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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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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元年八月,洛阳城破时隔三月有余,晋怀帝司马炽在即将进入长安界时,被中山王刘永明俘获,遣送至赵都平阳。一起被俘的,还有他的嫂嫂,先惠帝的皇后羊献容。正处深宫静苑的我没有料到,这看似与己毫无相干的政事,即将改变我一生的命途。
夏夜,武帝设宴光极殿,领满朝文武同后宫眷属,一起为怀帝一行“接风洗尘”,以示对前朝的敬重。其实,这一宴不过是为了提醒司马炽他已不是一朝天子,只有龙座上那一位才能主世之沉浮。
有时人不得不感慨一声造物弄人。就如当日他闲坐上位,我挺弓于堂下,而如今,我端坐于龙椅旁,换他轻袍缓带,立于殿中。谁能想,这样位置的转换,其实只用了四年有余。
那夜的光极殿格外富丽堂皇,似是为了迎接贵客特地装饰一新。大臣们借着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乐享珍馐,直至太监通传“贵人到”,满堂瞬时静穆,鸦雀无声。
刘玄明和他的父亲刘渊,都曾在晋朝出仕,分别出任过左右部都尉,直至晋永安元年,刘渊聚众自立为汉王止。所以说起来,刘玄明算是西晋旧臣。
旧臣登基后接见旧主的盛况,可谓罕见。因而朝臣们都吃饱喝足,准备观一场好戏。
司马炽一身半旧的月白广袖长衫,散发以玉簪轻束,鬓角不见散乱,躬身立于堂下。我有些惊异于他通身一派魏晋文士风采,神态自若仿佛他从不是皇帝,一直是一介潇洒书生。
“丰度兄,别来无恙啊!”刘玄明斜靠着龙座扶手,一手闲适抚着下颔。他用这样不经意的姿态,表示对废帝的蔑视。
司马炽抱拳一揖,笑道:“玄明兄丰神依旧,实乃一朝之幸。”一语既出,满堂皆惊。他直呼皇帝表字,俨然视之为同辈。可刘玄明却像没有听到,仿佛并不介怀。
“豫章一别多年,丰度兄却还记得朕曾登门拜识一事,朕竟有些惶恐了。”
说罢,他示意下人端上一副檀案,当中呈着一把柘木弓和一方银砚。
“这两件小物乃丰度兄当日所赐,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当日我尚在豫章任郡王,名士王济与玄明兄登门拜访,我一时兴起领着你们在后堂射箭,我只得了九筹,而玄明兄得了……”
“十二筹。”
“是了,玄明兄箭法超群,得了十二筹!那弓和砚,便是我当日予你的奖赏罢?”
“哈哈哈……丰度兄竟记得这样清楚。”刘玄明朗笑,司马炽莞尔,那神态都似与故人叙旧无异。仿佛并不知道,群臣听着他二人一言一语,都捏着一把汗。
“我还记得,那日刚做下一首乐府歌。听闻玄明兄擅长辞赋,还请过你指教。”
玄明摇头道:“丰度兄文采斐然,何谈指教。倒是后来,我做了首《盛德颂》,得了丰度兄赞赏,实在高兴。”
今日的君臣异位,笑谈当日,一字一句看似平常,却皆有深意。我听着这些闲谈,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只是……君家的兄弟骨肉相残,怎么如此厉害?”
玄明指的是晋室的八王之乱。以司马越为首的八位王爷为了政权手足相残,厮杀混战十五年之久,将晋朝原本的百年大统基业毁坏殆尽,使兵伐不断、民不聊生,以致外贼入侵无力抵抗。
司马炽当日无心权力,并未参与争斗,只在豫章郡一心闭门研史。没想到老天同他玩笑,最后竟因为晋家无人相继而被迫当了皇太弟,也被迫,承受了今日被俘之辱。
“我八王之乱,恐怕不是人事,而是天意。天意欲让大汉受命于世,所以我晋室为陛下的基业互相驱除。若我家奉行开国武皇大业,各家王爷皆和睦共处,为国效力,陛下又怎能得到天下呢!”
司马炽的话,像朝着满座臣子扔了只耗子,引起了激烈反响:或窃窃私语,或面露鄙夷,或摇头喟叹,反应不一。
他口称“玄明兄”时,群臣谓他不恭;如今他改口“陛下”,群臣又鄙他软弱无操守。为人难,为废帝者大概更难。
彼时我虽也有些同情他,可对他云淡风轻的表现,只能用四字概括:恬不知耻。
可转念一想,祖父也没有守着忠臣的节操,是不是说他或者我们全家都恬不知耻呢?还有那满朝文武,有多少是晋朝旧臣,又有多少真的有资格嘲笑司马炽呢?直到后来,连我自己也没有拿出节妇该有的贞烈,我才知道,在这乱世之中,谈操守,实在过于奢侈。
刘玄明并不顾忌臣子们的反应,显然对司马炽的答话很满意。他当即着人拟旨,封司马炽为会稽郡国公,仪同三司,赐居西郊云林馆。司马炽有一瞬犹疑,旋即轻笑一声,跪地接过印绶。武帝赐座,君臣一派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