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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独吟 ...

  •   沈青岚表面平静安然地做着该做的事情,内心的挣扎却远非激烈所能形容。他觉得自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在那前后两把越夹越紧的剑之间来回爬动,却始终爬不出一条生路。

      毫无疑问,他想去。思念像把刻骨铭心的刀,一天一天地在心里刻着印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整颗心磨穿磨烂。他需要真真切切的感受,来让那把刀刻得轻一点慢一些。

      可是如果去了,真的见到了孟怀渊,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孟怀渊与江墨洇的事情,他不光不敢问,他甚至都怕见到江墨洇。也许江墨洇只要在他面前对着孟怀渊露出那个落影山庄前的笑容,他就已经崩溃了。

      还有他与卓天屹的关系,如果他去了,在孟怀渊面前,以卓天屹的脾性,必然是要把这层关系捅出来向他示威的。就算孟怀渊并不知道他对他这么多年刻骨铭心的暗恋,他是为了孟怀渊才委身,他也是不敢面对让孟怀渊知情这个现实的。

      这种情形,只要想一想都觉得心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一样,疼痛无比。他曾经是那么一心一意地想着要把完璧洁净的自己献给孟怀渊啊。

      说到底,他现在不是不想见不愿见,而是害怕见,不敢见。

      现实太残酷,不过五个月的功夫,咫尺变成了天涯,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岂是一个撕心裂肺所能形容?

      回东厢的路上,沈青岚沿着回廊,一路看着池塘的景色行去。日影西沉,斜晖在莲叶田田的池塘里投下一层朦胧的光影,看过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正如他此时的心境。

      回想起来,三年前订盟的那一天,好像就是自己生活的分水岭。那一天把他的人生分为了两半,一半明媚,一半凄苦。身在凄苦之中,久了也就习惯了,可是一旦有机会在凄苦中重新审视明媚,而那明媚已经无法企及的时候,那种生生被割裂的痛苦,他实在无法承受。

      他偏离了回廊的方向,沿着池塘边的小径走了一段路,在廊边绿荫掩映中的石栏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荷塘。抬头的时候,看见天上的月亮,太阳没下山的时候,月亮是苍白的,像个薄薄的影子。

      沈青岚忽然想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词句,又想起从前与孟怀渊下了孟氏学堂后去街上买糖人看花市的情景。那时候,孟怀渊对他说了这两句某著名文人新作的词。他一直以为这两句词形容的是幸福快乐的情景,正如那天他跟孟怀渊在街市上畅游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样。

      几年后,在卓家西厢的小院子里,翻最新词书的时候,才看到,原来这两句在整首词中,根本就只是一个片断而已,幸福快乐的片断,而整首词所叙的,是一个追忆往昔幸福的失意故事。

      脑海中不由又想起前些年在江南流传很广的两首《钗头凤》,跟孟怀渊一起欣赏过,据说一首题在山阴沈园的照壁上,是本朝一位著名词人所写,另一首是其已休前妻所和,说的是他们自己的悲情故事。

      沈青岚没到过山阴,更没去过沈园,只是自己姓沈,对沈园便先入为主地有了个好印象。及至读到那两首词的时候,除了觉得词作上佳,表情深刻之外,别感不多。

      此刻面对着这满塘荷色,这两首词作却是自然而然地从记忆里流泻出来。沈青岚不由得轻念出声,“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念出来之后,心里感思较多的,还是第二首,那个悲情女子所和的那一首。将那首词在口中反复吟诵了几遍,眼泪终于漫眶而出,他弯下、身,把脸埋进臂弯里,低低地啜泣起来。

      压抑的哭声闷在衣袖里,好像仍旧堵在胸腔里一样,有低低的震颤,还有钝钝的疼痛。

      此刻的他,躲在池塘边这个少有人来的地方,咀嚼着别人的词句,品尝着自己的心事,流着自己的眼泪。

      有那么几个瞬间,沈青岚觉得自己附身到了那个女子身上,真实地体会着她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和今宵非昨物是人非的刻骨遗憾。

      沈青岚不知道,作为一个无力反抗的弱女子,接过那一纸休书之时,她对前夫,在那山似高海样深的情意里有没有一丝埋怨,但此刻,他却在自己的心里品尝到了那么一点点夹杂在苦涩抽痛里的异味。

      但也只是一瞬间,那点异味便被稀释在苦涩里,消失不见。如果那个女子还能有一些埋怨的话,那也是因为她与前夫曾经有过的两情相悦恩爱弥深的美好岁月,那是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与抹煞的。

      而他对孟怀渊,从始至终都是一场来不及说出口的暗恋。那些美好都只存在于想象里,还来不及变成现实,就已经失去了成为现实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点异味也便如无根的浮萍,根本无所可依,无处可托。

      只能怨造化弄人,只可怪人生无常。

      那么多的爱恋与思念,都只存在于自己心里,孟怀渊毫不知情。两个人的遗憾,也许最终都只在他一个人心里,两份撕心裂肺,也只能由他一个人来承受,没有人能替他担上分毫。

      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此。

      两首钗头凤在心里反复吟诵,他浑身无力地滑坐在岸边的石板上,手捂着胸口,俯下、身去,痛彻心肺。

      真愿如那女子一般,写下滴血的心事之后,就此香消玉殒,用死亡来彻底洗去一身风尘,满心遗恨,重新开始下一个轮回。

      可是在他而言,连这都成了不能够的愿望。

      只能继续背负下去。

      只是,原本清晰坚定的心,如今却被这还没成为现实的情景切割得片片碎裂,翻搅成一团乱麻,要怎样才能继续背负着走下去,已经成为一个难题。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的灌木丛边响起脚步声,片刻后,一双手从背后穿过腋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沈青岚浑身无力,跟随那双手的力量靠进一个强健的怀抱。

      他闭着眼睛,彻底不想再去理会身外的世界。

      卓天屹把沈青岚抱进院门,卓世安带着一众下人赶上来,看见他怀里的沈青岚,松了口气,正欲说什么,卓天屹开口,“公子找到了,都退下吧。”

      卓世安道了声“是”之后,带着众人散去。卓天屹把沈青岚放在椅子上,拧来布巾替他擦了把脸,之后在一边的位置上落座。

      “吃饭吧。”他把碗筷推到沈青岚面前。

      沈青岚如同刚才他给他擦脸的时候一样,无知无觉,没有任何反应。

      卓天屹叹了口气,“那我喂你?”

      沈青岚不置可否,卓天屹捏起汤匙,舀了一口饭菜,递到他嘴边,“张口。”

      沈青岚木然地张开嘴巴,把那口饭含了进去。卓天屹有些意外,眼前的沈青岚,眼睛红肿,神情落寞,找到他的时候脸上遍布泪痕。他自然知道他的眼泪不是为了自己而流,但此刻对自己这样的举动都能接受,他此时的心境可想而知,遭受了多大的冲击。

      卓天屹心里五味杂陈,既酸涩失落又有欣慰庆幸,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是心疼,或者其他的什么。

      他把碗里的饭一口一口喂给他,沈青岚始终都沉默着,眼睛看着桌上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无声地配合着。

      一碗饭喂完,卓天屹把碗放回桌上。沈青岚始终一语不发,木然得好像变成了一个人偶,呆滞,无力。

      卓天屹起身抱起他,走进内间,到了屏风后,才把他放下来,“去洗个澡吧。”

      沈青岚不动,卓天屹停了停,伸手解开他的衣襟,一件件将他的衣裳脱去,而后抱起来进浴房放进浴桶里。

      沈青岚靠在桶壁上,卓天屹站在他身后,拔掉他头上的簪子,将头发散下来,用浴勺舀起一瓢水,淋湿了,涂上猪苓,轻轻用手揉搓。

      从后上方望下去,看不清沈青岚的表情,只能看见他低垂的挂着几滴水珠的侧脸。卓天屹斟酌着怎么开口。

      这两三天里,他的心里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没有半分忐忑。事实上,他对沈青岚去还是不去的结果的关心,或许超过沈青岚自己。

      内心里,他半点都不希望沈青岚去。沈青岚的心一直都在孟怀渊身上,这种情况下见到孟怀渊,只怕会更加难忘。但是顾清扬说的也有道理,沈青岚和孟怀渊之间,有他还有个江墨洇,还有那天堑一般的两家和盟在,要在一起,比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还难上百倍。

      只是之前由于他的强力胁迫,让沈青岚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与他对抗上,无形中淡化了对与孟怀渊之间其他阻隔的认识,造成他的被动局面。

      所以这次兵行险招,算是博了一把,冒的风险也不可谓小。如果沈青岚欣然表示愿意前往,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当场破功,强硬把他留下。如果那样的话,那么这场主动权的争夺战中,他又将再次落败,强盗的帽子就又往自己头上扣紧了一分。

      还好,沈青岚对孟怀渊够痴情,正因为够痴情,才心甘情愿回来卓家受苦,落入他手里,也才更难以面对眼下这种物是人非的场面。他才得以从中扭转乾坤,把自己从被动中解救出来。

      败也萧何,成也萧何。

      这种情况下,沈青岚就算还是表示要去,也已经不足为虑,他现在的样子已经充分表明了他内心对事实的恐惧与挣扎。

      卓天屹伸手将洗净的发丝盘起,又从瓷罐中捞了皂角,掺水涂在沈青岚背上,轻轻按揉着。

      不管怎么样,他卓天屹都已经在这场搏杀中胜出。只不过,是宣胜还是受降,尚有待商榷。

      卓天屹在心里慢慢地想着,这个时候也不是不奇怪,按照自己的脾性,他早就第一时间宣示胜利了,对失败者的掠夺那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不会有半点犹豫。

      可是现在,在眼前这个被激烈的内心挣扎耗尽了所有力气的人,在他无言的痛苦和伤感面前,他忽然觉得那胜利来得没有多少喜悦,甚至在松了口气的欣慰之中,还感觉到了丝丝心痛,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从他等到天黑还没有看到那个瘦削孤单的身影回来,到命令下人去找,最后自己在荷塘少有人去的石栏下找到他跪伏在地的身影,他就觉得胸口某个地方在悄悄地产生一种感觉,直到现在,他才明确感受到,那种感觉,叫做心痛。

      只是,这心痛到底是对他的怜悯,还是为自己的失落,尚是雾里看花,辨不清楚。

      卓天屹拔掉浴桶底部的软木塞,用木勺从一边的木桶中舀水,一勺勺浇在沈青岚身上,冲洗干净,之后把他扶起来,拉过布巾擦他头发和身上。

      擦到脸的时候,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有低低的声音发出,“落影山庄,我不想去。”

      卓天屹看他一眼,沈青岚低着脸,下垂的睫毛盖住了眼里所有情绪。

      “好。”他应了一声,心里松了口气,抬手继续擦他身上。

      等他把他身上擦干,抱到床上正要离开时,听到一声轻问:“你要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独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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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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