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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29年 日本横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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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日本横滨。在日本留学两年后,我终于坐上了回上海的船。
吃过了晚饭,我闷闷的坐在窗前的椅子里。
“吴萍,你还没有去吗?”
李佳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她刚刚洗过碗,手上的水还没有擦干。围裙也还系在她的腰上。李佳拿出了我的行李,交给了我,又望了望天,低声的说:“早一点回来,如果拿到了钱,就坐邮轮回来吧!
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穿上我那双晴雨两用的皮鞋。事实上,我没有第二双皮鞋,这双皮鞋还是去年我高中毕业时,买给我的,到现在已整整穿了一年半了。
我的日本朋友曾问我:“上海的局势很不稳定,你为什么不留在日本等战争结束。”
还不是因为穷。
我对着镜子,把我齐耳的头发梳整齐了,扎上一条蓝色的缎带,再淡淡的施了一层脂粉,穿着三年前的小洋装。妈说我这样打扮看起来像夜总会。我手中有最近报上新刊登的几个人事栏的启事。第一则,是个医院要征求一个护士。第二则,是个杂志社,要一个助理编辑。第三则,是个公司,征求若干名貌端体健的未婚女职员。那个医院,是一座六层楼的房子,门口挂着一个招牌,我走近一看,上面写的是:
“福安医院-留日博士林晓
专治:花柳、淋病、下疳、阳痿、早泄”
旁边还贴着个红条子,上面像书法般写着几个字:“招见习护士一名,能吃苦耐劳者,研究生医学生。”我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立即掉转身子走回头路,这第一个机会,就算是完蛋了!看看手表,已将近十一点了。现在,只有再去试试另外那两个地方了,先到那个杂志社,干脆还是喊个黄包车去。到了南京路,又是七转八转,这杂志社在一个巷子里,是个木造楼房,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字:
“xx杂志社”
老实说,我就从没看过什么xx杂志,但,这五个字却写得满有瘦金体字帖,我梳了梳头发,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门。来了位二十来岁穿高叉旗袍的女子。门里是一间大约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房里塞着一张大书桌和一张教室用的小书桌,已经把整个房间塞得满满的了。在那大书桌前面,坐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男人,穿着件皮夹克,叼着香烟,看着报纸,一股悠闲劲儿。听到我敲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怀疑的问:“找谁?”“请问,”我说:“这里是不是需要一个助理编辑?”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来,一叠连声说:“请进,请进。”我走了进去,他示意要我在那张书桌前坐下,拿出一张稿纸和一支钢笔给我,说:
“请先写一个自传。”我没有料到还有这样一着,也只得提起笔来,把籍贯年龄姓名学历等写了一遍,不到五分钟,就草草的结束了这份自传。那男人把我的自传拿过去,煞有介事的看了一遍,点点头说:“不错,不错,吴小姐对文艺工作有兴趣吗?”“还好。”我说,其实,我对文艺的兴趣远没有对音乐和绘画高。“唔,”那男人沉吟了半晌,从抽屉里拿出几份刊物来,递给我说:“我们这刊物主要是以小说为主,就像这几份这样,你可以先看看。”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三份模仿香港日本出版社出版的小说报,另标题为“现代新小说报”。
每份的后面,还堂而皇之的印着“东南杂志社出版”的字样。那男人对我笑笑,说:“我们现在就以出小说报为主,吴小姐如果有兴趣,我们欢迎你来加入。至于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这些小说。坦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这几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十几年前的旧杂志和报纸里翻出来。怪不得我觉得那些插图像透了梵高的画,原来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不起这种文艺败类,站起身来,我急于想走,那人还在絮絮不停:“我们这杂志一切草创,待遇吗?暂定千字两元,每个月要出四本小说报……”这和我穿越之前看到小说一摸一样
“好,”我打断了他:“谢谢您,这工作对我不大合适,对不起,你们还是另外录取别人吧!”
说完,我匆匆忙忙的走出了这伟大的“东南杂志社”,那男人错愕的站着,大有不解之态。
看看表,已将近一点了,在一家台湾小馆子里吃了两块钱一碗的面,就算结束了我的午餐。然后,搭上公共汽车,在西门町下车,依址找着了那个翔宇公司。是家商行,并没有翔宇公司的招牌,我对了半天,号码没有错,只得走进去询问那个齐臀连衣裙女店员,女店员立即点点头,指示我从楼梯上楼去,我上了楼,眼前忽然一亮,这是间设备得很华丽的办事处,里面有垂地的绒窗帘和六人长沙发,满屋的地毯还有一张书桌。现在,屋里已经有了七八个打扮得十分艳丽的少女,在那儿等待着。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办事员,看到了我,他问:“应征的?”“是的,”我点点头。“请先登记一下。”他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姓名、籍贯、年龄各栏,我依照各栏填好了,那职员把它和一大叠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发说:“你先等一等,我们经理还没来,等我们经理来了要问话。”所谓问话,大概就是口试,我依言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一面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另外那七八个应征的人,真是燕瘦环肥,各有千秋,不过,大都浓装艳抹得十分粗俗。我这一等,足足等了将近两小时,到下午四点钟,室内又添了六七个人,那位经理才姗姗而来。这经理穿着褐色大衣,围着围巾,进门后还在喊冷。那职员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把一叠卡片交给他,他接过卡片,取下了围巾,倒是个标准生意人。他抬起眼睛来,对室内所有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上了,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指着我说:
“你!先过来,其余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间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我走过去,发现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态。当我站在他面前,他用眼睛在我脸上巡了一个够,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吴萍。”他在那叠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张,问:
“是这张吗?”“是的。”他仔细的看了一遍,问:
“研究生毕业?”“嗯。”我应了一声。他点点头,看样子很满意,又望了我一会儿,他突然说:
“请你把外套脱掉。”
我一愣,这算什么玩意儿?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话脱掉了西装外套,我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毛衣裙。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红笔在我那张卡片上打了个记号,对我微笑着说:
“吴小姐,你已经录取了,下星期一起,到这儿来先受一个礼拜的训练。待遇你不用担心,每个月收入总在两三千元以上。”我又一愣,这样就算录取了?既不考试也没有测验的问题,两三千元一月,这是什么工作?我呆了一呆,问:
“我能请问工作的性质是什么吗?”
“你不知道?”他问。“不是招请女职员吗?”我说。
“是的,也可说是女职员,”他说:“事实是这样,大概年前,我们在北京路的舞厅就要开幕……”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们是在招请舞女。”
“唔,”那经理微笑着。“你不要以为舞女的职业就低了,其实,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经的……”
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考虑一下,我们这儿凡是录取的小姐,都可以先借支两千元,等以后工作时再分期扣还。你先回去想想,我们保留你的名额,如果你改变意思想来,随时可以到这儿来通知我们。”
“谢谢您。”我说,点了一个头,就走下了楼梯。先借两千元,真不错!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钱,下了楼,走出商行的大门,站在热闹的衡阳街上,望着那些食品店高悬的年货广告,和那些服装店百货店所张挂的年关大廉价的红布条,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