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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棋无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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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色昏黄得如同那古老的书卷,他才慢慢地往家里走去。风堪堪将柳枝扬起便落了雨,他不慌不忙的撑起油纸伞。伞面是天青色作底色,上面斑驳地画了许多细碎的竹叶痕迹。他走的及其小心却又从容不迫,鞋面上没有沾上一丝泥泞。
行至拱桥上,他转过身去看那碧汪汪的河水在雨滴的敲打下泛起圈圈涟漪,窄窄的水面上停靠了许多小小的乌蓬的船。他闭上眼睛回想起幼年的自己曾在这莺飞草长的江南水乡里尽情奔跑,连摔了跤也不曾哭,依旧咯咯地笑着。
踏过石桥,再拐个弯便看到家里的女佣小巧在大门口探出头,见了他便回头吩咐下人给他准备换衣裳。这小巧被买来时才九岁不到,也没有名字。巧了她在七月里被买来,逢着老太太七月里做生日,便被老太太唤作小巧。
他迈过门槛,将伞收起来递给小巧。因右手扶在门上,左手去掸身上的雨珠,又不小心哔哔剥剥地擦下门上的好多朱漆。老太太经常在家里来亲戚时唠叨着要找个好天让漆匠来将家里的门窗好好地重新上一遍漆,可也只是说说而已。等到天气好的时候,母亲偶尔提起,老太太便满脸的不高兴:“那帮漆工坏透了,想赚我老太太的钱,呸!!”下一次有亲戚来坐坐喝茶,老太太又会说:你看看我们家简直都不成样子,到处掉漆,赶明儿找个好天一定要请个好的漆匠好好治一下!亲戚们都捧着茶陪着笑脸说是啊是啊,这里天气潮湿,掉漆也是正常的。然后别过脸去吃吃地笑。老太太就当做没看见,留着母亲一人站在旁边发窘。
刚走进堂屋,就有底下人捧了干爽的衣服让他去换下好用饭。刚转身。放在床边绒布桌上的电话就叫了起来,下人去接了电话,只“是是”了两句那边就挂断了。下人放下电话,两手垂立:“老爷说今天也不回来了。”他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沈墨的父亲沈老爷是这个没落家族里最后的期望,然而他也争气。会念书也会敷衍,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家里都感到脸上有光。可惜沈老爷会赚钱更会花钱,兼在外面建了个小公馆后便接连着闹亏空,因母亲气他所以不肯为他出钱补亏空。这事差点被穿底。幸亏他的那帮朋友从中斡旋才没有出大事,只是被降了级做了个闲职。此后,沈老爷便恨上了太太,再也不肯和她一处住,晚上都宿在小公馆,偶尔会老宅一趟,也只是跟老太太说说话,问问沈墨的功课情况。夫妻俩在一个房檐下竟处的仿佛一对陌生人。老太太认定了太太当初是想害他儿子去坐牢,兼之沈老爷在外有小公馆后更难相见后,越发恨上了沈太太。婆媳俩也只在有客的时候相处融洽。
听底下人说,沈老爷的那个姨太太仿佛是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也不知是男孩女孩。“肯定是个女孩,要不然早带到老太太跟前去了。”他们都这样议论着。沈墨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这天下了课,天气依旧闷闷的。空气湿润得仿佛伸手就能拧出一把水似的。他等到满院的同学都散了,也不急回家,悄悄绕到学校的后院外。那里,有一面墙上爬满了藤蔓月季。花朵粉嫩嫩的。沈墨飞快地瞥一下四周,仰起头去触碰那细碎的花朵。花朵的清香扑鼻而来。他嫌着手上拿着伞碍事,便把伞塞到墙角下的花丛里去,那植物茂盛得瞬间就把那把伞吞没了。
一开始雨下的极小,仿佛丝绒一般落到脸上。后来雨声渐大,还夹杂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过头,见是一个女学生一手抱着讲义,一手放在额上,低着头往这边跑来。
女孩穿着最常见的学生装,黑线压边的天蓝色上衣,齐领,前襟右掩,黑色盘扣。袖长过手腕,露出瘦怯怯的一段小臂。长过膝的玄色裙子,黑色小牛皮鞋。清纯,娟秀,素雅。走在雨中仿佛一幅画一般。
花架足够容纳两个人,可是女孩却犹豫了,进退两难。直到沈墨往边上让了一让,她才羞涩地闪进来。她先对沈墨淡淡一笑,便将讲义换到右手,抬起左手去擦拭额上的水滴。沈墨余光瞥过,见女孩的手腕上松松地系着一串红色的珊瑚珠,印着她瓷白的肌肤,竟是格外好看。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都在用心地等雨停,或者等雨小些。
期间沈墨嗓子有些发痒,咳了一声。女孩受惊般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不同于沈墨的狭长秀气,是仿佛汪着一丸黑丸的水银池。花架的碎影倒在里面,水光潋滟。沈墨就突然地痴了。
女孩见沈墨并没有轻浮的举动,知是自己多心,不好意思地对他一笑,眉眼弯弯恬淡极了。
两人依旧什么话也没有,只是偶尔视线相交便对彼此一笑。空气也不再紧张沉闷。女孩甚至抿了抿自己的发角,拉扯了一下贴在小腿上的裙子。沈墨不禁希望这场雨下的再久些,简直是永远都不要停下才好。
雨越发小了,路上有了行人。行人望着他俩都有吃惊的神色。女孩踌躇着要离开,低着头对他弯了下腰:“那么,再见了。”
“嗯,再见。”
直到再也看不见女孩的身影,沈墨才从花丛里拖出湿漉漉的纸伞,起身的时候,看见女孩所站的位置那里留了一串红色的珊瑚珠。应该是系得太松,不小心落下了。沈墨手心里托着那串珊瑚珠,浅浅地笑了。
“少爷~~少爷~~”小巧急促的声音传来,他赶忙将那串珠子放进口袋,应了一声往回走。一路上小巧不停滴抱怨少爷乱跑害她冒雨出来找,沈墨只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刚进家门,就听到老太太笑骂着让下人赶紧准备饭菜,沈墨木然地问小巧:“可是我父亲回来了?”小巧接过他的伞收起“嗯”了一声。
这时天已经黑了,因为沈老爷回来,破例没有点煤油灯全部拉起了电灯,院中的鹅卵石在灯光的映衬下发出泠泠的光。这样的光线下,熏香的味道格外浓烈了些。沈墨不由得皱了皱眉,想起那个女孩和着蔷薇月季的香气。
沈墨走进屋里时,母亲正立在旁边布菜,老太太拉着沈老爷的手一个劲地揉捏着,苦苦地劝他当心自己的身体,不要在吃穿用度上委屈了自个。沈墨站着问了好后,等老太太发话“坐下吃饭吧”才磨磨蹭蹭地坐下吃饭。
席间回答了父亲常问的几个问题“这一向身体可好?功课怎么样?先生讲的有什么不懂的?”
回答完后,沈老爷也觉得似乎问不出什么问题了,咳了一声,沈太太立刻将重新装好的饭递到他手中。
难得今天沈老爷没有用完饭“公事繁忙”即刻离开,去了老太太屋里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去了。沈墨睡前觉得有虫子嗡嗡叫,便出门去寻小巧要点蚊香来点。路过老太太屋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话语:
“终归你是我的儿子······你要······就领回来驻·····在外面住着浪费钱······媳妇那边······谅她也不会······”
沈墨没有再去找小巧,去了他母亲的屋里。也不知说了什么,第二天沈太太一反常态地闹了起来,扬言“只要那个骚狐狸敢进门我就一头撞死在门柱上!”气的沈老爷拂袖而去,三个月没有再来上门。老太太也亏心,头一次没有隔着屋子叫骂。只在屋里念着佛。
此后,沈墨又在路上遇见过那个女生几次,他和他的朋友一处走,她和她的朋友一处走,仿佛谁都不认识谁,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视线纠缠,眼睛里都有喜悦的水光。如此几次,虽一次都没有说上话,但两人的神情却仿佛定了终身似的。
一次庙会的时候,他俩不约而同地在月老庙前遇着了,她先去求签,他随着人流在后面遥遥望着。待他出来,发现一纸签文落在庙的门口,他四下张望了一下,见她在一个货郎摊前对他抿嘴一笑。他捡起她的签文,在人来人往中对她挥手。借着汹涌人群的掩护,他们第一次如此靠近。她不小心被撞了一下,他赶着扶了一把,等她直起身来,手心里也握着一纸签文。那是他的。这样,仿佛就是交换了定情信物。
直到老太太大不好了,连打了好多电话才把沈老爷催了回来。可见小公馆缠的利害。沈老爷回家后不久老太太便去了,整个老宅披麻戴孝,来了许多往日不常见的亲戚来吊丧。那天沈墨正跪在棺木前给老太太烧纸钱,听得前堂闹起来了,下人都争相着往外跑。说是老爷带着小公馆里的“那一位”过来了要给老太太磕头,大太太拦着死活不让。一时间一片鸡飞狗跳。有客人劝着,更多的是看热闹的。
沈墨走上前去,“那一位”看着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保养的极好。穿着黑色的滚锻长旗袍,鬓发间插了一朵小百花。毫无姨太太的怯意,好像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沈太太反而是闹上门来的那位。
沈墨因要拦着母亲打人,却不防自己生生挨了一个巴掌,打得他一个趔趄。这时他听得人群中有人“呀”地叫出声来,循声望去,却是那张熟悉到心底的脸庞,眼底一片惊慌失措的难以置信。
他晕了过去。
人人都说他是因为奶奶去世伤心过度,只有他和她知道,全然不是这样。
趁着屋里在三方会谈,没有人有空关照他。他披上衣服趿上鞋往庭院里走。鹅卵石滑辘辘地垫着脚底。花架上的蔷薇开的正浓,一墙一墙地垂下来。她立在那里,像是初次见面那样的场景,细细攒攒的粉色花朵映着少女白瓷一般的肌肤,透骨生香。月光穿过层层梧桐枝叶缓缓漏下华光。整个庭院寂静得如同一个古墓。
他凄凉地唤了一声,她转过身面对他,眼睛上一片桃花色。哭的。
她压抑地开口:“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她无声的眼泪犹如一只魔爪狠狠撕裂他的心。
他上前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去触碰她花瓣一般的脸。她的脸颊是滚烫的,手却是如同冰块一般凉。
他缓缓低下头靠近她,近的都能看见她睫毛上的泪珠。将嘴唇印到她的额头。泪水从他眼角滑过,落到她的眼上。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只有满院的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你们在做什么!!!”
是他母亲的尖叫打断了两人。女孩惊慌地后退,走廊下是竭斯底里的沈太太和惊惶失措的姨太太。沈老爷箭步走来,狠狠拉开两人,阴狠的目光不断打量着他们,最终扬起了手。
沈墨闭上眼睛准备迎接疼痛“啪”的一声后,沈墨睁开眼睛,却是女孩被打得嘴角流出了鲜血。
沈太太狠命捶打着呆若木鸡的姨太太:“你这个婊子!贱人!勾引了我男人还不够,还教唆你闺女祸害我儿子!!你以为我们家专门拾你的破鞋啊你这个骚狐狸!!!······”
沈太太恶毒的咒骂和竭斯底里的哭泣终于起了作用,不等丧事办完,沈墨就听说了沈老爷要打发姨太太走人了。
沈墨被软禁起来了,小巧被提耳命着要看住少爷。可还是让沈墨钻了空子溜了。出了大门沈墨直奔他们第一次见面的藤蔓月季花架而去。
等了许久,才见女孩抱着大捧的书和几个女孩走过来,看来是“家丑不可外扬”姨太太要悄悄带她离开了。她见了他,瞬间红了眼。将怀里的书一股脑塞给女伴,跑到他面前站着。
他们彼此就这望着,一言不发。却像是什么话都说尽了。
直到传来小巧的呼唤,她才慢慢退后着要离开。
他叫住她,顿了好久才说:“其实那天,我有伞。”
她噙着泪笑了:“我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笑道:“那,再见了。”
“再见。”
某天,他在庭院里跪了三天三夜哭求着他父亲:
“我发誓不去找她,我发誓,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啊父亲,我求求你,求求你······求你告诉我,我真的不回去找她,我发誓······父亲啊,父亲······”
可是,没有人知道那对母女究竟去了哪里。沈老爷也只是给了一笔钱就收回了小公馆,根本没有过问她们的去处。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她们仿佛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了。
入秋后,沈家的墨少爷大病一场,他的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的时候他会微笑着拿着一把多年不离身的纸伞出门,去到一个花架下苦苦守候着一个什么人。清醒的时候他就长时间沉默流泪,水米不进。
最严重的时候他整夜整夜地发高烧,医生喂下的药都尽数吐出来,任沈太太如何劝他都没有用。
所有人都知道沈墨是在求死,可是谁都束手无策。
沈墨终究还是没有熬过那个冬天,他去的那天,沈家老爷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沈家太太已经半疯了,整天抱着一个枕头。嘴里伊伊呀呀唱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根据沈墨的遗愿,除了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别的陪葬一概不要。只有贴身的小巧知道,少爷的左手上松松地系着一串红色的珊瑚珠,衣服的口袋里,还藏着一纸签文。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