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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化骨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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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骨术
[壹]
“大夫,我妹妹的病——”
“公子莫急,令妹的病虽是棘手,但还有救。”
“无论如何,求先生定要救舍妹的性命!”
“公子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请先生答应。”
“并非老朽不肯帮忙,只是这化骨术反噬得严重,要恢复也需加以时日,期间只需按老朽的药方好好调理便是。”
“那先生为何还不将药方交与在下?”
“公子不知,棘手的便是这药方。”
“先生请讲,在下自当竭尽全力。”
“这药须以还原丹为主,化骨汤为辅——单是方子里这两样就能将常人难住,不过依郑家的实力,费些功夫怕还不是什么难事。倒是此药的药引,缺此一物,回天乏术,棘手二字也正是因这药引而出……”
“实在是,必得那负心之人的一滴相思泪,此法方能奏效。”
“这……”
“说到底,这因果缘结终归一个‘情’字,今后自该是听凭天命,不可放任自由了。”
“多谢先生教诲,晚辈心中自有定夺。”
[贰]
阳春三月,苏州城里的鲜花摆满了街,百姓外出游春,男男女女在花市里逛春景,游市集。大大小小的沿街摊贩扯开了嗓子吆喝,路边的楼宇窗格里望着风的,摆着手的,红红绿绿,花枝招展,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浣玉楼前搭了一座一人多高的台子,台上台下堆满了各色鲜花,四周围看新鲜的凑热闹的,不大的地方挤了个水泄不通,来来往往的行人游客被拦了去处的见状也都聚了过来,想瞧瞧是怎样好看的热闹引了这么多人的注目。
仰头观望,只见台上坐了一位清弹琵琶的女子,女子姿容俏丽,装束华美,金银花簇映衬之下更显国色天香,让人越看越觉得心潮涌动,当真是一位难得的美人。
据说美人是这浣玉楼今年的花魁,今日是头一回在苏州百姓面前亮相。独坐花台之上,女子边作弹奏边向台下示笑,一曲终了,叫好声自是不断,底下纷纷吵嚷着要“再来一个”,只是众人所求,并非流连女子琴技,而是向往那琴弦之上拢捻抹挑的纤纤玉指,吹弹可破的胜雪冰肌。
美人浅笑,起身谢过看客,浣玉楼的小厮上台接过琵琶,又递给一只灰黄色的短笛,台下有些哄声,觉得这短笛与那琵琶相比未免太过朴素。女子不改笑容,将短笛置于唇下,便听笛音轻快,旋律悠扬,然而与刚才的琵琶还是不能相比,女子闭目吹奏,直到听见台下有人恍然大悟般叫道:“骨笛!她吹的是骨笛!”
众人这才忽然明白为何这短笛近乎无光泽,骨笛是由胫骨打磨修饰而成,成品少见,大多数人也仅有耳闻。
“这女子是什么来历?”
“浣玉楼这回可是花了大价钱了啊……”
众人中正议论着,却听笛声戛然而止,看台上女子将笛身斜放,一手捏住笛子上端,一手衬着笛子下端,不一会儿那笛身似乎有了些变化,女子将衬着的手缓缓拿开,只见那笛身竟仿佛麻绳般垂软下来,并且弯折自如!台下观众大为惊叹,小厮上台来接过软笛绕场展示,行走间忽听有人大喊:“化骨术!化骨术啊!”
霎时间台下震动,“化骨术”三个字如魔咒般流传开来,众人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台上这位美艳动人的花魁身上。女子会心一笑,将软笛接过,在手心揉成一团,接着又把这球向空中一抛,众人仰头观看,却见一颗红绸绣球从天而降,转眼又落在女子手中。台下人惊喜连连,赞不绝口,浣玉楼忙派了人将花魁娘子接回高阁,梳妆更衣后又临窗而坐,品茶弄香,举止优容。看客们更是久久不肯离开,纷纷抻颈高呼,希望赢得美人青睐,再睹佳艺芳容。
[叁]
苏州浣玉楼头牌身怀化骨绝技的消息很快传开,花魁娘子几乎是一夜扬名,每日从各地前来登门造访的王孙公子络绎不绝,只为能与佳人一会,承蒙奇术恩泽。
其实化骨术本是一门民间奇术,战国时便有流传,只是坊间关于此术的传说众多,且其中不少宣扬此术有某种特殊功效,因此声名散播开来。关于化骨术,民间说法又有诸多不同,流传较多的一种说法即化骨术为男女双修之术,讲究阴阳交融,益合欢好,能达常人不能登之极乐,亦能修身养性,渡化凡胎,修炼之人可以延年益寿,永驻青春。还有说法称这化骨术为一门密宗武功,男子修炼可强阳健骨,女子修炼可滋阴化柔,修为达到一定程度即能运用自如,化整为零,可以平衡己身,却也能杀人于无形。也有说这化骨术若修炼未成便强加使用,则又极易反噬其身……自楚国郑氏开创以来,无数纨绔风流执于此术不能自拔,然而得其真传,提炼修为的却少之又少。前几年本作失传已久的化骨术竟于杭州再起风波,可没过多久,却莫名其妙不了了之。如今扬州传出化骨之名,又有不少人亲眼所见为证,免不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浣玉楼声名鹊起,想必是少不得一场热闹。
[肆]
浣玉楼自那一日花魁献艺后便是门庭若市,昼夜不分。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布衣,都想来亲眼一见化骨术的神奇,可是这位花魁娘子似乎并非如常人所想以化骨术牟利,提高身价,相反倒是弹琴陪酒不肯另取一文,只是这化骨术却未在任何人面前再显身手。许多人慕名而来,不能尽兴而归,多少客人竟无一位能够赢得美人身许,实在是令人百般疑惑。可越是如此,越有人想来探个究竟,一来二去,这“守身如玉”引来的客人越来越多,都是想无论如何,也要碰碰运气的。
花魁每日开门迎宾,只要诚心拜请,从不拒客,冬去春来,竟也结交了许多朋友,再加上她自身化骨术的本事,渐渐也成了百姓口中的一位奇女子。只不过时日一久,再大的名声也成了过眼云烟,来浣玉楼拜访的人日益减少,只是虽与从前不能相比,也仍是十分热闹的。楼苑中每日轻歌曼舞,会友谈情,灯红酒绿间尚少不了这位佳人作陪。长久以来虽无人能合她的心意,她却始终度日安然。身边也有人劝她说韶华易逝,莫要心高。
她只莞尔一笑,却言尘缘未到,只侍光阴。
[伍]
白家少爷一下马车就看见浣玉楼的金字招牌,手里的折扇不由得抖了一抖,仰头望向高阁,见楼上的窗户正开着,便转头问身边的小厮,那窗后面是否就是美人所在。
白家少爷捶手笑笑,对着窗户提气便喊:“花魁娘子!”
下人们都吓了一跳,浣玉楼里的姑娘丫头也跑到门口看热闹。虽说只是喊了一句,可这喊声却实在洪亮独特,整条街的商贩住家都知道:这是白家的大少爷从扬州回来了。
看热闹的人是出来了不少,高阁之上却丁点动静也不见,男人没再叫喊,看样子却丝毫不见失落。登上马车时又对下人吩咐:“把后车里那琵琶给美人送去,就说是我白少芸的前礼。”
“你们先在这儿候着,我回府更衣,片刻便回。”
[陆]
华灯初上,长街上星火点点,由窗口向外探望,依稀可见远处护城河边放灯的美景。男人正生感叹,忽听门外脚步声渐近,忙将窗户关上,装作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女子推门进来却并不理睬,转身坐在桌旁自己倒了杯酒。
“真是好兴致。”
“少爷的兴致怕是比妾身好得多。”女子放下酒杯,转头望着男人,脸上的笑容嘲弄得很,男人反倒是有些释然,走过去坐在女子对面,手肘支在桌面上,静静端详。
“我的好兴致是都在这里了,外面那些花花绿绿怎比得上你这国色天香?”
“少来,哪有人像你这般怜香惜玉的?你如今挡着浣玉楼的生意半月有余,是要活活断了人家的生路才是!”
“这话白某可担待不起,浣玉楼大小开销我全包下,护着姑娘的牌子,倒换了个‘断人生路’的罪名。倘若如姑娘一般将别人好意赠与的宝贝当街摔断,还不分青红皂白拒人于门外,岂不是该下十八层地狱了?”
“这儿可没有我的牌子,你自说你的无赖话,我懒得理睬。”女子并不生气,拿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男人却讪笑起来,悄悄凑近了些,柔声言语道:“姑娘别说气话,若真不理我,我明日便伤心死了。”
“那你便死了吧,我也好开门做生意。”女子突然站起身来,对面的男人抓了个空,无奈耸耸肩,自酌自饮起来。女子一人走至窗边,轻推薄纱,只觉得晚风微凉,虫鸣聒噪。桌上人独自斟酌,展望长空,唯见一轮皓月,抬头低头间不觉一声叹息。
“白大少爷可知我当日为何扔了那把琵琶?”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自言自语般轻描淡写道:“我在扬州时便早听闻苏城花魁的大名,此次回府诚邀相见,美人刁难也是意料之中。”
“我本不厌你,亦不厌琴。只是不知少爷可曾听过晏子的故事?”
女子话语间显露出惆怅之意,男人放下杯盏,未作回应。
“无论你是有意无意,这份前礼,确是触了我的禁忌。琵琶本是风流物,青楼之中,哪个不恨。你将它做了前礼,便是将要见的人先行轻贱了一番,我们这等风尘女子自轻自贱也就罢了,你言说是诚邀,却也要来轻贱我们。反正是卑微身草芥命,如此这般也无怨可诉,只是你既来了,我们便陪着你做场游戏,可这寻乐子捉弄人的却偏说是真心诚意,实在让令人痛恨,叫人恶心。”
女子说着,自觉有些失态,转过身来再看身旁的男人,同样也有些惊异之色。
“今日回想起来,却是可惜了那把好琵琶,不过纵是摔了个粉碎,也好过让你们这些风流无耻之徒拿去蛊惑人心。”男人推开双手,貌似无辜,女子却全然不肯理会,将头扭向一边,“我之所言,想必你已了然,你之所求,我断是不会应允。还请大少爷早日离开,万万不要碍了您的快活才是。”
女子面向窗外听了好一阵夏虫呓语,却未闻男人有所回音,心中难免暗生忐忑,思虑过后还是缓缓回过身来,走近床榻方才发现男人正翘着腿仰躺在床上,见女子过来,阖眼笑道:
“风流无耻么?我的风流,怕是早被你同那琵琶一并摔碎了。”
[柒]
风铃清脆,女子坐在床边,浅唱眠歌。
床上的男人刚刚还生龙活虎,与她斗嘴耍滑,此刻却如同换了个人,睡得格外香甜。
“碎了正好,我这倒算是为天下女子除了一害。”
“没了风流,我可就只能盯着你一人看喽。”
“谁许你看了?”
“不许我看——我就赖在这里,等你还了我的琵琶再还我的风流!哈哈哈!”男人笑得开心,女子背过身去一脸愠色,“你真是无赖!”
身后人却道:“纵是我百般无赖,你又奈我何?”
男人坐了起来,眼看着女子走至桌旁,提起酒壶斟满一杯,接着从衣袖里摸出一个指甲大小的纸包,将其中的白色粉末全部倒进酒里。女子一言不发拿起酒杯轻轻摇晃了两周,又转过身来举杯对着床上的男人,冷冷道:“猜我敢不敢让你死在这儿?”
“如何不敢?”
白家少爷应答得十分自然,说完即起身接过杯酒,一饮而尽。对面的女子倒有些措手不及,还没回过神来,酒杯已经落地。男人只作微笑,转身走回床边,女子却背身闭了双眼,深吸口气,然而忽觉得耳边一股暖流,接着便听见男人特有的略带嘲弄的口气——
“只是我死了,你岂不又要伤心?”
女子猛一回头,却见男人早已闪回榻上躺了个安稳,自己却避之不及,被人轻浮了耳后,想来不由得面皮发烫,双颊泛红,偏对床上那人又是无计可施,只能在心中暗骂了句“无赖”。骂完又转身去关了窗子,熄了灯火,坐回床边,又听见那人的胡言乱语。
“美人,春宵一刻…值……值千……”
“——金。”
[捌]
“玉楼——”
“住嘴!”女子猛地瞪了男人一眼,“这名字你唤不得。”
“人人唤得,如何偏要为难我一个?再说,你叫我少芸就是,也不亏你的。”
“无赖的名字我不稀罕,你要叫什么就随便你吧。”
“你姓郑,耳关郑?”
“化骨术源自楚国郑氏人尽皆知,我若刻意欺瞒你,你又能到哪里去追根溯源不成?”
白家少爷笑而不语,将右手摆在桌面上缓缓摊开,掌心一块孩童拳头大小的白色石头一下子勾住了女子的目光,女子脸上稍有异色,半晌过后才抬头问对面的男人:“这是骨石?”
听女子这样问,白大少爷嘴角又上翘了几许,笑道:“你认得?”
对面的女子却忽然掩面笑了起来,仿佛这三个字有何不可轻言的深意,白少芸倒有些架不住了,但又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不动声色,将手中的石头放在桌上。
“骨石是郑氏一族代代相传的家族徽记,你要试探我,也不必做的这样明显。”
白少芸一时无言以对,女子将石头拿在手中,句句道来,说得十分清楚仔细。
“骨石又叫勃泥骨,也称象牙石,外形似骨,其实为石。因其坚硬细腻,轻巧美观而被擅长柔术的郑氏一族发掘。但郑氏族人中也非人人有骨石,只有族长以及未出嫁的女性族人才有佩戴的资格,女子婚配以后,骨石便交由丈夫保管。因此也有说将骨石作为定情之物的。”
“那你的……”
“喏,”女子在颈上一划,便见一枚洁白如玉的精致项坠落入手中,虽比另块骨石小上许多,却不难看出是同种材料,石头上所刻纹饰也十分相像,“这下该信了吧?”
女子面露笑意,将手中的骨石翻转了几下 ,语气也变得婉柔起来:“据说这男子若是变了心,亦或收了别人的信物,便会被化骨术反噬其身,受尽折磨,最终啊是要化作一滩血水,死无葬身之地的。”
玉楼边说边窥着男人的神色,一番话说完却也不见男人有任何反应,既不惊惧也无感叹,一双眼睛只是盯着女子手中的骨石,痴痴的不出言语。
“所以少爷你的风流,并非葬于我手,而是被这赠石的佳人给摄去了才是。”
白大少爷倒是坐在对面,只是好像在听,又好像离了魂儿,女子不悦得很,刚要起身离开,却听得身后痴人的一句痴话,顿时愣在原地,只觉惊悸不已。
“你说什么?”
男人顿了顿,却又提高了声响:
“我说要娶你郑玉楼做白家大少奶奶,如何,你应是不应?”
[玖]
数年前扬州曾有一场化骨风波闹得沸沸扬扬,起初民间还有些保守的说法流传着,到后来却干脆成了一种媚术,一时倍受追捧。因而有不少的青楼红苑将它做了招牌,连卖艺杂耍也拿它充当噱头,仙丹药末,咒令阵法,再加上行行色色的招式武功,惹得“化骨术”在扬州地界风靡一时。当时白大少爷初涉世故,正是意气风发的大好年纪,一出家门便成了膏粱纨袴,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他在扬州置了一间别苑,日日来往于青楼别苑之间,因他身修面秀,口舌灵巧,一时竟也成了扬州城里有名的风流情种。他自己倒是毫不在意旁人的评论,还把一个青楼女子接进了别苑之中。
“旁人只道我是买了个侍妾,其实我单是出钱赎了她的身,又请她住到别苑罢了。那块石头也是她留下,只是不曾亲手交到我的手中。说起来,第一次见你时我倒真有些诧异,若不是曾听她说过自己没有姊妹,我还真有些疑惑了。”
“你不怕我是变了脸的,又来找你?”
白少芸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皮相纵是可变,本心又如何更改?她只眉眼与你相似,又同是姓郑罢了。我当初费尽心思与她亲近,不过是为化骨术一说,那时年少轻狂,不识人事,多少风情只作一场游戏,如今回望,倒也都成了轻烟浮云。”男人饮了一杯苦茶,抬手轻摇着杯底的残液,嘴角微微扬起,眉眼间平添了几许温柔,“她性子柔顺,温婉淑和,我常常怀疑她的出身,却从未向她提起过。她耐着性子任我叨扰从不厌烦,我却只觉得十分有趣,对她甜言蜜语,百般讨好,如今想来真是可恨之极。”
“后来,如何?”
“后来我想她是有了情意。其实那时我已是不耐烦了,思虑再三,决定赌上一把。我还记得那日我特意向家里要了行船的物品,在门外做好准备,呼她出来见‘最后一面’。她确实被我吓了一跳,我告诉她要出海游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还,未等她反应明白,又接着问她究竟对我作何想法,今后又是如何打算。她被我这一番问话吓住,乱了心神。我大喜过望,只记得她答应说待我回城那日便不再相拒,用化骨术为我接风,我只以为她通了心窍,又见此时风景正好,遂趁此机会到海上散了散心……”
白少芸本以为玉楼会骂他无赖,等了半天却见女子面容平静,毫无反应,他心中波动,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想要接着说却似乎难以开口。他有些顾忌,只是既然决定坦诚,便不得不说这段往事。
“我本来就只是想要骗她的答允才离了扬州,到了海上只觉得情景人事皆是索然无味,一心惦念着那边的‘好事’,不到半年便回了城里。我那时满脑袋装的全是些不着边际的荒唐事,还以为她见了我必定满心欢喜。没料到她竟然那般恼怒,翻脸不说,我更是想不明白她何故拒我于门外,倒使我莫名信了那句‘婊子无情’,一心以为她是勾上了别的男人,怕被我识破因而不再现身,其实我当时若能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亦或有人在身旁规劝这事情就能化解,只是当时我太过年轻,气血冲顶,又赶上当时发生了一系列的琐事,我竟愈加对那猜测深信不疑。那一日我盛怒之下硬闯进了那扇门里,不由分说,终是将她——”
“禽兽。”
白少芸耳中轰鸣,只看见面前女子双眼紧闭,嘴唇微微颤抖,这两个字从牙关里不留痕迹地脱出,却字字如刀,刀刀命中。
[拾]
两个人就这样僵坐了许久,女子继那两个字后便不再说话,男人本有心打破僵局却无话可说,直到楼下的丫头来敲门问需不需要送宵夜,玉楼才开口说了句“白公子睡了”,叫人别来打扰。
“事后你便一走了之,三年之内再未回过扬州,我说得可对?”
烛影在言语之间轻轻抖动,火焰却无人理睬。
“不错,在这件事里,我只能算得上是禽兽。当初离开扬州时,我心中还满是疑惑,我这般待她好,她为何还要骗我,什么真心,什么化骨术,几句托辞就将我耍得团团转。驾船离开时我已决意不再相见,然而过了一段时日,我心中平静下来,忽然明白了些事情,暗暗生了许多愧疚,然而当时只能自欺欺人,不敢再作回想。”
离开扬州后,白少芸真正出海游历了一番,多年后总算有所成就,回到苏州接手了白家的许多生意,此后因为生意上的事与扬州交往频繁,可他每踏上扬州船港,心中都不能平静,只是偏偏自己又有诸多顾虑,心中怯意几度令他退却,待白少芸终于鼓足勇气回首寻觅,却发现早已是人去楼空,只在女子的梳妆台前发现了那块骨石——
“当时石头放在我送给她的一只锦盒内,那锦盒上丝绒宝石悉数都在,金箔银翘亦是光彩如初,唯独不见了盒底的一双彩漆鸳鸯,”男人仰头叹道,“她曾经最爱的东西,竟也随着人一并飞去了。”
“你若不是对她有情,如今又怎会这般悔恨?”
男人摇头。
“曾经不懂,如今懂得,往昔所有,今昔已逝,有情无情也并非一双鸳鸯就可以对证。我自是不能释怀,但如今既与你相遇,千种万种皆已明了。”
男人的话说得很慢,女子站起身来,吹熄了灯。
黑暗中看不清两人的表情,只听见男人一如既往的轻松口气。
“怎么?今天不喝‘毒酒’了。”
“你先睡吧,我去楼顶坐坐。”
[拾壹]
“你们可不知道,自从我给他生了儿子,在府里头啊我这位分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真的真的,快给咱们说说!”
“我呀,每天穿着金的戴着银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们府里大奶奶给我梳头,二奶奶给我穿衣,多少人变着法的巴结我,放个屁都说是香的!”
“哟,那岂不是过上娘娘的日子了?”“当真呢,比神仙还快活!”
“李老爷府里我记得可娶过六房小了,你去当老八还这么好?”
“这算什么,有钱人家一看儿子二看日子,命里带旺那就是上品,白大少爷,你说是不是?”
“啊?哈哈!是,是!”
“哟,都快忘了咱们这还有个大少爷呢!”“哈,这白少爷以后就是白老爷,白老爷干脆把我们都收了去吧~”
“说什么呢,人家少爷的正房少奶奶可就坐在上头呢,你们这儿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也不怕打嘴!”“哈哈,忘了忘了,人家跟咱们可不一样!”
浣玉楼大堂里笑言言闹哄哄乱成一片,白少芸和丫头老妈,姑娘小厮坐在一块儿,摆了长席喝酒聊天。前些年出去的“老人”回来探望,席上说要听故事,白大少爷是见世面最多的,自然头一个被人揪出来。讲罢了故事又划拳行令,几番游戏下来众人越发混熟了,只听得厅里厅外笑声一片。桌前椅后,男男女女,言语浮夸,举止暧昧,也没人顾得什么规矩礼数,醉的醉,闹的闹,吵吵嚷嚷囫囵不清,终于倒和门外的蛙声无异了。
郑玉楼托言“怕吵”,并没到楼下来与众人玩闹,期间听着楼下声响也曾出来看了两眼,只不过淡淡一瞥便拂袖而去,任凭堂下如何吵嚷也再没出来察看过。等到傍晚时分,听外面的声音渐渐弱了,又等了半个时辰方推门出了绣房,到廊边一看才发现一屋子的人竟横七竖八地就在厅里睡了过去。玉楼一声不响下了阁子,绕过大堂到了小厨房,原想盛碗茶汤提提精神,却不想锅底都被人捞了个干净,无奈之下悻悻而归。推开房门,却见正中间圆桌上正正当当摆着一盘点心,一碟小菜,汤碗茶壶青玉酒盅,旁边坐着笑中含语的白少芸,四目相对,尴尬得恰到好处。
吃过东西,白少芸盘坐在床上闭目养神,玉楼调着筝的音准,偶然抬头看见少芸这副模样,不禁觉得十分好笑。
“少爷这是要修真还是要参禅?”
“养精蓄锐。”
“哦?少爷这等‘清净淡泊’之人养精蓄锐做什么?”
“如此方好轻薄于你啊。”
“你——”女子咬牙瞪了男人一眼,低头道:“你这无赖,昨日一样,今日一样,明日还不知又是什么样子,你从前害了谁又惹了谁,得了什么又失了什么的,统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总之别来祸害我,我也不认识你,还劳烦您早点成全浣玉楼的营生,小女子这里感激不尽了!”
白少芸这才睁开眼睛,看女子这样生气,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听她话里的意思,渐渐明白了几分,随即下床去了女子身旁,只是女子依旧不予理睬,眼睛盯着手下的琴弦,丝毫不听男人辩解。
“你听我说!”白少芸忽然一把抓住玉楼的两手,使得两人手对手,面冲面,玉楼被喝得一愣,刹那间面色绯红,忙挣脱了开。少芸也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抱歉,我……”
“我知道你并非有意,也罢,你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
[拾贰]
风清月朗,夜色正浓,苏州城白天的热闹,入夜的繁华,此刻皆已散去,一片蛙声中,为数不多的几扇窗格犹有烛光跳跃。街道清冷,偶有打更的游吏提着灯笼经过,除此之外,便全然是静默一片。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仿佛均是从画中脱出,极尽超然。
“我要说的,都已说完,结果如何我不予强求,一切全在你的决断。”
白少芸坐在琴凳上,轻抚筝弦,烛光忽然暗淡,瞬间却又明亮起来。玉楼放下手中的剪刀,缓缓将灯罩盖上,且行且思,边思边忆,走至床边又转身坐下,这之间竟也沉默了许久。
“你从不过问我的身世家境,亦不曾与我交心彻谈,当初你来这浣玉楼中受了我嘲弄冷落,而后便封楼禁足迫我将化骨术于你一试。既是我始终未曾应允你才一直留在这里,如若我早答应此事,将化骨术交许与你,是否今日之事便不会再有?”
“玉楼,我的意思你当真不明白?”
“……”
“你若问我为何钟情于你,我只能告诉你,没有任何‘为何’。所谓身世家境,容貌气度,我所见识在你之上者大有人在,至若化骨术,世人痴迷至此,我却不以为意,神仙极乐?呵,真假虚实又与你我有何相干?这些年来,我奔波四海,坎坷沧桑,多少荣辱沉浮都已放下,只是心之所向,不甘仅作萍水相逢!今日既是表明心迹,我白少芸便立地起誓:从今以后,我眼中唯有你郑玉楼一人,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女子听闻此言,双目闭合,一时间犹若百感交集,泪中带笑,又似哭笑不得。少芸正欲上前,忽听门外有嘻笑声,不一会儿便传来一句:
“玉楼姑娘,这么难得的痴心人,你还不快应了他?”
[拾叁]
端午将近,节意浓厚,苏城市集上看不完的荷包艾叶,甜糯香粽摆了长长一趟,老人孩子多出来逛集采买,长街上一道的摊子,处处挤满了人。白少芸小心护着一旁的女子,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忽然一阵拥挤,玉楼用手肘杵了少芸一下,对他耳语两句,又用手指了指身后一个男人。白少芸忙回头看去,只见自己的钱袋不知何时竟到了那人手中,玉楼又道:“你去拍他肩膀,只说是认错了人便可。”
白大少爷虽然百般疑惑,还是照女子所说去“认错了人”,回来时却见钱袋已在女子手中,他先是惊讶,又忽然明白过来,接过钱袋细细品味,不禁笑出了声。
“你还有这一手?”
玉楼忽然变了颜色,不再言语,白少芸知道说错了话,忙赔不是,只不过女子脸上不见动容,过了许久才缓缓问了一句:“少芸,你当真什么也不问我?”
“你这么长时间都不曾与我提起,自然是不想说,我若强求,又有何益处?等你何时想说了,我必洗耳恭听。”
“其实我——”
“没关系的。”白少芸笑了笑,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摊子,“看,有好东西,我们去瞧瞧。”玉楼没再说什么,只是随着少芸穿梭在人群里,不再深思。
“那个……昨晚我不知道他们在门外,胡言乱语的,委屈你了。”
玉楼掩面偷笑,嘲弄道:“若是没有他们在,我倒未必肯答应你呢!”
谁知白少芸吃了一惊,愣着半天才说出话来:“昨晚……你说昨晚…是答应我了?”
“你这怪人,平时见你精明得很,怎么这事倒像要活活把人气死!”
“我…我……”
“别你呀我呀的了,我这儿还有好多东西要买呢,你别再丢了东西,到时候我可不赔给你。”
白少芸只觉得大喜过望,盯着眼前的佳人不肯再走,玉楼拗不过他,只得打趣道:“你这样看我,不怕看化了我?”
“怕,怕看坏了眼睛也看不够,若哪一日我比你先去了,纵是皮肉散尽也不可失了这眼睛,我要留着它看你到老,这双眼睛从今以后,便是你一个人的了。”
“傻话。对了,我原本日日要吃的那些汤啊药啊的,以后都不必差人去买了。”
“怎么?”
“没什么,只是那些原本就是修养姿容,舒筋软骨的东西,如今……自是不必再用了。”
[拾肆]
端午佳节,张灯结彩,浣玉楼重开大门,堂前屋后,人影碌碌。
郑玉楼送白少芸出了大门,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就被男人堵住了嘴。
“那药不吃真的没关系?看你这嗓子哑成这样——”
女子摇摇头,做口型说自己没事。
“你不要骗我,身体这东西可不敢有隐瞒。”
玉楼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推了推少芸的肩膀,要他快走。
“这么快就厌烦我了?”男人挑逗道,“不过既然你的药停了,我这‘毒酒’是不是也——”
女子摇头,与男人耳语。
“这算什么?哪有人拿这东西睡安稳觉的啊!”
玉楼笑而不夸,男人俯首在她耳畔轻声言语了两句,才子佳人相视一笑,招手作别。于是各入灯火,安归其处,人声依旧,明月如初。
“今夜安睡,明日一早我便来接你。”
[拾五]
玉衣白马,意气风发,男人尚有须臾忐忑,暗自聊慰,却比不过心中切盼,飞身下马,恨不能转眼便将心上人带回家中。
“玉楼?她走了啊,你不知道?”
“诶?我们还以为——”
“她什么时候走的?”
“今早人就不见了,只是昨晚也没人见她出去过,按理说她若是有什么动静,一进一出,该是有人注意到的……”
“你们可知她去了哪里?除此之外有何处安身?”
“公子这话问得稀奇,她又不是我们这里的姑娘小姐,平日里也没什么交际,我们怎么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你说她……”
“玉楼姑娘确实和我们浣玉楼没有半点关系,”老鸨走到门口,吩咐无关的人回去做事,又与白少芸讲道,“您若问起玉楼姑娘,我只能与您说她是我的房客——去年闰月她找到这里说要与我商量一件生意,说只要浣玉楼给她一间住处,她就能保浣玉楼日日宾客盈门,生日兴隆。我开始还半信半疑,后来知道她是有真本事的,便没再问过什么。至于‘花魁’也只是个噱头罢了,公子又可曾在这花名册上见过玉楼姑娘的牌子?”
白少芸一时间愣在原地,耳中回响着昔日言谈,只觉得天旋地转,难以言喻。
“白公子,您别怪我多嘴,只是这化骨术究竟是个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甚清楚。不过这些玄门氏族,向来是非颇多,我奉劝您还是安守家业,不要沉迷的好。”
白少芸闭目静立片刻,方答了一句:“多谢。”转身上马,离去之前却又说道:“不过若是玉楼回来,还请妈妈差人告知,白某告辞。”
话音刚落,一人一马已然绝尘而去,目程之内,再无踪影。
老鸨回头问屋里的人,可有与女子熟络交好的,却见众人纷纷摇头,不禁一度叹息。
“都散了罢,这件事情今后再不许提起。”
[拾陆]
苏州白家乃江南一方有名的巨贾富商,家财百万,金银无数,白氏一门人丁兴旺,声名显赫,府中连下人都是衣帛食肉,逢迎年节,各地送来的珍宝贺礼足以堆成一座小山。同时白家又以乐善好施闻名一方,斋戒施礼,扶贫赈灾,深受苏城百姓敬慕爱戴。美中不足,白老爷虽多妻女,却独有一子能承家业,即白家大少,名唤少芸。白老爷临终前将一生心血托付于儿子手中,尚好这位白少爷不负众望,将各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也算是年轻有为,一时间备受百姓赞誉。
三月既至,春潮泛起,苏州城里变故横生,百姓间纷纷议论,说白家大少爷被化骨术魅惑了心智,竟一夜之间遣散了下人,变卖了宅邸,将生意往来全部交给了家中一位长辈,自己则孤身一人离开了苏城,去不知何处寻找一位无名女子。此事一出立即在各处传开,有人前去劝阻,有人希望同行,然而尽数无功而返。时日长了,便不再有人追问结果,这件事情也成了苏城百姓茶余饭后的一段闲话谈资,叹息之后,又是欢声笑语。
只是自那日以后,寒来暑往,却再未有人见过相传中的那位白衣郎君。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浣玉楼中忽然来了一位道人,那人一进门便从怀中取出一枚木片,只说是一位姓白的年轻人托他带来。众人将木片接到手中,只见木片之上竟有一红一绿两只栩栩如生的彩漆鸳鸯,木片背面似有两个小字,细细辨认倒像是个叠词,然而木片久经年月,众人中没有一人能够识出字迹。久而久之,常人淡忘,漆色尤红,却是无人问津。
[拾柒]
秋水凝结,雪花飘零。
河岸边上一座茅屋,屋旁一匹白马,笑意不再,蛙声已逝,只听见茅屋中的言语时断时续,若有闻听。
“你来这做什么?”
“中了你的毒,自来向你讨还。”
“如今的我,你也见到了。还要讨还什么呢?”
“……”
“你走吧。”
“我不走。”
“……那便,帮我一个忙吧。”
白马不嘶,冬雪不停,远处脚印渐被覆没,只留下一路起伏,这走走停停,又有何人能够分得清楚,辨得明白,却怕是一个‘情’字了得,方才使人不能负荷。
[末]
“妹妹,这是新制的药,大夫说,你喝了这药便能痊愈。你的病一好,哥哥就带你回家。”
男子手托着药碗,边说边走进内室。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姑娘,看着十分漂亮可爱,只是面色像是久病之人,身体瘫软,动弹不得。
男子坐到床边,将药匙送至少女嘴边。
“好妹妹,吃药——。”
少女始终盯着男子看,却并不肯张嘴。
男子只是微笑,接着说道:“我已让他走了,你放心。”
少女这才将嘴巴缓缓张开,男子欣然道:“这才乖。哥哥答应你,等你好了一些就带你出去看风景。哥哥在城里买了一匹马,特别漂亮,你要是见了,一定喜欢。”
少女吃过了药沉沉睡去,男子走出茅屋,关好房门,转身迎着夕阳,却是格外俊俏的一张脸。白马在风中奔跑了几步,男子勒紧缰绳,迎风而歌,一曲未终,却已是泣不成声,泪沾长襟。
白釜之中化骨汤已尽,却尚有一双眼睛,终不能化。此般方才明了,所谓触目惊心,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