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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六 ...

  •   “听说了么,‘那把剑’让那个女孩子挑去了。”

      秋天的时候,昆仑上的树开始落叶子。红的、黄的、墨绿的,一齐在秋风的哨声中缓缓飘落。

      胤湛不喜欢植物,所以刺渡峰上的树本来就很少,一掉了叶子,就更显荒凉了。昆仑山上,很少有大真人会想来刺渡峰走动,除了方也镜。

      胤湛看很多人都不顺眼,方也镜倒是数得出的几个例外中的一个。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方也镜很识相。他总能敏锐的察觉出胤湛情绪的变化,所以他永远都会在最合适的时间闭嘴,转移话题或是离开。

      胤湛有时候不太明白,像方也镜这样一个到处都受欢迎的人,为什么独独爱来找他消磨时间。

      方也镜来的时候总会带来一小壶酒,据他说是用雪酿的佳品。其实胤湛并不懂品酒,好喝难喝终归是酒。他不嗜酒,每次都只饮三杯。饮完了三杯,便是方也镜离开的时候了。

      “什么剑?”饮下第一杯酒,胤湛问得漫不经心。

      “铭见铸了两百年的那把呀,让茔儿挑去了。”

      “茔儿?谁?”

      “取了师叔道号的那个女孩子。”方也镜望着他说道,“你还教训过人家呢,不是已经忘了吧?”

      “噢……”胤湛举着杯的手却在嘴边停住了。

      只听方也镜在一旁说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铭见的那把剑本是为师叔而铸的,想不到……”

      “那剑铭见不是铸到一半就停手了吗?难道又为她铸成了?”

      “没有,她挑去的时候,剑仍铸了一半。”

      “那就无碍了。”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胤湛若有所思的表情顿时又回复到原先的闲散。

      “是呀,铭见未帮她把剑铸好,说明他还没有承认她,但他却还是让她把剑给挑走了,说明他也并不死心嘛。”方也镜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看来铭见的心思和你一样呀。”

      胤湛不答,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反问:“怎么,你已经承认了吗?”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怀疑。她真的和师叔很像,常常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那双灵动的眼睛后面深藏的,让人摸不清楚的东西……”

      胤湛沉默了许久,端详着杯中晃动着的,如琉璃般清澈的酒,一仰头,倒入了喉中。

      “差得远呢。”他说。

      第三杯了,方也镜望着他笑了笑,起身离开,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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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湛和铭见出生在同一个村庄。那个村子很小,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人。他和铭见常常见面,却直到六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胤湛记忆中的父亲总是一副凶恶的模样,就如同母亲终日的悲伤哀怨一样,那两个人都让年幼的他感到厌倦和无聊。

      父亲常常没有缘由的对他拳打脚踢。从有记忆开始,他对此的反映就是面无表情的承受,不哭不闹。父亲往往打着骂着,反而没多久便失了兴致,然后恼怒的冲他吼:“滚!别让我看见你!”

      挂着一身伤和一脸的淡漠走出那间漏风漏雨的房子,他总是习惯性地在第一个岔口向左拐。

      那是出村最近的一条路。

      村外两三百步远地方,有一处荒弃的梁仓。十几年前那里生了一场大火,把诺大的一幢砖瓦房烧得仅剩三面残墙。村里的人说那里的风水不好,又在别处新建了,这里的屋子便搁置了,再无人问津。

      胤湛偏偏喜欢那里。

      同样喜欢那里的还有邱铭见。

      铭见在村里是很出名的,村中的每一个人都为他的父母不值,他们想不通为什么这么老实的一对夫妻,苦了一辈子,临了竟会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来。

      铭见的父亲是村里最穷的男人,一直到四十岁才找到铭见的母亲。铭见的母亲十四岁嫁人,十八岁死了男人,守寡守了大半辈子,独自一人捱不下去了,才终于改嫁了铭见父亲。

      据说两人本不和睦,一直到成亲八年后才生了铭见。两人老来得子,铭见的到来好歹也为这个惨淡的家带来一丝生机。

      谁知道邱铭见却是个怪胎,一天有八成的时间都在睡觉,纵使是他醒着时,也总是一副随时要睡死过去的模样。

      铭见的父母宠爱儿子,他要睡,便也就由着他。白天村里人声嘈杂,铭见便躲到村外的废弃梁仓里睡。

      胤湛伤痕累累的躲进来时,铭见多数时间睡得正熟。偶尔有一两次,铭见醒来,揉着眼睛支起身靠在残壁上。胤湛以为他在看他,转过头去时,却发现他已经又睡着了。

      他们之间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六岁那一年。

      夜里的时候风大,梁仓里实在是冷的呆不下去,胤湛才不得不回家。铭见似乎也被冻醒了,揉着眼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已经是晚上了,也起身回家。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胤湛走在前面,铭见低垂着头跟在后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走进村子的时候,胤湛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今天的村子实在是太安静了。没有灯,没有人影,村子黑沉沉的轮廓静静的躺在死寂的夜中,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忽然有什么东西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脚,他惊恐的跳了起来,低头望去,却正是父亲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身子。

      “快……快……”血从他的嘴中溢出,他死死的瞪着双眼,紧盯着胤湛的脸,破碎的字节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快跑!”

      胤湛愣愣的望着这个他恨透了的男人,一时间竟是呆住了。手臂猛然间一紧,他的身子踉踉跄跄的被拖了出去。一扭头却是铭见正拽着他跑。

      他第一次看清铭见清醒时的脸,惊讶于他那双灵动的眼睛和清秀的五官。但这张脸此时的表情却是紧张惊恐的。

      “快跑,不要回头看!”铭见说,他的声音很轻,像夏季的晚风。

      胤湛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看到的景象却让他的双脚如铁钉般钉在了地上。

      一只两人高的狼妖正撕扯着父亲的身体,七零八落的肢体散落到地上,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胤湛的眼睛死死的瞪着地上的一个东西,铭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胤湛父亲的头颅。

      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上依稀还能辨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胤湛忽然发觉,那个打他骂他,从没有笑脸的男人,也许竟是爱他的。

      缓缓的蹲下身,胤湛的眼神坚定了起来,拾起一根树枝,他定定的望着那头妖物。铭见也不再跑了,但他却没有和妖拼命的打算,只是安静的望着胤湛。

      狼妖似乎发现了这两只漏网之鱼,丢下爪中的残肢,向他们直扑了过去。

      妖的速度远远超过胤湛的想象,紧握着手中的树枝竟然来不及反映。

      然后是一声尖利刺耳的惨叫,鲜血飞溅。胤湛闻到一股难闻之极的臭味。低下头,脚下是被一劈为二的尸体,依稀能分辨出狼妖原来的模样。

      尸体后站着一个年轻道人,一身白袍纤尘不染,在一地血污的映衬下,他就像天降的神仙一般高大圣洁。

      后来他就成了胤湛和铭见的师父。

      虽然入了昆仑,衣食无忧,但胤湛却一直很瘦,铭见则更是如此。从小就没吃过饱饭的他,即便有再多的山珍放在面前,也无法再勾起他的食欲。

      铭见如今已是神火洞的大真人,虽然骨瘦如柴,却单手就能抡起比他身子重三四倍的铁锤,毫不费力。

      胤湛和铭见是同村加同修,但两人间所说的话,几百年加起来也超不过五句。不止是铭见,胤湛几乎和昆仑上的其他人都无话可说,直到遇上了她。

      刚进师门不过月余,他的孤僻就传遍了昆仑,然后有一天,她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迎头就是一烟杆,结结实实的砸在他头顶,“当”的一声好不响亮。

      他恼怒的望着她,忍不住喝道:“你这疯子!”

      她却惊奇的瞪大了眼,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他们说你不会说话,瞧这不是说得挺溜吗?我说是他们用的法子不对吧,居然还骂我胡闹!来来来,小乖乖,念一段顺口溜给我听听!”见他敌意极盛,她笑得更加谄媚,“我不是坏人呀,我是你的师叔,你要高兴,叫我婵君也行!你要不高兴,叫我师叔我也不会生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高兴时可以对她直呼其名,不高兴时却反而要恭敬的叫她“师叔”。

      她是怪人,你越是不理她,她便越要来黏你,非得逼得你和她说话不可。可当你真的想与她聊天的时候,她却又懒懒的不愿理你,嫌你麻烦了。

      她在昆仑山上的时候,总喜欢叹气,“叹~~~~~~~~~~~~~~”的一声,又重又长,余音还没有散去,第二声便又接着来了,“叹~~~~~~~~~~~~~~~~~~~~”

      昆仑的风景如画,每一座峰,每一个洞都有其自成的瑰丽。但她却总说这些都只不过是臭皮囊罢了。

      “小湛儿,你听着。昆仑上的花草树木都是假的,如泥捏的,纸折的一样,没有意思透了!哪天我带你去瞧瞧真正的树和花,那些随性而长,生生不息的东西!”

      这一句话,他一直记着,可是这一句话,她却再也没有实现。

      “你怎么可以帮着妖呢?”方也镜的话让胤湛原本已经不愿想的回忆再次浮现出脑海,他望着眼前无花无树的刺渡峰,忽然紧紧的握住了拳,“你说的那些真正的树花就是指树妖花精吗?你怎么可以……护着那些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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