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瑶水

1、第 1 章

　　她的眉生得极好,细腻,悠长.眉头若蹙,眉峰似黛,眉尾如勾.
　　她的双眸狭长,波光流转,别有一种妩媚惑人之美.
　　她的名字便叫眉,如眉,柳如眉.
　　她的爹爹是当朝一品宰相.
　　她是独女,有个表兄常来走动,在太医院任职.两人青梅竹马,眉目有情.他跟她说过最亲近的一句话,便是夸她的眉生得极好,看一生也不会倦.
　　她的性子温柔娇憨,琴键书画,诗词歌舞样样俱精.亲友婢仆,无不喜她敬她,爱她护她.
　　她,已是积千般宠爱于一身.
　　而此刻,
　　她抬手,几乎是屏着气谨慎的勾着自己的眉.
　　门霍然给人推开了,她一惊,手一抖,眉便勾坏了,斜斜的落到鬓角里去了.
　　抬头看是表兄,她微嗔的瞥了一眼.却看到表兄惨白着一张脸,嘴唇微微的抖着.
　　表兄身后进来的是头发已微白的父亲.沉着脸色,喟然长叹."眉儿,皇上今天下了诏书,赐你做婕妤,明日入宫."
　　她一震,手中的笔掉在地上.

　　第二年春,她已封了昭仪.
　　圣恩隆宠,准她三月回家省亲.
　　随行六十四婢女,六十四宫人,一百二十八宫娥,一百二十八侍卫.驾三马,乘坐幢车.赐各色器皿,摆件,玉饰六十四对.准她着明黄服饰.
　　列道相迎的至亲,旁戚,婢仆共一百四十几人.
　　她端坐在凤辇中,眉画如远山含黛,轻咬粉唇,目光四顾搜寻着一个身影.
　　第七排左首第三人,已蓄了须,着朱红色画着云雁的官服.虽看不清面目,她的目光却几乎是贪婪的.
　　入大堂,坐在上首,垂了帘子.众人皆隔了帘子参拜.他不是至亲,又是男子,不能宣.她眼巴巴的看着他躬着身子进来,五体投地,又躬了身子出去,终没得他抬头看一眼.
　　及至内眷行礼,乎听报有程季氏婉珍.程氏次子仲康之妻.她身子一僵.程仲康,那人原来也已娶了妻了.因是女眷,破了格宣觐见.极是平常的一个妇人,尤其那眉粗重平直,只是神色间有着说不出的温婉恭顺,亲近怡人.
　　"表兄......待你可好?"冲口而出的话终是半路弯了回去.
　　妇人的脸一下子晕红了,虽是疑惑娇羞,终低声应着."待我极好."
　　她撰着妇人的手,心里涩然的转着这四个字,原来是极好.

　　第二年秋,她怀了龙子.
　　皇上大喜,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再不想这个岁数尚能得了子嗣.唯恐旁人不肯尽心,特特的宣了她的表兄来.下旨着天天诊脉,所需一切补品药材可直接着太医院送来.
　　他隔了帘子把指尖搭在她细白的腕上,她霍的撩了帘子,露出画得极纤长的两道眉,眉心如蹙,眉尾如勾.看着旁边惊骇了的女侍终是只淡淡的问了句"可有碍?"
　　那日之后,他晨昏定来请脉,她总是画了眉隔着帘子,看着他近前,看着他走远,九个月的时日,终只是"可有碍?""无妨."这样淡然的两句话.
　　阵痛揪了心肝的那日,恍惚间听说是大险.身子纠缠沉重,心却意外的轻灵飘忽.终是听出了门外那来回踏着的步子,不是皇上的,是他的.痛得变了形的脸上勾出抹笑意.
　　几个时辰的折磨,像撕裂了再拼装上,终是诞下位皇子.皇上大喜,直接封了吴王.封她为淑妃,赏赐无尽,她却只隔了帘子看到诊脉的他满额的汗和释然的神情.

　　四年后,皇上驾崩.
　　朋党,兄弟,一干争斗下来,她的子竟糊里糊涂的被拱上皇位,成了新帝.
　　她被尊封为端静皇太后.才只廿岁
　　在新帝即位的大典过后六天,她又一次回家省亲.
　　比当年更隆重的排场仪仗,觐见参拜.连老父的眼里都多了敬畏.她还是宣了程季氏婉珍,比前一次显更得珠圆玉润,手里抱了个咿呀的稚子,神情中全是幸福满足.
　　最后终于宣了那人,身旁只余下心腹侍女.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竟不觉像小女儿般晕红了脸.微微抖了手掠了掠眉梢,那里是今晨才精心画过的.还差一步,她便已伸手去牵那人的手.温润如玉,大喜.还不及拉近身前,那人便将手轻轻挣了出去,躬身下跪.
　　"参见太后千岁."
　　还是那朗然的声,却字字敲在她心上,连退了几步,跌在黄色的软垫上,怔怔的看着他.
　　"表兄......"
　　"臣惶恐."打断了她的话,那人抬了头看她.眼里依然是曾经的怜惜,温婉.声音却清朗恭顺.
　　她望着他,直到侍女轻轻的咳了一声.
　　他再度躬了身子行礼.
　　"臣告退."退下时却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柔话语."今生已过也......"
　　她一震,喃喃的续出下句."结取来生缘."
　　她下旨回宫,享年六十四岁,再未出宫门一步.
　　终身不再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