生活,已经把那个饱满阳光的男人削弱的干瘪卑微。在他的设计被一次次被践踏,侮辱,嘲笑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自我修复的功能了。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游戏上,很少再碰设计图纸和软件,越骄傲的,往往越脆弱。而青文几乎没有怎么挣扎就做出了决定,把所有的钱取出来给他,虽然只够下个月的房租。走的时候他看见刘阳坐在电脑前面单薄的背影,如果她可以从背后给他一个即便短促的拥抱,她就会听到他压抑隐忍的抽噎,就会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可是她只是就这昏暗的光线看了一眼,咬了咬下唇,只带了车费和几件衣服就离开了。在去另一个城市的列车上,她忽然觉得茫然,心里像被硬生生的剜出了一个大洞,无法自制的悲恸让她在众目睽睽下嚎啕大哭。她曾经以为自己会一直陪着他,无论生老病死,灾难疾病。可是她终于退怯了。好像是为了印证她的错误和不堪一样,那个公司的负责人根本就不是看中青文的设计,而是看中了她青春逼人和清秀的面孔。在一次次的暗示明示都被青文婉转拒绝的情况下终于恼羞成怒,他在公司对青文各种挤兑打压,在无望里踌躇盼望的日子久了,再有空也要避免自艾自怜的情愫,否则还怎么叫她生活下去。一个人孤独就求生的光景远比两个人挤在阴暗的地下室更加难熬。再也没有借口去怨怼对方,也没有借着对方的肩膀支撑下去的理由。但是再也不能回头,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的糟糕和让人恶心。而且就算再来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也宁愿像现在一样,也不要眼睁睁的看着和刘阳的感情在时光和艰苦里消耗下去,像是灰炉里燃烧殆尽的煤灰,虽然维持着完好的形状,但是色泽惨淡,再小的摩擦和碰撞都可能导致崩塌和破灭。爱情越来越虚弱,她们都无力挽救,与其这样痛苦下去还不如怀着余温离开。当初的温暖溃散之后那种余温又能维系多久?她不知道,刘阳也不知道。幸运的是不久之后那个负责人因为财务问题被罢免。她才慢慢展露头角,渐渐的稳定下来。
所有人都没有办法看到事情的全貌,凭着自己的揣测前行,被假象蒙蔽,被磨难吓退,被自己日复以夜的内心征战折腾的面目全非。还仍旧要维持心里美好的理想国都,费力讨好。哪怕一年,两年,在今后的漫长时光里,你都不会知道,当时的他为了你做出了怎样的牺牲,还仍觉不够。
3.爱的原罪,是不曾约定却同样的辜负。
这样想着过去的事情,青文不禁有点想笑,但是喉咙管还是涩涩的。邻座的中年男人醒过来很自然的问她“这是到了哪儿啊”青文看了下手机的导航告诉那个中年男人大概的位置。中年男人听到后叹了一口气,但是似乎不想话题就此打住,大概是也觉得漫长的行程需要消遣吧。他问青文“姑娘你去哪儿啊”?请问顿了一下说“X县”“哦,X县啊,那地方又穷又偏僻,你去那里干嘛?”“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教书”。“哟,那可真是...”。男人脸上流露出十分欣赏的表情,却好像找不到很好的形容词,只好作罢。青文点头笑笑,回应中年人稍显夸张的赞叹。男人又锲而不舍的问道“男朋友吧?”青文点了点头然后意识到什么又摇了摇头。男人也笑起来,一副了然的样子,让青文感觉有点不舒服。“他不知道你去找他吧”?青文还是耐心的“恩”了一声。男人继续说“准备和他生活在一起么?”。青文骤然被问得哑口无言,窘迫了良久也没应声。那男人到是丝毫无觉的接着说“在一起不容易啊,要珍惜啊”、青文对他自顾自的话没什么好感,但她还是礼貌的点点头表示她在听。男人接着说“我和我家那口子结婚的时候,她爹妈死活不让,但是我们都是铁了心在一起。她爹把她关起来房子里不让她出来,她在房子里天天哭,她姐姐送饭给她,她就跪在她姐姐面前求她姐姐放她出去,她姐姐不忍心,就放她走了。那个时候我们为了躲避她爹妈,大半夜跑到山上,在树林里结了婚。”青文看了看这个中年男人,完全想象不到他的身上会发生这么戏剧化的事,她开始有点感兴趣,但是她仍旧点了点头。大概是男人察觉到了青文的目光,像受到鼓励一样又接着说“结婚之后我们就逃到了另一个市,听同乡人说,她爸爸妈妈知道她不见了,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连他们家门口那个水塘都捞遍了。她听到后就躲在里屋哭,但是那个时候我们黏的跟蜜似得,她离不开我。”中年人停下来了,低着头,脸上带着笑意,好像沉浸在非常美妙的回忆里。青文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问道“后来呢”?中年人这才反应过来继续说“我们再那个市里开了家服装店,开始的生意还很好,后来我迷上了赌博,越堵越大,我们开始吵架,经常吵到不可开交就大打出手,我赌红了眼,她怀孕的时候还经常用冷水洗衣服,为了等我回家吃放,经常等到饭菜都放凉了才吃,她一个人大着肚子吃了很多苦,但是那个时候,我还在赌桌上输得精光,我啊,真是,混账啊。”男人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他搓了搓脸,脸越埋越低。青文开始有点同情他,虽然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但是从他现在的状态来说,他真的很痛苦。男人过了很久才平复了心情“生下女儿后我们就离婚了,大概是我太让她失望了,所以她走的很干脆,什么都没带走。店子也因为缺少打理结业了,后来我也干过很多事情,和朋友合伙养殖什么的,始终没能改掉赌博的习惯,所以一事无成。渐渐地也到了中年,才开始收敛,没有以前那么沉迷”。说完之后,男人长嘘了一口气,如同放下了非常沉重的包袱一样。青文听完后,看着窗外默不作声。男人也一直不说话。车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倒退,列车行驶的速度不是很快,所以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后退的轨迹,总感觉它们像穿过某种介质一般正掠过自己的身体。这样的景象,每天都会发生。
4.
青文想起她和刘阳在地下室的时候,刘阳开始是非常疼她的。北方的天气很冷,他总是在睡前帮她端热水洗脚。她的四肢一到冬天就是凉的,他总是不厌其烦的把她的手搓热乎了。后来他渐渐地不这么做了。因为他们几乎天天吵架赌气。有一次刘阳摔门出去,11月份的天气,只穿了一件薄外套。青文因为他只是心里烦出去买烟,正在气头上的她也没在意,就捂在被子里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他还没回来,就急忙出去找,发现他蜷缩在公园的长凳上,那个时候已经距离他摔门出走7个多小时了。他冻得嘴唇发紫,话都说不出来。回到地下室之后他大病了一场,就很少和她说话了,想必那时候,刘阳也是对她失望透顶了吧。
青文觉得自己和这个中年男人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都是在漫长的时光过后发现自己的罪责,然后背负着,内疚着,再也没有办法抬起头来,明明也是真心实意的爱着,后来被什么东西蒙蔽了。变得麻木,懵懂。但是再来一次,也未必不会重蹈覆辙。但是那份感情还是真真切切的在那里,像一把绑在后背的锥子,只要你稍稍不警醒,就把你挫伤的血肉模糊。爱啊,就是让你不得不痛苦的东西啊。你以为你可以逃避,但它还是如影随形。久而久之,这种苦楚居然也成了你唯一忠诚的伴侣了。
“你去找过她么”?青文问男人。“之前每次给女儿抚养费的时候都能见,也就是瞧上一眼,她就走开了,留我和女儿在一起,不过现在也有两三年没见了。”男人苦笑着回答。青文下意识的说“她大概是对你死了心了吧”。男人的身体一下在就变得僵硬起来,愣愣的盯着青文。青文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说“不好意思,我乱说的,你别多想”。男人的身子松垮了下来认真的说“你说的对,但我还没死心,我上了这趟车就是为了去找她的”。这就轮到青文哑口无言了。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事情神奇的像是小说或是电影的桥段。诸如缘分和注定什么的,但是青文却不能坦然的说一句“好巧啊,我也是”。好巧啊,好像就是一条通往救赎的时光隧道。在多年以后从新鼓起面对的勇气,心里还是忐忑的,怀疑对方的状态,他是否有了朝夕相处的爱人,安然朴素的生活,比她当年要温柔讨好。所以青文问男人“说不定她已经再婚了呢”。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的呼出来,身体非常放松的靠在椅背上说“我有想过,来之前我想了很多,但是如果我不来这一趟,我就永远不知道结果,我没奢望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来,我心里会放不下,特别是近几年,睡觉都睡不好。我很挂念女儿,很挂念她,看一眼都好”。男人顿了顿又接着说“真是奇怪,一上车我就觉得安心,大概是心里放松了的原因,特别犯困,很快就睡着了。”男人傻呵呵的笑。
青文辞职的时候,领导大发雷霆。尤其是看到辞职信的内容,更是怒不可遏。他大声的说“小青,你是在拿你的前程开玩笑,你费了多大得劲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现在说什么为自己的过去负责,忏悔?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子么,幼稚,简直不知所谓”。青文只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最后领导还是痛心疾首的说“走吧,你再也不要进公司大门了,无论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再接受你”。走出公司的时候青文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城市一成不变的灰蒙蒙的天。好像是静止的,不会有热烈的风和四季。不知道前路,也不能后退。她做出了选择,好像是不由自主的。
5.
青文也释然的把头靠在脏兮兮的列车窗户上,天已经黑了,窗户上反射出车厢内的景象,大部分旅客都昏昏欲睡。长途旅行的疲态,在车厢麻木的光线下暴露无遗。青文看到有一对父子模样的旅客相依而眠,呼吸均匀。青文不自觉的笑了笑。她没想到自己还能问这种微小的温馨动容,已经很多年了。她像是一台机器一般运转。独处的时候就会想起刘阳,不知道为什么,她极少回忆他们争吵的时候,更多的是记得他的好处,其实刘阳是很体己的,虽然性子上有些自负,但对她还是呵护备至。所以越接近他的时候时间累积的厚茧像是蜕皮一样一层层的脱落了,一种媒介,一块美丽干净的琥珀,中间是几乎要振翅欲飞的蝴蝶。这种对内心的撩拨让人身心都觉得年轻起来了,说不出的畅快。
列车到了沿途的一个站点,男人下车的时候礼貌的像请问告别。脸上充满希望和释然的表情让青文心头一热。男人说“姑娘,这年头像你这种为了男朋友到穷乡下来的女孩不多了,加油啊。”青文笑着点头。
青文是在同学聚会上无意听到大学时和刘阳同寝室的胖子说起刘阳的下落,那时候大家都在询问缺席的人原由,班长问道青文,刘阳怎么没来,正当青文被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候,胖子说刘阳在北京混的万念俱灰干干脆脆的去了边远的X县支教。话里行间都带着刺儿的讽刺青文。青文若无其事的喝着杯子里索然无味的白开水,胃里却翻江倒海。回去后她就回公司辞职。踏上了去X县的路。她也怀疑过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太冲动,太不计后果。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想见他的欲望。热烈要烧起来。
没料到那个男人怀着与她极为相似的目的。大家重新把那份感情从时间的沼泽了掏出来,揽在怀里,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们从根部鲜活起来了。青文闭上眼睛把头伏在桌子上,很快就睡着了。
她梦见刘阳手里拿着教案,坐在破旧的宿舍楼里,灯光把房间里照的暖洋洋的,就像当年他拿着设计图那个样子,充满了温柔的严谨,虽然青文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是她感觉得到,她感觉到刘阳稍微扬了扬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然后自顾自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