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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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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陆史,十八年。
今夜无星无月。
临溪两岸,素梅成海,点点白花如鬼灯,于暗夜中透出极淡的诡异的荧光,。
无边无尽的黑暗里看不见影子,溪边摆着渔篓,平整的岩石上一根鱼竿挑出,水流缓缓流动,死寂。
“楚一。”低迷黯哑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荡,好似从梅林中的每一个角落钻出。
林外缓步走来的人停下脚步,拱手一揖,随后直身,禀道:“十六公子,暖庐,二十三日。”夜风纠缠住他长长的冠带,深蓝色的兜笠下摆绣着一簇黄花。
“啧,麻烦。”那低哑的声音不耐烦道,暗中随后传来一声啪嗒的水响,鱼竿回挑,溪中水花迸溅,空中划过一条银练,落入鱼篓中。
“走罢,去见见那什么狗屁十六公子。”
楚一目光凝住,林间的点点荧光时隐时现,林中那人懒懒走出,墨衣墨袍,背着竹篓,左手持钓竿。渔笠低压,只露出苍白的下颔。
看似风华高贵,清洁无双。
那个人犹如虚空深渊,任何靠近的事物,皆于无声无息中搅碎消散。
“毛病不改。”低哑的声音从渔笠下传出。
楚一瞳孔瞬间放大,一丝凌厉的气势猛地在颈前爆发。
刹那梅花漫天。寂静与死亡温柔地游走其间。
“唔,”那渔笠压得更低,一声低笑溢出,“不错。”说话间手中钓竿向下压了压。
离一右手握剑横于颈间,左手二指夹住剑尖,格住奇袭而来的钓竿,被这一压,弧形软剑又朝里弯了弯,生死片刻,他眼也未眨。
事实上他已全身紧绷,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花已落地,四周恢复了一成不变的幽深。
鬼谷左手慢慢将钓竿往回一甩,朝前步去,动作漫不经心,却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
“楚一,出世走走罢,莫为老朽耗去好年华。”
楚一也不见如何动作,那软剑似凭空消失,他双手负于背,跟上那道墨色身影。
“愿奉先生身侧。”
天色空茫,荒原无尽,相接处银光隐隐,人处其中不过芥子微尘般,甚至不如一棵孤树看得清。
大风苍冽刮过,长草绵延压向群山脚下,于万古的静寂中,雪珠颗颗落下,如花次第开满大地,层层铺絮。
这第一场雪啊,如玉如月雕砌了世界,天翻地覆风云巨变,自此伊始。
暖庐。
高山环绕,木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繁荣到凋零,转眼成枯树,覆上薄薄的雪霜,如挺拔的百万甲士,一个个听着风雪声想着故里人。
山脚茅屋。空气里出现一丝扭动,蓝袍身影慢慢浮现,屋外的篱笆门无力自开,楚一背后的如渊墨衣才慢腾腾地出现,脚下的布鞋也不知什么材质,沁了雪水竟未湿。
院内屋檐下笔直站着的男人抱剑环臂,阖上的双眸微微打开,一丝冷芒划过,他按住剑柄,似出未出。
“哈哈,久仰鬼谷先生大名,托王爷之福今日竟得一见。”另有一人从屋内迎出,振袖一敛行了个大礼,“鄙下沈远碧,先生请。”他的声音有种奇特的磁性,让人不由自主的沉浸在茶盏相击与风磨古沙的清冷与粗糙之间,引人心魄,心神皆醉。
鬼谷眼也未斜,径自越过他,将鱼竿挂在檐下,解下竹笠。
随着系带的飘落,沈远碧看见一张苍白如玉的侧脸露出,墨发如鸦随意飘散,分明只是粗陋的布衣,却极致清远淡薄,那人微微回首,朝院中不在意的一瞥。
那一刻风雪似静止了半刻。
沈远碧甚至来不及看清这人的五官,那是一种无关性别鬼斧神工般的美与震撼。
饶是被誉作第一幕僚的他自认见过无数风月,竟也不由被这容光所慑,微微侧了侧眸。
风华绝代。
那一瞬脑中不受控制迸发出这个词。
沈远碧迅速掩饰了失神,恭敬道:“先生……”
不等他语毕,刚刚还在院中的蓝色身影不知何时已在他身前微微一拦,楚一的微笑无懈可击,“沈上僚也知小鱼慢烹之理,不若稍候。”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楚一看着进了厨房的师父,皱了皱眉。
鬼谷已进了东屋的小厨房。
他们等了二十三日。
而那位,恐怕还有七日光景了。到时,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一刻钟以后。鬼谷从东屋步出,楚一嘴角抽了抽,“先生还是换过衣裳吧。”鱼腥味,柴火味,嗯,还有奇怪的咸苦味。
鬼谷正把高高束起的衣袖放下,闻言一眼睨来。迫得楚一垂了头,然后满意地进了正堂。
站在门旁的沈远碧若有所思的望着这一幕,然后回首看了看窗边檐下,站得笔直又把眼阖上的抱着剑的男人,他想了想,安心地候在门外,没有跟进去。
屋内却是奢逸至极,软缎铺地,鲛纱为帘,貔貅兽首里焚着细香。
此刻,一个年轻人正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薄雪飘摇,他的脸上有种极致的安宁,仿佛亘古的巍巍青山,春秋的绵绵东水。
年轻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进屋,兀自喃喃:“五年了,鬼谷还是落雪了。”
这座山谷,也唤鬼谷。
进来的人冷哼一声,坐在铺了狐裘的梨花木长椅上,眸掠过屋内:“这做派,倒像了你母亲。啧,想想我上次见她,已是十八年前了。”
“先生见笑。”年轻人转过身,始终微勾的唇角一抿,神色一整,天生贵胄之气逼人而来。
那是潜伏的凶残孤狼在见到对手后,不管对方比自己强大与否都欲等候好时机扑上去猛咬一番,气场全开的结果。
这样的气质出现在一个前一瞬还如此温和的人身上,这小子,有点趣。
鬼谷只是打量了他一眼,便漫不经心端起椅边桌上红炉煮着的小玉壶,斟了一杯,他闻了闻,皱起眉头,茶?太无品位。便放下了杯子。
气氛一时端凝。
他气机全然锁住这人,对方仍旧没有反应。即便先皇,也曾在他如此注视中妥协过一次——虽然回宫之后便怒摔了番邦上贡的琉璃盏。
“望先生相助。”年轻人拱手,他垂下了头,看不见表情。
“你有何求。”那人右脚一抬,搭在长椅另一端,舒适地靠在椅背上。
年轻人一揖到底:“五年后,在下想得海晏河清,天下安平,还请先生助我。”
鬼谷似没料到他这么直接,连基本的客套也不做,他往后一仰,有点玩味的轻笑起来。
“然后,换你来坐那紫金椅子?”
“袁不敢求。”
“也是,小皇帝不过十二,正是好拿捏的年纪。”鬼谷一讪。
司马袁顿了顿,才轻声续道,“袁惟愿再多三年,稳了江山,此后……”
此后怎样他没有说下去。
片刻他抬头,注视着面前的传说中翻云覆雨手掌乾坤之人,目光坚定,郑重许诺。
“愿用并州三万壮丁之血,为先生出行祭天!”
虽是声音轻细悠远,但其中力度却是掷地有声,一石千浪。
虽是语气平稳温和,但话中含义分明残酷冷血,视命如芥。
鬼谷面无波澜,将下巴杵在手上,双眼微眯。
没错,鬼谷祭典里确实说过,“涂炭未溪,不世。”十六公子,看来是俗世中地位极尊的那家的人阿。
似过了很久,又似只过了一瞬,司马袁几乎觉得皇家秘史中记载的喜怒不定的这人会拒绝自己,几乎以为这人因为对他说的内容兴致缺缺而睡过去。他没发现,自己的呼吸微微有些发紧。
屋内响起慢腾腾的应答,“好。”
司马袁闭了闭眼,心中泛起一丝莫名苦涩,面上不露声色:“他日必不负先生大恩。”
鬼谷似笑得更开心了,不过一刻,面上又恢复了冷漠,他掩了掩袍子,朝外走去,临门时,低声道:“你小子倒打得好算盘,某谷内可是神医无数。”续命三年自不成问题。
“鲜鱼已烹,可愿尝否?”鬼谷推开门,屋外雪光潋滟。
“不如从命。”
夜色朦胧,雪漫长空,银色光辉相映,似走进释迦摩尼的精舍佛邸,所有的时间都在这里消失,仿若无数人追求的亘古的永恒,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萧瑟寂寞。
雪水煮成的热茶,渐渐冷却。
一星烛光如豆,两人相对而坐。
年轻人脸色有些苍白虚弱,躺在狐裘长椅上,长指轻叩在扶手上,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他盯着虚空里的某点,目光有些涣散,神色迷茫。
“寻溪。”年轻人低着头,看向对面正在拭剑的那双手,它极稳极快,永不犹豫。
虽是向着对面之人说话,他更像在自言自语般恍然:“谈谈今日的两人。”
自来到鬼谷,这种挣扎的表情在司马袁的脸上出现过很多次。
百里寻溪用素帛轻轻擦拭自己的“青案”,那剑二尺八寸,似是铁质,剑身漆黑,没有其他纹饰,看着甚至简陋。
他的动作顿了顿,稍稍转动剑柄,然后继续擦拭。丝帛本是轻薄柔软之物,竟没被割裂,此人恐已达到物我合一之境,外物即我,我即外物,自己将刀刃贴在自己手上,自是不会轻易割伤:“某没看清,楚一的动作。”
那就是说,他的武技比百里寻溪更高!这里真是一群怪物。
“鬼谷很危险,他看了某一眼,某差点没忍住拔剑……”百里寻溪是顶尖的刺客。而刺客最需要的,便是隐忍。任风雨变更,我自岿然不动。然后在最好的时机,一击必杀。
可只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一眼,他的本能竟快过意识地拔剑。
本是认真倾听的司马袁突地脸色一变,肚子咕叽一响,这声音在深夜里也格外清晰。
寻溪冰冷的脸上没有笑意:“不过两条鱼,何至如此?”
想到那人淡定把两条黑糊糊的东西推到他面前一副没商量的表情,司马袁闭了闭眼才盖过心头的咬牙切齿。他今日已去了十趟,十趟……不说也罢。
寻溪面无表情,“我乏了。”
说完不管不顾地起身回屋,司马袁知道百里寻溪行事从来任性,并不在意他的轻慢,而且腹中的痛感越发明显,教他想忽略也不行。他撑了一把扶手想爬去……第十一趟,发觉手脚实在虚脱无力,摁了摁暴跳的额角,无奈的唤到,“远碧。”
自他十一岁掌兵权以来,就没这么‘身不由己’过。
还好这次入谷身边只能带上两人并无后顾之忧。
屋外很快响起一声应答,有人推门而入。
走出屋外不久的百里寻溪脚步一滞,左手突地一抬,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黑暗里他眼中冷芒一盛,如繁星倒映寒湖,长剑入鞘,铮地一声清鸣。
黑暗中另一双子夜般的眼瞳微微放大,几乎以为这人发现了自己。
秉着呼吸看手持长剑的男人又继续向前,走入房间,才小心翼翼地撤退,暗暗惊叹,若真如此,他的观察力也太敏锐了吧。
若不是三师姐的呼吸心跳假停的药粉,,五师哥的能改变光线,视感的斗篷,六师哥的反侦察的隐匿之法,自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听到如此一番评价。
哇哈哈哈哈哈哈,回去一定要和九弟十弟好好吹嘘一番。
就在这时心中狂笑的某人衣领一紧,额,某人僵硬地一下一下扭过头,就看到拎着自己衣领的人两道审视的视线落下来。
虽然这视线并无责怪之处某人还是冷汗淋漓,嘴一咧就想编点借口。
他不是在和师傅商讨明天的出谷事宜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妈蛋!
楚一看着这糟心的小十一,传音秘术:“先生找你。”
说罢也不顾小十一一身古怪打扮拎着衣领子就轻盈腾跃而去。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一万头草泥马践踏过小十一脆弱的心灵。
老子不会武技啊卧槽!老子畏高啊卧槽!!!
一扇房门微微推开一条缝,又慢慢合上。
几重篁帘,茅草散漫,西风竹幽凉,深深庭院,似要湮没于雪中,又似晴雪已几轮,只有它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