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满阶梧桐

8、祎王

　　“陛下一意孤行拜袁公为帅，未曾考虑他年纪已大，早不复当年之勇，只怕这一战伤亡惨重，哀鸿遍野。”

　　魏妩音专注地观察炭炉上的铜壶中的水是否烧开，并没有回应李玢，况且她也没有资格评论帝王的抉择。她很喜欢祎王的居所，简单的陈设，没有宫中热衷的奢华，壁上随意挂着画师邹从严的山水图，一张夏日烟雨迷蒙的湖畔风景画，与生性洒脱的李棣倒是很相得益彰。

　　李玢捧起魏妩音递来的茶盏，轻抿一口，没有品尝出独特的滋味，有些意兴阑珊地转顾雨下舞剑的李棣，道：“七皇叔，外间正在下雨，快进来躲一躲吧！你练了这样久还不够吗？又不指望你去当大将军，何必如此自苦？”

　　祎王并未因皇孙的话而打乱舞剑的节奏，招式依然凌厉，动作依然敏捷，他也依然一脸肃杀神态，使观者畏而却步。

　　魏妩音将宫女折来的莲花用白瓷贡上，笑道：“七殿下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何惧区区风雨。”

　　李棣闻言手上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他悄无声息侧目注望女子烹茶的身影，那样极其一般的背影，可是，在他眼中却觉得很奇异。也许是因为后宫太多浓妆艳抹的假面，而她那样不加修饰的神态显得格外珍贵。

　　不多时，雨幕散去，晴空万里，遥不可及的天际居然现出一道震撼的霓彩，由七色排列而成的光波耀着醒目的亮光。

　　李棣将剑收鞘，默默驻足遥望长天。一直看了好一会儿，才神情寥落地说：“大丈夫理应建功立业，像你我这般待在深宫，跟陛下豢养的黄鹂鸟又有何分别？”

　　公主出嫁已有一段时日，皇孙自是寂寞无聊，与之相伴十余年的祎王又何尝不是？魏妩音颇能理解他的情绪，同时也敬佩他志在家国的心愿。

　　“可我们并没有选择的余地。”皇孙仍坐在炉边烧茶，神态却有点茫然。

　　接过魏妩音递来的干净巾帕胡乱擦一擦，祎王走近李玢，把乌金剑放在他膝上，双手攀住他肩，用无坚不摧的口吻对他道：“如果执掌乾坤的人是你，那么，朝廷软弱无能的局面将被改写。”

　　皇孙震惊地瑟缩了一下。是为皇叔口中大逆不道之言？抑或其他注定无法实现的雄图大志？他无从得知。

　　“请回答我，三郎，你是否有改革现状的勇气？”祎王死心不息地用他强劲有力的手摇撼着皇孙脆弱的双肩。李玢不能躲避，被迫直视李棣咄咄逼人的质问。

　　他低垂着头，回应的声音显得底气不足：“陛下的意思是尽一切努力平息干戈，而非主动挑起战争。”

　　祎王目中燃起猛烈的火焰，他不再是沉沦鲜花怒放的养尊处优的少年亲王。他对君王的屡屡示弱感到无比愤怒，他迫不及待想要一展抱负，但残酷的嫡庶之分让他过早出局，他所有的希望都只能寄托在皇孙身上。

　　“今日以妻女换取求和，他日便要以江山偿还！”

　　李玢的脸色倏然变了，他脑中霎时闪现临别前公主凤冠下的泪眼，那样凄楚的眸光他今生难以忘怀，也不愿子孙重蹈覆辙，只是他真的具备改写国朝命运的能力吗？

　　“请勿如此，皇孙殿下只是个孩子。”魏妩音阻止李棣进一步行动，并向李玢投以怜悯的目光。

　　祎王嘴角微微一挑，他并没有因为魏妩音的冒犯而发怒，松开对皇孙的控制，曼声吟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魏妩音悄无声息惋惜一叹。

　　“难道要等到垂垂老矣，面对膝上儿孙时才愧恨年轻时代的无所作为？”祎王掠过一丝苦笑，头也不回地走出皇孙眼前。

　　皇孙似乎对祎王的失望视若无睹。他蓦地扬起长袖，上面绣着他喜爱的繁复金线花纹。皇孙默默凝望着，直到庭院里传来雨后虫鸣声。他信步走出露台，在鲜嫩的草丛中捡起误坠凡尘的夏蝉。

　　他把它夹在指缝间玩弄着，但蝉没有发出挣扎的鸣叫。

　　“是只哑巴。”他发出自嘲的冷笑。

　　魏妩音觉得，他说出这话的时候，语调中有着诡异的暗示。果然他的神色突然冷冽下来，并将掌中无法反抗的生命捏得粉碎。“缺少勇气的皇孙就像不会鸣叫的夏蝉，同样一无是处，你们是这样想的吧？”

　　皇孙拒绝任何人跟随，独自走向舔舐伤口的废弃殿阁。

　　魏妩音无可奈何，只得返回东宫，却在途中惊闻太子骤然昏厥的消息。

　　当她匆匆赶至太子寝阁时，并没有看见预想中严阵以待的御医，甚至连近身侍奉太子的内侍、女官的身影也无迹可寻。她正困惑不已，却突然听闻里间响起脆裂的声响。因着担忧太子安危，她顾不得身份礼节急步推门而入。

　　即将到达太子寝室时，魏妩音意外发现驻守门外一动不动的崔妤。

　　忙迎上前，疑惑道：“姐姐何不进去？”

　　崔妤回应她的笑容显得异常敷衍，“你真的想知道吗？”

　　魏妩音愣了一霎，便见她伸手将殿门打开到足以窥见一切的角度。

　　静卧塌上的太子神色苍白，却在凝视俯身收拾地面药盏残骸的少女时勉强显出温和的微笑。“不要紧，摔碎了也不要紧，让宫女来捡吧，仔细割到了手。”

　　“我真笨，连喂药这样的小事都无法胜任。”少女捂面低声啜泣。

　　太子忧郁的眼神流露出怜惜的意味，他轻轻拉开少女捂面的手，安慰她：“我希望你保持现状，因为宫中已经太多聪明的女子。”

　　“殿下。”少女虔诚地注视着太子病态的面容，“请不要如此温柔，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太子没有回答，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上少女身着的华贵锦缎上的杜鹃花纹。

　　他们的眼睛没有看到任何人，狂热的情绪都集中在彼此身上。

　　得知真相后魏妩音惊愕得无法言语，任由崔妤将她带离弥漫亲密气息的空间。

　　此前对太子夫妇所有的美好幻想都被残酷现实毁灭，魏妩音忍不住抱怨：“太子殿下怎么可以。。。”

　　“见异思迁吗？”崔妤替她接下去。

　　魏妩音突然无言以对，朝秦慕楚本来就是男子的专利，何况生于帝王家的李昱？她暂时想不到合适的埋怨理由，但依然无法谅解太子的选择。

　　崔妤叹息着，迅速将眼帘放下。“她于他而言，也许就像黑暗中无底深渊的一束温暖亮光。”

　　此时此刻的魏妩音并不特别明白其中包含的情感，她担心的只是孟妃会否因此受到伤害。“殿下是否得知？。。。”

　　崔妤微妙一笑，没有明确告知她答案。

　　魏妩音猜测，或许她知道，但永远不会揭穿，哪怕这是不容忽视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