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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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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目秀悄悄拉开格子门,此时已是深夜,平贺睡得正熟。他仔细端详着儿子的睡颜,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觉得有些冷了,这才将门推上。平贺不知梦见了什么,蹙着眉头,从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哝声。秀见过平贺做噩梦的模样,那张精致的脸孔因为痛苦而微微扭曲,仿佛在遭受不大不小的劫难。他每次都能陶醉其中。
第二天清早,妻子又和他讲起了那件事。平贺明年要考大学,是要搬去学生公寓的,总不能一直依赖父母,一家三口在这幢宅子中得过且过。妻子每每谈及,秀便对她说“就算考上了大学,平贺回来住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这次,他也是坐在火盆旁边,说着“再看看吧”敷衍了事。这让妻子觉得丈夫过于宠溺孩子了。秀让佣人准备早点,再亲自叫醒平贺。儿子向他道了早,用手揉了揉朦胧的眼睛。他贪婪地注视那雪白的手腕,仿佛站在面前的正是少年时的自己。
到了要出门的时间,平贺穿戴整齐,向双亲道别,最后轻声关上门。他是个十分体贴的青年。秀便又闲下来了。他仗着祖上留下的足够多的家产,不用因工作而奔波,和妻儿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对家里的事,他也不闻不问。因此,他常常为他人所诟病,说是坐吃山空、没有本事的家伙。在男人必须挑大梁的时代里,秀却毫无对家庭负责的意识。反倒是妻子十分能干,独自打理家庭,连那些佣人都自愧弗如。
如此一来,熟识的邻里又有闲话可说了。平贺聪慧勤奋,他们便说:“这真是留目家积了德,多少年才出一个的好孩子呀。要是和父亲一样好吃懒做,那可真是老天爷惩罚留目家,要借这败家子的手散尽家财呢……”。话传到秀这儿,他面无愠色,照例坐在廊下看天气。他才三十五六,却已经过上如同老年人的平淡生活,一切激情和冲劲都与他无缘。他像木偶一般活着,在继承了家业,娶了美丽却没有情感交流的妻子后,秀就舍弃一切热情,一切青年人的爱和梦想。甚至连未来,他也亲自埋葬了。秀把这座大宅子当成心灵的囚笼,因此,在剩下的岁月里,这个被命运和封建家长判了无期徒刑的怯懦的灵魂,只能戴着脚铐,在荒原的流放地上独自前行。他仅存的爱好,也就是坐在廊下,将双手插在和服的衣袖里,安安静静地端详庭院。可是,他真的在看么?他在看那苍翠的松柏和月桂树么?他在看院外羞涩地伸出一根枝桠的樱树么?他在看绵密的雨滴打过石面所激荡起的小小的水花么?还是说,他能在这些植物中、在这些水花里瞥见毫无生机的自己呢?美丽的事物能让他产生广阔的联想。在青年时代,他就是位神经质并且多愁善感的青年了。所以说,一切一切能引发他各类情绪的景观,几乎都能在庭院里找到。他在妻子、在仆从、在年迈却专制的父母身上无法觉察的异样的情感,都能从这个宝库里找到。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一场美的探险。他探寻美的神经几乎要生锈了。
然而,看久了庭院也会让人感到审美疲劳,甚至有些窒息。即使不需要狄俄尼索斯的狂欢,秀也承认,他并没有苦行僧的耐力。舍弃唯一的庇佑使得留目秀难以忍受莫大的空虚。但是神明没有遗忘他,在儿子出生、成长后,秀找到了通往仙境的入口。
留目平贺是位不折不扣的美少年,他的眉头,沾染有与自己年轻时极相近极相近的愁思;他的眼睛,也和少年时代的秀一样,像夜幕下的星,在月色的晕染下不张扬地闪烁光芒。那是感性的光芒。在这个被理性、被工业的轰隆声肆意蹂躏的社会里,在因为贪婪而扩张、战争的世界中,人类是多渴望感性的色彩!平贺时常微微地垂下眼帘,轻轻抬手撩开额前的刘海。那之中所蕴藏的古典的美,如同传说中的雪姬的美,甚至是连妻子都无法达到的。这难道不是年轻时代的自己吗?这不就是镜中相视一笑的另一个自己吗?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时常因噩梦而惊醒的,略略有些氤氲的眼睛。那是多美的一双艺术品啊!它仿佛用了最上乘的黑曜石,又用了黑天鹅绒作底子。经过赫淮斯托斯无数个岁月的精心打磨,确定没有一丝杂色了,才公之于众,化作如此耀眼的艺术品。
——不,毋宁说这是件艺术品,倒不如说平贺的眼睛会说话,正如雨后沾满露水的春告花。平贺就如同秀的春告花,给他的干枯如柴的生命,重新添加了一把欲望和希望并存的活火。
现在,这团亲情与爱欲并存的活火却要无情地抛弃秀了。秀是如此炽热地爱着儿子,日复一日,没有丝毫的消减,每天都虔诚地匍匐在平贺的纯洁之下。他多想吻一吻这双并蒂莲一般的双脚;多想用他的双手,轻轻地、热烈地、饱含情欲地来回抚摸那禁欲的蝴蝶骨,用唇瓣在呼之欲出的人体骨架构成的蝶的双翅上落下印记。他在平贺身上寻觅到了爱和欲望。秀游走在伦理道德的边缘,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织下彳亍着,或许是性格所致,秀却不会、也丝毫没有勇气踏出道德安全线。正如每天坐在廊下看庭院一般,秀对儿子的爱的表现,也只是趁夜间妻子熟睡之时,悄悄离开房间,在平贺的门外热烈地注视罢了。他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条缝,贪婪地注视裸露在被单外的脚踝,注视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他几乎要记录下平贺的一切。
秀是如此深爱年轻的自己,如此尊敬年轻时敢于拼搏的自己。自然而然地,他同等程度地爱着没有束缚、作为自己化身的平贺。难道他不理解那耳喀索斯的痛苦么?难道他不理解阿波罗对月桂树的哀伤么?隐藏在心中的炽热的爱欲,几乎要将他的□□与灵魂焚烧殆尽。
于是在夜晚,等到热衷于晚会与交际的妻子出门之后,秀站在镜子前,定定地审查毫无保留的自己。他的相貌并没有多大变化,他有女性化的细且长的眉,正如神经质的个性,那双孕育漆黑夜色的眼里时不时闪过不安定的色彩。鼻梁骨依旧和十五六岁时一样挺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唇,像椿花开得正艳,有着红宝石的色彩。岁月只是让他的眼角微微有一些瑕疵。对于一个成年男性来说,这般面相未免太过阴柔,没有阳刚与健硕。平贺继承了他的相貌,但平贺的眼里,闪烁的是未来的光芒。他的躯体里,有未来赠予的能量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