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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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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莎坐在床边,她握着躺在床上的男人的手,沉默地低头看了很久,一动不动。
这个男人曾经身高超过六英尺,魁梧健壮地如同一只熊,但他现在只能虚弱而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
安德烈已经躺在床上很久了,去年冬天的圣诞节,他在宴会上轰然倒下,吓到了很多人。
从那个时候起,他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
安德烈曾为宫廷侍卫长,后被堂兄尼古拉二世就职东西伯利亚军区。留在东西伯利亚的时候,安德烈参与日俄战争。在沙俄不幸于清国东北战败后,又转而坚守符拉迪沃斯托克。
他从和平安全的莫斯科前往沙俄的边陲之地防护,大大小小的战役在赋予他晋升的军工之时,也给他留下了日后伤病爆发的各种隐患。
除此之外,在他潜入圣彼得堡想要救出妻子索菲亚的时候,安德烈曾被刺刀划破腹腔,然后又被接应的人护卫着从寒冷的雪夜中逃脱。他那时候尚且算是壮年,止血缝合伤口后几个月后便看上去养好了。
然而那次的经历却是极大地损害了安德烈的身体,去年的冬天,一场小小的感冒,居然就让安德烈所有的伤病一同发作了出来
安德烈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已经在读大学的娜塔莎不得不赶回拉斯维加斯,开始接受家里的产业。
娜塔莎握着安德烈的手,心焦地看着安德烈粗重地呼吸着。她曾经伟岸的父亲现在的呼吸声听上去就像马上要报废的风箱。
“娜塔……娜塔……”
娜塔莎听见有人在门口轻轻地叫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正是应该刚刚放学回家的伊斯利尔。
娜塔莎将安德烈的手放回到被子里,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掩上了门。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娜塔莎注意到伊斯利尔的外衣还没脱,脸上还带着红。显然是进入有暖气的大屋后就径直一路往楼上跑。
“娜塔,”伊斯利尔抬头看着她,“听说你要嫁给爱德华费立科了?”
娜塔莎讶异地挑起了眉毛,不答反问:“你听谁说的?”
“爱丽丝·费立科!”伊斯利尔毫不犹豫地飞快说道,“她说你要嫁给他的叔叔了!”
“爱丽丝……”娜塔莎沉吟,“是那个菲利普的女儿……”
“所以你真的要嫁给那个爱德华了吗?”伊斯利尔打断了娜塔莎的思考,他眼巴巴地看着娜塔莎,“爱丽丝是在骗我的,对吧?”
娜塔莎低头看着伊斯利尔焦急的神色,今年十一岁的伊斯利尔已经长到了她的颈脖处,她已经不用像以往那样要弯腰才能跟他说话了。
伊斯利尔希望她否认的心情是那么的迫切而明显,然而娜塔莎却微微一笑,“对,婚礼就在二十天后。”
“你说什么!”伊斯利尔的变声期还没到来,嗓子里还是儿童的声音,他的声音此刻听上去紧绷又尖锐。
“嘘!”娜塔莎看着被合拢的门,她拉着伊斯利尔走到了另一边,有些不高兴地说道,“在爸爸的卧室外面大呼小叫什么?!”
“娜塔……”伊斯利尔紧紧握住娜塔莎的手,声音抖地不成样子,“你真的…..要嫁人了?还是那个爱德华?”
“有什么问题吗?”娜塔莎皱了皱眉,看着态度异常的伊斯利尔。
“当然!”伊斯利尔有些失态地喊道,“爱丽丝自己都讨厌她那个叔叔!爱德华有那么多女朋友!什么事都干不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娜塔莎冷哼一声。
“啊?”听到这个回答伊斯利尔呆愣了一下,随后更加生气地叫起来,“娜塔你要嫁给那种人吗?”
娜塔莎仔细看着伊斯利尔的表情,他的愤怒不似作伪,眼角都气得发红了,大概是没想到爱德华那样的人她也愿意嫁。
爱德华,想到上个月才见过的那个男人,娜塔莎心里冷笑一声。
她却沉了脸,严肃地对着伊斯利尔说道:“这是我和爸爸的决定,你不用操心。你的任务就是老老实实上课!”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安德烈的卧室,重新关上了门。
“娜塔!”伊斯利尔没想到娜塔莎居然就这么硬邦邦地扔下了这么一句话,也不管他了。他心里发急,却没有办法。娜塔莎锁上了安德烈房间的门,伊斯利尔也不愿意这个时候用力敲门打扰安德烈的睡眠。
他在卧房门前站了会儿,才转身回房了,一张愤怒的小脸绷地紧紧的。
*
其后几天,伊斯利尔几次拦下娜塔莎想要好好讨论她的婚事。但无论伊斯利尔多么着急,反复地说着从爱丽丝那里听来的爱德华的各种事情,娜塔莎都只是一笑置之,像是宽容着他的小脾气一样。
说了几次,伊斯利尔终于绝望地认识到他自己人轻言微,在娜塔莎看来一个小孩子的抱怨和愤怒简直是无足轻重,娜塔莎不可能会放弃和爱德华的婚礼。伊斯利尔终于沉默了下来,以往看到娜塔莎回家便会缠着她的伊斯利尔,开始渐渐远离娜塔莎的视线。
娜塔莎冷眼看着伊斯利尔从焦灼暴躁到心灰意冷,不发一词,着意安排好婚礼各种事项。
安德烈曾经问过娜塔莎:“听说伊斯那个小子最近和你闹了不小的矛盾?哈哈,没想到他也舍不得。”
“小孩子脾气,现在已经不闹腾我了。”娜塔莎慢慢地说道,冷静地将针尖插.入安德烈的手背。
安德烈看着清澈的液体被缓缓推入自己的血管之中,嘴里还说着:“伊斯毕竟还小,你是他大姐,他舍不得你闹一闹也是正常的,毕竟接下来……哎哟!”
娜塔莎飞快地拔出了针头,将棉花用力地摁在安德烈的针孔处,她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我知道。”
安德烈眯起眼睛盯了女儿一眼,长叹了一口气,转过了头去。
*
婚礼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娜塔莎穿着洁白的婚纱,伊莲娜正小心地替她带上头纱。
“伊斯又跑到哪里去了?”娜塔莎突然问道。
“您是说小少爷吗?”伊莲娜想了想,“……的确没见到他了,我派人去找。”
娜塔莎微微点了点头:“找到了看好他,别让他再乱跑了。”
伊莲娜低低地应了一声出门去了,留下另一个女仆艾莉西亚继续替娜塔莎
娜塔莎看着镜子里面浓妆的自己,她除了眼睛和头发遗传自安德烈,其他地方都长得像她那远从勃兰登堡嫁到莫斯科的生母索菲亚,却又比索菲亚的柔和多了分凌厉。
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娜塔莎却面容平静,没有紧张也没有羞涩,安安静静地任由女仆替自己化妆。
艾莉西亚小心地将最后一枚发饰在娜塔莎浓密的红发上盘好,然后放下了白色的面纱。
娜塔莎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对着女仆笑笑:“走吧。”
自从去年冬天起就一直卧病在床的安德烈这一天也撑足了精神出席了婚礼。他拉着女儿的手,依依不舍地目让女儿推着自己进入婚礼现场。
婚礼的规模不大不小,来人里只有帮派的成员和爱德华的亲近好友。娜塔莎微笑着,推着安德烈的轮椅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过红地毯,来到了证婚人的面前。
这场婚礼的形式非常古怪,娜塔莎是个东正教徒,但费立科全家都是天主教徒。两人都不肯为这场婚姻改变信仰,证婚人只好弃用了牧师,安排了爱德华的家庭教师,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
他在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娜塔莎听不清的话之后,就请两人为彼此戴上了戒指。
“好啦,”老头子愉快地咧着掉了牙的嘴巴说道,有些漏风地说道,“这下你们就是夫妻啦。”
娜塔莎冲着面前的爱德华露出了端庄的笑容,爱德华也温柔地回报了一笑。
娜塔莎转头看着父亲,安德烈的表情算不上太高兴,但是他仍然安抚而欣慰地对娜塔莎点了点头。娜塔莎看安德烈的情绪和心情尚好,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亲爱的,”爱德华上前一步,低声地暧昧说道,“晚上我们住哪里呢?”
娜塔莎心底一晒,正要回话,却听见远处传来了尖叫。她举目一望,却发现时马场的方向升起了滚滚浓烟!
她心里一突,暗暗骂道“该死的”,脸色顿时变地铁青。
*
伊斯利尔被关在锁了窗户的房间里,他在黑暗中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正当他忐忑不安的时候,房间门被人一脚踹开了,娜塔莎大步地走了进来。
“娜塔!”伊斯利尔跳起来,有些惶然地看着她。
娜塔莎走到他的面前站定,低头看着他,面无表情。
“娜、娜塔……”伊斯利尔伸手想要拉住娜塔莎的衣服。
然后“啪”的清脆一声,伊斯利尔话还没说完,就被娜塔莎扇在了脸上,他白皙的小脸立刻红肿的起来。
“娜塔……”伊斯利尔捂住脸,眼睛里面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难过蓄积的泪水,“娜塔你怎么可以嫁给那个人……”
“所以你就敢放火烧马场?!”娜塔莎厉声喝道,“我看平时我和爸爸对你的管教真是太松了!”
她喘了口粗气,再次骂道:“我知道你对爱德华不满意,但是既然我都要嫁了,你今天搞出这件事情来到底想干什么?!马场的草你还知道分寸只烧一垛,你怎么不知道我嫁给爱德华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你嫁给谁我都不管!”伊斯利尔大声嚷道,“但就不能是他!他昨天晚上还和两个女人呆在一块!”
娜塔莎一愣:“你怎么知道?”
伊斯利尔紧紧地抿着唇,不说话了。
娜塔莎抬起手抚了抚头发,冷笑一声:“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点大居然也学会查人了?谁教你的?!”
“那是娜塔不好!”伊斯利尔带着哭腔嚷道,“你非要嫁给爱德华那种人!”他指责道,“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那样做!”
他喊叫出来,眼泪也一同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伊斯利尔一抽一抽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不甘示弱地瞪着娜塔莎。
娜塔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缓解下涌上心头的震惊和内疚。她知道伊斯利尔也许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养姐出嫁的事情,但她没想到这件事情对伊斯利尔的冲击居然会这么大。
娜塔莎突然伸手一把搂过了伊斯利尔,将他重重地抱在怀里。
“谢谢你,伊斯。”
伊斯利尔一愣,随后猛然地大哭了起来,也回手抱着娜塔莎,一边嘟囔着“对不起”之类的。
娜塔莎一下一下拍着伊斯利尔的背部,耐心地哄着他,却下定了决心。
*
伊斯利尔看着眼前露出黑漆漆内部的车子,茫然地问道:“娜塔……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娜塔莎替伊斯利尔拢好大衣的领子,低下.身轻声说道:“我替你在纽约安排好了中学,你以后就去那里上学。”
她温柔地摸了摸伊斯利尔的脑袋:“你不是一直想去纽约吗?那里听说非常好玩。”
“娜塔……”伊斯利尔伸手拉住娜塔莎的衣角,仍然是那种茫然的表情,“你是生我的气,所以不要我了吗?”
娜塔莎一愣,又笑起来:“怎么会呢?只是你一直想去,干脆趁着圣诞节的时候就去纽约过好了。”
“我不去!”伊斯利尔后退一步,用力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去纽约了。”
“怎么能不去呢?”娜塔莎讶异地说道,“我还想去纽约玩一趟呢,你真不去?”
伊斯利尔睁着大大的绿眼睛,有些急切地问道:“真的?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娜塔莎。
“我得在家照顾爸爸呀,”娜塔莎耐心地解释道,“等爸爸的病情好转一点,我就去纽约,好不好?”
伊斯利尔仍然倔强地摇了摇头:“不好。”
娜塔莎长出了口气,对着一旁的伊莲娜和罗伊莎说道:“照顾好他。”
看到两人点了点头,娜塔莎又轻轻地抱住了伊斯利尔:“听话。你必须去。”
说完亲了亲伊斯利尔的额头,笑容清浅:“你一定要平安。”
她示意两边等着的男人上前,抓住伊斯利尔塞进了车厢里面。
“娜塔!”伊斯利尔尖叫一声,扑腾地想要冲出来,却被牢牢地摁在了座位上。
“娜塔!”伊斯利尔哭了出来,“我现在就听话,不要赶我走!娜塔!”
娜塔莎看着不断挣扎着的伊斯利尔,他眼睛执着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被抛弃的伤痛和惊恐。娜塔莎狠下心对伊莲娜和罗伊莎点点头,让她们坐上了车,将伊斯利尔的哭叫捂住,然后关上了车门。
伊斯利尔上的那辆车子没有开车灯,就这么趁着月光一路开远了,连伊斯利尔的隐隐约约的哭闹声也消失在了娜塔莎的视野中。
娜塔莎伫立片刻,才回身上了来时的车辆。
她回到家中住宅的时候,听女仆说安德烈已经睡了,然而当她轻手轻脚地抹黑走进安德烈的卧室的时候,却听见了他低声虚弱的声音:“送走了吗?”
娜塔莎一顿,又快步走到了安德烈的床边,抱怨道:“你怎么还不睡。”
安德烈低沉地笑起来:“睡不着,想想看伊斯被抱到索菲亚身边的时候还那么小……”
“他会没事的。”娜塔莎安慰道。
“他一定要没事,”安德烈疲倦地说道,“除了你,也就只有他身上还留着和索菲亚的血了。”
“爸爸……”
“他肯定会怪你的。”安德烈突然轻笑起来,“他从小就粘着你,这会儿却被你送走了。”
“他会明白的,”娜塔莎低低地说道,“他还那么小,我们总不能让小孩子出生入死。”
“呵、呵,”安德烈艰难地喘了口气,“卡里列夫和马科斯找到了吗?”
“还没有。”
“是吗……你的日子会越来越难啊……”安德烈喃喃地说道,“我真不舍得你,明明答应了索菲亚,让你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的……”
安德烈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昏睡当中。
娜塔莎闭上涌上泪意的眼,她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安德烈已经干枯的手背上,克制地呼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