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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金陵城刚刚出梅,骤雨初歇,仰息间尽是硝烟混夹着泥土的气味,满城的荷花玉兰雨后依旧芳香馥郁,玉兰树叶沁翠如碧。紫金山巅一轮残阳似血,如泣如诉。
      按时序应是建文四年六月,不,将是永乐元年的六月了。
      大军压在集庆门外不发,朱棣随一骑轻骑入城,直取皇宫大内。
      他被人乱哄哄地押解着推搡着进殿来,是他不曾见过的狼狈模样,头发散落,衣衫不整,冕冠更是早就不知去处。
      他抬眼定定地看着他,声音缥缈,轻唤一声:“叔叔。”掩映在凌乱碎发里墨色的眸子里还是带着一如昔时般似水的温存善意。只这一眼,带着他避无可避的流光,惊搅起他心底最痛不可抑的暗伤。一时间,他心跳奔涌如潮汐,裹夹着回忆直至淹没至顶。
      洪武十年冬月,天色将晚,阴风飒飒,寒冷砭骨。大团大团乌云黑压压地积在头顶,压城欲摧。
      送庚帖的太监进门即一脸喜意,遥遥便拱手作揖:“向燕王道喜了,宫里又添了位圣孙,燕王又添了位贤侄。”
      燕王淡淡一笑,挥手道:“来人,给公公打赏。”一转身,便把那张洒金红底庚帖置在偏厅一角的乌木长脚案上。
      一月之后,这位众星拱月的小皇孙,入牒皇室宗谱,宗人府依世次立双名,以上一字为据,其下一字则取五行偏旁者,以火、土、金、水、木为序,取名为朱允炆。
      而自己呢,生于流连战火,父亲耽于战事,直到七岁,才匆忙与众兄弟一道,从了木字,取名为棣。
      而现在,成王败寇,他强压住自己心头情绪的风起云涌:“你现在拟一封禅位书,我们叔侄就还跟从前一样……”
      “叔叔,你应当知道,从朕打定主意削藩那一刻,便再也回不了头了。”朱允炆淡漠地回答,低头抻抻袖子,整好衣冠,襟上的十二章纹皆丝毫不乱。
      他应当知道,他自然知道,每每不期然撞见那一双墨色深沉的眸子,他心底筑起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工事便瞬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他蘸着黎明前最深沉的绝望一遍又一遍书写着他的名字,像是最隐秘的不可窥视,又像是最瑰丽的珍奇异宝。
      “不过是方孝孺黄子澄那几个佞臣的胡言。”言语间他居然开始嫉妒那几个酸腐儒生起来,因为他们可以离他那么近,拥有着他妥帖温柔的和煦笑意,而他,从一开始就隔着一程又一城。
      他与他同期入国子监。那时他的少年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还澄澈明朗,一望见底。他总是坐在允炆右侧,间或允炆就会抬起头与他谈笑:“叔叔你瞧这一句倒是有趣……”
      偶尔下午没有讲学,他领着他便一同微服出游。犹记得他当时也会对他笑,青衣常服,眉目如画。无端端就让他想起前日读到的那句:“濯濯如春月柳。”是啊,他淡淡一笑,仿佛就倾尽了整个天下的春色。
      途中见饿殍载道,灾民流离,他眼底总是噙着泪,派人下车发些散碎银两。朱棣哂笑一声:“允炆,这世上穷人,你这样是救不过来的。他日即位,你勤谨些,便就算是救千万人于水火了。”
      “叔叔,兴许比起我,”朱允炆望向他,眼中晶莹闪烁,“你更适合当皇帝吧。”
      他竟然没有反驳,只是喟叹一声:“这是命数。”也许就是那一天,他对这个年幼他十七岁的皇侄,有了带着几分歆羡,几分妒意,几分怜惜,到后来,错综交织成一种难以言说的……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日先祖帝在群臣宴饮上,照例考问他们所学。出上联曰:“风吹马尾千条线。”
      这种当堂奏对自然不会让皇子出丑,只是做做样子,早有耳报神通传,下联亦早早拟好的。
      他在战场上长大,于诗词上自然是有限的,不过描画了“日照龙鳞万点金。”应付上去。博得众臣一片司空见惯的叫好。
      回头却见允炆面无表情,徐徐对出七字:“雨打羊毛一片膻。”
      先祖爷即刻便沉了脸色,殿内亦是死寂一片,鸦雀无声。最后还是刘伯温打了个哈哈,把事圆了过去。
      他与他始终隔着一臂,除了那一次,太子薨,他陪着他在灵前磕长头。出殡前日,朱棣解下氅衣与他披上:“晚凉沁骨,莫要患了伤寒。”允炆骤然抱住他,伏在他肩头上失声痛哭。这是朱棣记忆中唯一一次,他离他那样近,一伸手,就可以抱住。却又害怕一松手,他就再也不见了。月光那样明亮,把他的惶恐也照得无处躲藏。
      这样明晃晃的爱是瞒不了人的。那日,他跪在父亲脚边,老父眼中的失望一览无遗。
      他是父亲最得力的将领,亦是他为下任储君精心挑选的忠臣良将。父亲只要他做周公旦,不要他当李世民。
      “他是你侄儿,也是你和这个国家将来的主子。”父亲拍着他的头,像是拍抚一只多年来忠心不二的老狗,“也是你可以肖想僭越的?!”语气突然暴烈而严厉,因为这只老狗想着主子碗里的肉。
      “李善长,替朕拟旨。着燕王即刻前往封地,不得片刻停留。否则,”朱元璋回望了一下他,顿了一顿,“按谋反罪论处。”
      就在那一刻,他突然开始想,如果他当了这皇帝,那是不是,就可以拥他入怀?是不是只有这世间最大的权力,才可以换这世间最大的自由?

      “削藩不是他们的主意,他们力劝我不要削藩,是我一意孤行的。”朱允炆轻轻地咬着嘴唇,“要削藩,是我,要让叔叔下阿鼻地狱的人,也是我。”
      那是他日夜思念的少年,他一路杀伐无数,厉兵秣马,折戟沉沙,几番险些赴死,不过是为了涉水拔山,摒退旁人对他相问一句:“如今,这天下都是我的了,祖宗社稷,臧否骂名,一切都让我来扛。我只问,此时此刻,今时今日,你可愿在我身后,陪我看这浮生山河?”
      而这个少年现在说,想让他死,想让他下地狱。
      他与他的少年中间不过一臂的距离,可是只这一臂,却让他们在这沁凉入骨的金砖大殿,彼此站成了两岸。
      他望着他,心碎得不成样子:“你走吧。我派人送你出海,你去南洋,去西洋。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原来这世间最大的权力,只能换这世间最大的不自由。
      史书有载:燕兵犯金川门,左都督徐增寿谋内应,伏诛。谷王橞及李景隆叛,纳燕兵,都城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次日,燕王谒孝陵。群臣备法驾,奉宝玺,迎呼万岁。王升辇,诣奉天殿即皇帝位。
      万事具备,独缺一纸前朝旧臣的劝进表。
      方孝孺被压进殿里,必须要跪在他面前回话,嘴角却挂着最轻蔑最高高在上的微笑:“其实殿下他负了天下,不过就是为了不负你。”
      从这一句,他的世界就消了声音。
      “其实要削藩的,是先皇。太祖赌你因为殿下不会反,即便反了,殿下手上的二十万大军足以将你击溃。可是,先皇德治武功,唯独算漏了一样,就是殿下对你的情谊。分毫不比你对他少。”
      “世人都笑殿下因迂腐愚蠢失了天下,其实,他早就想让你来当这个皇帝,来坐这个江山。李景隆出征时,或是御驾亲临巡视抚军,他只嘱咐一句:‘莫伤了我叔叔。’你以为,殿下仅仅是挂念那一丝叔侄之情?”
      “你口口声声说你爱他,可是你,朱棣,可是你根本不懂他,这兹事体大有伤国本,教殿下如何自处?”
      他嘶吼着不顾一切要掩盖他的声音:“你不怕朕诛你九族么?”
      “莫说你灭我九族,便是诛我十族,夷平我宁海方氏,这劝进表,我也不会写。”

      这是他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他拱手山河不惜赴死做着一切不过是为了成全他的愿望,而他的愿望,不过是想让他可以站在他的身旁。

      其后朱棣在位二十一年,七次命郑和下西洋,所费不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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