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公主》钱燃

13、过往

　　贺兰文慧和唤春回到建章宫的时候已经是申时末牌了，石头守在建章宫回廊里，远远的见皇帝和师傅过来连忙吩咐身边的小丫头回去备茶。他自己迎上去，低声道：“陛下大安。”顿了顿：“师傅。”
　　贺兰文慧心知定是他去找了唤春来寻自己，漫不经心道：“你很好。”
　　石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浑身都动弹不得了，勉强陪着小心：“陛下说笑了，奴婢也是担心陛下。”
　　他求助的看看师傅，唤春安慰道：“不用担心，陛下这是夸你呢。”
　　石头稍稍放下心来，不知怎的，皇帝一直十分看重师傅。

　　因着天光不好，建章宫里灯火明亮。殿里燃着安息香，烧着地龙，温暖静谧。贺兰文慧脱下斗篷棉袍，搓搓手，饮口热茶，舒服的打了个颤。
　　唤春将殿里侍婢遣下去，跪在地下：“请陛下责罚。”
　　贺兰文慧扭头，唤春发上湿漉漉的，那是落雪融化的水渍，有的顺着发根慢慢爬到脸上，蜿蜒滴落，看起来有点狼狈。她跪得笔直，略低着头，面孔在烛火里明暗不定，看不清神情。
　　贺兰文慧呆住了，似乎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但她确信她是第一次面对此情此景。她摇了摇头，心想这应该就是前世所说的科学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于是漫不经心的问道：“哦，你错在哪儿了？”她心中确实是有点儿恼怒的，但她知道唤春惯会避重就轻。
　　“请陛下责罚奴婢擅离职守，服侍不力之罪！”
　　果然，贺兰文慧气得笑起来，当真自己威严不够么？
　　“那好，明天至宫正司自领廷杖十棍。”
　　“是。奴婢谢陛下隆恩。”
　　廷杖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打人的方式也有讲究。受刑者有的看着臀股血肉模糊，实际上筋骨都没有大的损伤，休养一段时间，活蹦乱跳，这是虚打。有的看着皮肉无甚大损伤，内里却已经被打坏了，多活不成了，这种是实打。
　　到了第二日，拓跋驭正在睡梦中呢，被自家小徒弟唤醒，言道皇帝叫人来传拓跋驭当值。拓跋驭压下恼怒，心里疑惑，暗忖皇帝体恤，许了他三日假，这才第二日，怎么特特的来传自己上值？而且传唤的人居然是小石头？小石头看出他疑惑，解释道：“昨日皇上发落师傅今日宫正司自领杖刑，师傅叫我告知拓跋驭总管，还说如果总管大人想向皇上求情的话，叫小的拦着。”说完又道：“小的得去师傅那儿了，总管大人自便。”拓跋驭大吃一惊，心说皇帝一向温和，极少惩罚御前太监宫女。尤其还是用这种阴毒的方式。唤春姑姑御前当差多年极得圣心，这次也不知道唤春姑姑做了什么惹恼了皇帝，竟被罚杖刑！他和唤春私交甚笃，得知情况心里焦急，皇帝这时正在早朝，想来是有意临上朝时才着人通知自己，不教自己有机会求情。他按下焦虑，自去太极殿等候贺兰文慧下朝。
　　唤春一早起来，伺候贺兰文慧梳洗穿衣上朝后，果然携圣旨往宫正司去了。宫正大人头前就得了贺兰文慧密令，心里有数，吩咐下来，虚打，还要叫总管大人感到痛。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兼之冬天衣服厚实，十杖打下来便是连个油皮也不曾伤着，其实也就是没伤着油皮。却打的她肌肉疼痛，走不了路，石头指挥着宫女太监将她扶趴在担架上抬回建章宫的住处。她品级高，又是女人，贺兰文慧给她在建章宫辟了偏院住。
　　总管大人挨打事件使得御前人人疑惑，人人自危。今上一向待下宽厚，宫女太监偶有错处，只要不严重，她都不追究，大家觉得御前的差使真是好做，因此俱十分恭谨用心。唤春姑姑是贺兰文慧身边得力干将，一应事情均滴水不漏，细致精明。她熟知皇帝脾性温和，小事不追，大事必究，但她可不容许一点点错处，所以对宫女太监的训练相当严格。大家恭谨用心伺候皇帝，泰半原因也是因为她。
　　大家看望了唤春，知她伤得不重也就安心了。私下里不免猜测皇帝因何罚了总管大人，被拓跋驭一通训斥才止了。拓跋驭也好奇，唤春不肯告诉他，小石头猜测大约是头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事才惹恼了皇帝，但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兴致勃勃参与讨论。虽则议论纷纷，倒也没有传出去。摘翠苑离得远，婉然和嫣然更是半点消息也不曾得闻。
　　且说贺兰文慧，与其说恼怒，不如说懊恼更贴切一点。为什么懊恼？——她自找的······

　　贺兰文慧是什么心态呢？
　　前世她深深暗恋她的好朋友，然而那人面前她根本不敢透漏一星半点儿爱意！
　　她穿来的时候二十有八，暗恋年头有多久却说不上来了。因为当她猛然醒悟的时候那人偷偷告诉她，准备谈恋爱。贺兰文慧惊慌失措，心头又害怕又苦涩，于无人处暗自流泪，嗟吁自伤。贺兰文慧想那时自己叫于莉雯，多大呢？十五六岁吧。那人呢？十七八还是十八九？记不清了。她弹弹脑壳，望着上书房外面的寒梅光明正大的发呆——哦，是了，那人比自己大三岁，从小伴着自己长大。喜滋滋的告诉于莉雯自己要谈恋爱的时候正好是于莉雯十五岁生日的晚上，因为那天晚上于莉雯央求那人和自己睡一张床上。
　　贺兰文慧笑了笑，自己近来越发爱回忆从前了，是因为摘翠苑那位的到来吧？她这样想。

　　于莉雯暗恋的那人是她的邻居，名字很好听，叫顾绾绾。嗯，是个女子。美丽，温柔，娴静，婉约。反正就是于莉雯觉得，顾绾绾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是很平常的一对住在一起的好朋友，生了一对女儿，一个叫于莉雯，一个叫顾绾绾。
　　顾绾绾从小就懂事，又比于莉雯大，对这个小妹妹很是照顾。于莉雯的妈妈脾气暴躁，生下来的女儿一样的暴脾气，一点就着。渐渐长大，只听顾绾绾的话，大人们暗暗称奇。索性由着顾绾绾带看于莉雯，吃饭睡觉都在一处，顾绾绾走到哪儿于莉雯都捏着她的衣角做一个跟路的小尾巴，都是女孩子么，无甚好顾忌的。两家走亲戚也都各带着对方家的女儿，不然小小的于莉雯就哭闹不止。顾绾绾小大人儿似的，逢人就说：“这是我妹妹。”
　　八岁后，于莉雯就不粘着顾绾绾啦，她觉得不好意思，女孩儿面皮薄，她很介意别的小朋友刮着鼻子对她叫：“不知羞，不知羞，跟屁虫，小尾巴！”顾绾绾十一岁，个子就有将近一米六了，面容一肃，每每将那些捣蛋的小男孩子们撵走，然后眨着眼睛安慰于莉雯说：没关系，别理他们。于莉雯还是不好意思，但有这个姐姐护着，她性格塑造的很好，开朗活泼，飞扬跳脱，很少发作脾气。
　　渐渐的，她们不在一起睡了，感情依然深厚，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于莉雯央求顾绾绾和自己睡一晚，顾绾绾痛快地答应了。正是那个晚上，在于莉雯自己的大床上，顾绾绾偷偷告诉她：“妹妹，王子玉前天向我表白了，我同意了。”王子玉其人，于莉雯知道，却不认识。这一年她读初二，顾绾绾高二，王子玉是高中部的风云人物，和顾绾绾同级不同班。
　　于莉雯闻言，一时间五雷轰顶，心痛如绞，她已渐渐察觉自己情感，尚不能确定。这下，不确定也是不成了，她几乎没有忍住自己的脾气，当场爆发。她死死咬着牙关，不许自己溢出一点点声音。她怕她一旦张口，两人之间的情谊立刻覆灭。于莉雯挪了挪身体，顾绾绾敏感的觉到了，她默默问道：“妹妹，你怎么了？从前你不是最喜欢抱着我手臂睡吗？”于莉雯在心里破口大骂：“妹妹？我是哪门子的妹妹？我们明明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去他妈的妹妹，我不要做妹妹！绾绾，你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我······我多希望你叫我的名字啊······”她闭着眼睛，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和平常没有差别，良久回道：“绾绾，我长大了······”
　　于莉雯从小就称她绾绾，顾绾绾也不以为意，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发现她从小爱护的孩子语气里那一丝颤抖中夹杂着的无助和恐慌。她甚至没发现一点点的不对劲。她抚摸着于莉雯的长发：“妹妹也长大了，唉，时间过的真快。”
　　于莉雯想是啊，十五年你伴着我，在我心里扎根，使我看不到别人，可往后你要伴着别人，撕开脏腑，把这根生生拔出。哈，多残忍啊，偏你还不知道！！绾绾，绾绾，我多么喜欢你啊。你是如此迷人，美丽青春的容颜，蓬勃成长的身体，和蔼可亲的微笑，温婉宜人的品质，全都让我着迷不已！只要，只要你也喜欢我······不，如果你也喜欢我，我不要你行动，而我愿意背负全世界的异样眼光，走向你！也许，你是不愿意的，纵是你也喜欢我，把我当作妹妹疼爱了这么多年，何尝让我受到过半点委屈？又怎么舍得我受这份委屈？
　　顾绾绾很快的睡着了，于莉雯翻过身来，凝视着心上人，月光照进来，顾绾绾的脸玉雪般白洁，鬓边的绒毛可爱的卷曲着。她手放在肚子上，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于莉雯轻轻拿过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喃喃道：“绾绾，我喜欢你。”
　　这是于莉雯唯一的一次宣之于口的告白，而顾绾绾则沉浸在黑甜梦乡，一无所知。
　　她作为于莉雯的这一世很痛苦，同时又很快乐，因为她有且仅有一次，于最美好的年华中，发现自己，发现爱情，尽管没有结果，也未曾同行。

　　贺兰文慧被西洋钟铛铛的整点报时声惊醒，西洋钟响了三声，她想，三点整了啊。
　　自昨儿下雪，直下到今天辰时雪才停。虽然依然阴着，但乌云散了，天光大亮。午后的天光和雪光，一点儿都不刺眼，温柔而缠绵。有鸟鸣声，清脆婉转，啾啾入耳，衬的雪后的世界越发寂静。叫人自心底里生出欢喜安宁。
　　贺兰文慧深吸口气，缓慢的吐出去。她的记忆是连续的，她诧异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她竟记得如此清晰，连细枝末节都不曾遗忘。

　　亲爱的朋友，你有没有这样的时刻？纵使过了几十年，初告白的情景美好或是糟糕，初恋爱的季节合适或是不合适，回想起来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分毫毕现？不能遗忘也不会遗忘更不愿遗忘。因为那证明自己是爱过的，虽然于她来讲，很不勇敢。
　　可是，贺兰文慧有种奇怪的感觉，于莉雯暗恋顾绾绾的十多年好像变成了别人的事情。那年那月，那时那日，至今回想，仍旧感动，却无半点情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