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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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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海跟记忆中的模样一般,带给人低落的情绪。
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她居然在这种时候想起幼年那段快模糊的记忆。红着眼哭鼻子的小女孩,还有那位满目悲伤却强意微笑的男子在码头凄然离别的场景……现在想来,也只是换来她自嘲似的一笑而已。
船程过半,眼前依旧是茫茫琴海。望不到山,瞧不见岸。
她一向不喜欢海,命理师也曾提过让她忌水。可偏偏她的父亲钟情依水而居,为的只是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真是个固执又自私的男人。
船尾晃过两个人,其中一个嘟哝着抱怨这气象预报明明说是大晴,可看这大片乌云阴霾,随时都有暴雨的可能,真是见鬼。
梁祺听他们这一提,不禁仰头望了望天顶,感觉心情又遭了一些。正犹豫要不要回船舱里坐,身后有人走近唤她,“小祺,外头会不会冷?我给你拿了外套过来。”
梁祺回身把外套接过披上,然后看着泉叔在她对面坐下。
“头还晕吗,我那备着晕船药?”
梁祺勉强笑笑:“不用了,谢谢。”
“你呀从小就晕船,这水性差的体质肯定是随了你妈。”
见到泉叔这一路来都凝重担忧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些许笑意,梁祺的心似乎也跟着松了一点,“我在很多方面都像我妈。”
泉叔点点头不再搭话,顾自垂下头静默。
梁祺当然明白以往爱说爱聊爱笑的泉叔突然变沉默的原因,这件事令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变得忧伤起来。她问:“我爸的情况有多严重?”
泉叔看她一眼,欲言又止道:“可能熬不到下个月……”
如此引人悲痛的消息唤醒的居然是另一个疑问:“他还在等那个女人?”
泉叔蹙眉注视,“小祺……你爸现在等的人是你,他只想见你最后一面……你知道的,他一直都疼爱着你。”
“我知道,可是他不愿意为了家庭去抛弃那愚蠢的执念,所以我们之间的感情淡了。”
“……”片刻无言后,泉叔的表情异常认真,“海哥他是我见过最衷情守信的男人,小祺,你不该误会他。”
衷情、守信?!
如果他能对自己的妻子对自己的家庭秉持这点,那结局也不至于这样悲凉。可惜,他始终固执地将这宝贵的品质放在一个错误的对象上,所以他等来的是如此局面。
梁祺别开眼不想说话,她明白泉叔与自己父亲这几十年的情谊堪比金坚,便也不想试图辩驳什么。
“有很多事你不明白,海哥确实对不住嫂子,可他一直都在尽力弥补。只是感情强迫不了,湘琴嫂子在与他成亲之前就清楚知道,海哥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另一个女人。”
“……”这样的话她早听过几次,可每一次都撩得她心里难受,“我听说,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梁祺?”
“……”泉叔默了几秒,而后颔首应答。
她感到可笑,“给我取这样一个名字,难不成他打从我出生起就想把我当情人养?”
“小祺!”泉叔闻言稍露怒色,“不可以这样说你爸,他对你的爱是纯粹伟大的!”
自知触到了泉叔的底线,梁祺闷声低下了头不再言语。其实她也不想再对一个临近生命边缘的人多加责怪,毕竟,那也是她该珍视的亲人。
坐在船尾的两人陷入沉默,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敲击着脆弱的耳膜,震得梁祺越发感到晕眩。侧目看泉叔一眼,他正垂着眸呆木黯然。
梁祺突然有些不忍,那些随记忆消褪的童年回忆里满满都是父亲与这位长辈对自己的疼爱与呵护,他们曾哄她笑、陪她玩,曾经的一切是单纯美好的,天知道她有多怀念那段时光。
“泉叔……”就算有一半违心也罢,她还是想说,“不管怎样他是我爸,除我妈之外唯一的至亲,我是爱他的。”
“……”上了年纪的男人怔了一下,突然就笑了,颊上皱起来的纹路密密麻麻但很可爱,“他如果能听到你这么说,肯定会高兴死——噢不,是高兴得从病床上跳起来……真希望他还能有精力高兴得跳起来……”
梁祺也跟着他笑了笑,却引得太阳穴上的经脉突突直跳,脑袋似乎比刚才更晕了,“泉叔,我现在非常需要你的晕船药,感觉撑不住了。”
“你等着,我马上去拿。”
泉叔起身跑开后,梁祺只感觉自己的身体摇晃得厉害,起初以为是头晕所产生的幻觉,当她睁开眼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才意识到原来止不住晃动的不只是自己的脑袋和身体,她所在的整艘船艇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此时的海面再不像方才那样平静,滚动的波浪前赴后继一层高过一层。可怜的船只在无垠的琴海上被风浪扰得东倒西歪,船上的人们开始惊慌呐喊,甚至有小孩的哭声从密实的船舱内传出来,他们被失衡的无力感吓哭了。
处在船尾的梁祺在严重的头晕之后出现了耳鸣的症状,她望着眼前不安分的琴海呆若木鸡,完全忘了像其他人那样呼喊求救。鬼使神差地抬头望了眼失落的天穹,黑云滚滚地压迫着整片世界。并没有预想中骤降的暴雨,来得只是肆无忌惮的风暴与狂狼。
“那、那是什么!?”船头有人高喊一声,“天呐,快让船长调转方向,快!”
本就极不平稳的船身在一番挣扎之后终于偏离了既定轨道,摇曳着朝另一侧飘去。然而渺小的人类奋力躲避,大自然的威慑却仍步步紧逼,那一处神秘可怕的漩涡巨浪正不断翻涌,迅速朝着船尾靠近。
梁祺的耳朵终于能听到一些声音,她环顾船尾上廖散的几个人,他们正踉踉跄跄地往船舱方向连走带爬,面上多是惊恐与狰狞。梁祺这才抓回点神智,惊呼自己不能一直待在这危险的地方。
行动比思维慢了两拍,梁祺半蹲在原地伺机踏出了左脚,刚想接着迈出右脚,却被身下无止的晃动之力绊住,砰一声跌然而卧,疼得她紧了紧牙关。
“小祺!”
泉叔的呐喊声响起来,梁祺焦急地寻找他的身影,看到泉叔抓着船舱口的门边正试图往这边来。有船员上前阻止泉叔,钳住他的手臂骂他是不是疯了。
泉叔奋力喝那些阻止他的人,梁祺趴在船尾听不清他在吼什么,不过她知道泉叔也是个固执的人,就跟她的父亲一个傻样。
可是她又怎能容许那些关心她的人为了自己奋身冒险呢!
“泉叔,你待在那等我!”梁祺扬起头用最大的声音向船舱喊了一句。
此时此刻,她的意识里完全没有死亡的概念,她只是相信自己一定能够顺利躲进船舱,她一定能够安然无恙地度过灾难,因为——她的父亲还在等她!
徒有股热血蔓延全身,梁祺撑起手臂慢慢将身躯支起来,观察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些不利,她只得气馁地决定待船身稍稍平稳之时再拔腿以最快的速度绕过船艄跑向船舱。
远处泉叔还在喊她,颠簸的船体摇摇晃晃地似乎能将时间拖得无限漫长。梁祺再也等不住了,她鼓足一口气猛地从木板上爬起来,迈开双腿在与海浪的斗争中奋力前进。每一步都是那样沉重,仿佛脚边绑着两个碍事的大铁球,阻碍她求生的步伐。
当咸湿冰凉的海水扑溅到脸上,那触觉竟唤醒了尘封在岁月中属于父亲的脸庞,他笑起来、怒起来、哀伤起来时的模样这么近又那么远……梁祺突然心痛地想哭,那个男人此刻是不是也正在与死神作斗争——而自己,还能否成为他最重要的求生信念?
“小祺!——”
一声近乎哀鸣的嘶喊响破天际,有道光猛地穿过黑云直射琴海漩涡,隐约泛出炫彩波光。
然而船上的人们都没能看到这神奇美妙的光景,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极度危险的船艄上,大脑间仿佛仍闪现着那女子翻身坠落大海的画面,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任谁都束手无策。
船舱里的妇孺都满眼同情地盯着此时正发狂哀嚎的可怜男人,他们都以为这两人该是父女。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拥上前想让泉叔冷静下来,他这样失控冲动,最后也只是多送上一条无辜的性命。
可是泉叔怎依,他答应过自己的兄弟,一定会把梁祺带到他身边!他不能让梁祺出事!
大家都不懂这位华发斑驳的男人究竟哪来的力气,竟能挣脱开小伙们的牵制,撒开腿就往船艄那奔去。众人满目诧异地盯着前方坚决无畏的背影,人群中有几个感性的早已湿了眼眶,呜咽着说不出任何话语。
这是一场出乎意外的灾难,谁能料到自己高高兴兴地登上旅程,却被迫看到大自然无情地残害人类同胞!
他确实老了,不过跌撞着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但他不愿放弃,更不会妥协。俯首望底下汹涌的漩涡正翻转远去,泉叔找不到梁祺的形迹,心里的焦急更是烧到了头顶。
他不敢想象梁祺是否被卷进了刚才的漩涡里,然而无论情况有多糟糕,他也要拼了自己的老命将梁祺救回来!
这么多年没游琴海了,想不到他这副老骨头居然还有机会再一次跃入母亲的怀抱……
他在心里默想:海哥,还记得当年是我把梁祺带进了你的生命……如今,我也绝不负所托,相信我!
风浪渐缓,苍天依旧乌云密布。
唯有一抹纵身而跃的人影,将这灰淡的琴海划出了亮丽的湛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