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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颐玉 ...

  •   李尧偕同夫人即月离京休养,皇帝未曾相送,摈退左右,独自留守望天楼。李玢随后步入,见窗前默立的黯然背影,不觉凄酸,上前几步唤他:“陛下?”皇帝回首看他,眸光幽深似海,翻腾着不可预计的惊涛骇浪,他却只能抚须轻叹:“连一国之君也无法随心所欲。”李玢称是,站在他身后透过绵软霞光目送李尧车马逐渐驶离眼前浮华世界。皇帝按在窗棂上的手因衰老而渐渐枯萎,他曾经选择忽视这无奈、凄酸的变化,但宜王的受害令他不得不彻底醒悟,现今有一股强大的势力正伺机谋取他至高无上的权力,若放任不管,只怕早晚沦为他人俎上鱼肉。皇帝上下打量李玢一番,语重心长道:“三郎,你须应承朕,来日登上大位,万不可伤你皇叔们性命。”李玢伏地叩首,“臣自当铭记于心,不敢辜负陛下托付。”

      皇帝举步走到榻前,感慨一句:“朕知道你与他们不同。”见皇帝一脸疲惫,李玢建议:“不如传召娘娘?”李谏摆手,“皇后连日操劳,朕感念她用心良苦,往后让她静心休养罢。”李玢知他脾性,不敢多言,欠身告退。才下楼阶,迎面遇上近日圣宠渐浓的贵妃孙氏。遂停下向她问安,孙贵妃亦留步还他一礼,“多日不见,殿下又长高了。”李玢闻言低头一观足下长袍,果真又短了半截,不由笑道:“娘子心细如尘,内廷无人可比。”

      孙贵妃微笑,语带双关道:“殿下缪赞,妾不敢当。若论心思细密,谁敢与皇后相较?略施小技,便一箭双雕,坐收渔利。”见李玢不敢接话,她轻摇团扇,语锋一转:“舍妹难得进宫一趟,殿下也不去一聚?”李玢微笑不语,孙贵妃也不便耽搁,先行离去。

      李玢出了望天楼,见魏妩音半步不离守在原地,不觉动气,怪她道:“蠢人,这般暑午天气也不知躲避。”魏妩音垂目回他:“为臣者应当恪尽职守,怎可为一己私欲敷衍塞责?”李玢敲一下她额头,笑言:“年纪小小如此老成,尚宫之位指日可待。”唬得魏妩音脸色大变,忙道:“殿下慎言,勿替奴婢招祸。”李玢心想皇帝已明确储君所属,何须总摆出谨小慎微的姿态,当即有些恼了,扭头不语只让内臣陆宗传轿。魏妩音问他去何处?他亦不答,反倒催促轿子全速前行。魏妩音知他皇孙脾气发作,无奈只好提起裙摆几步小跑追上。李玢打定心思不去理她,偏偏眼风所过瞄见她香汗淋漓,气喘呼呼,心生不忍终于摆手让轿夫停下,不耐烦道:“你快去换下这身脏衣服。梵音阁就那么点地方,你还怕我飞了不成?”

      梵音阁两旁皆溪涧,泉流碎石间,异常幽静雅致,李玢尤为钟爱到此观星。他贵为皇帝嫡长孙,长居宫中,身边却无同龄玩伴,常感十分寂寞,自数年前与孙贵妃胞妹颐玉相识,减轻不少孤独之情,故她虽有些富家千金的娇蛮,但在他眼中亦不失为可爱可亲之人。仰首望见她梳着坊间盛行的朝天髻,上缀浅红娟纱花,以白玉簪为饰,一身茶白曳地襦裙,外罩一件缕花纱衣,侧身倚着栏杆,手臂靠在栅栏上,百无聊赖地遥望燕雀掠过的浩瀚穹苍。李玢上前问她好:“姐姐别来无恙?”她回眸觑他,甚有不满:“别来有恙又如何?反正皇孙早不当我存在。”

      李玢修长的指由她臂间披帛一路延伸至裳袖间,悄悄握住她芊芊柔荑,顽劣、又带些依恋。“姐姐何出此言?”孙颐玉推他,想要挣开掌心滚烫温度,微愠斥道:“闪开!让外人瞧见成何体统?”李玢全无惧意,反问她:“按理新婚燕尔理当如鱼得水、琴瑟和鸣,姐姐何故有空暇进宫探望孙娘子?”孙颐玉一撇唇角,语甚不屑:“少提那个愚人,若非皇命难违,八辈子他都休想娶得我。”李玢听她语气骄横,仍似初识之时,不免勾起几分昔日情怀,轻轻扳过她双肩,眉目温柔凝视她愈发妍丽的容颜。“三伏炎炎,可要尝尝冰镇酸梅汤?”

      孙颐玉垂眸若有所思,向他提出要求:“你若真心待我好,便去搬一座进贡的宝石七轮扇来为我消暑。”

      李玢刮一刮她脸颊,拉她坐下,亲手倒一杯茶给她。“我当甚么稀罕物,马上命人抬来便是。”陆宗眉心一跳,忙奏道:“殿下,进贡之物皆有皇封封定,未得陛下许可,不可擅自挪动。”

      颐玉夫人手托茶杯,慢慢吃茶,“既是御赐之物,卑微臣妇怎敢领受,还是作罢。”李玢重重一搁茶盏,心底陡然不悦,斥他道:“陛下富有四海,岂会在意区区一座轮扇?何况我素得陛下宠爱,心想之物,必获赏赐,你报我名号去取便是,再敢拖延,严惩不贷。”陆宗垂目不敢多言,暗忖皇孙渐发肖似那为妇言是从的商纣王,又想良禽尚且择木而栖,贤臣焉能不择主而事?

      待陆宗退下,孙颐玉摆出棋盘欲与李玢对弈,他却不愿,侧身倒在靠枕上,慵懒如他饲养的猫儿。“我都恨不得跳进水里畅游一番,亏你还有心思摆弄这些玩意儿。”孙颐玉捉他手臂,打算拽他起身,他纹丝不动,依然显出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孙颐玉没他办法,气恼地作势捶他几下,他呵笑着闪避,打闹间从襟领甩出一条链子,她看一眼,不由赞道:“这颗猫眼石好别致。”

      李玢即忙解下递向她,“姐姐若喜欢,拿去便是。”

      孙颐玉摊开手掌,观赏猫眼石的心情变得复杂,其实她哪里稀罕这些物件,不过想试探眼前这个足以使她动情的可爱少年。在她未出阁时并不缺少向她表示倾慕的出类拔萃的各式男子,但她始终希望寻找一段举世无双的爱情,她也相信凭借独一无二的美貌和地位将会收获同样尊贵的皇孙炙热的真心,直到皇帝突如其来的赐婚,彻底打破她的幻想,令她措手不及,只能含恨嫁入将军府门。错开目光掩饰眼中泪意,她不愿袒露半分叫他看低的情绪,强作微笑:“平白受你礼,我可没有什么姊姊妹妹回赠,”说罢朝他欠身,摘下腕上串珠,奉与他道:“身无长物,唯独这串手珠乃波斯贡品,还望皇孙笑纳。”李玢知她取笑前些日子参加好友太史令张朢生辰时那段艳遇,“原是张二郎娱宾使得玩笑话,不值一提。”又将串珠重新戴回她手腕,“姐姐多年随身之物,我万不敢领受。”

      孙颐玉也不勉强他收下,“如此说来倒是市井之人以讹传讹,竟将你英明折损,该罚该打。”

      他倾身挨向她,仔细研究她此刻的妩媚神色。“世人误会又何妨,但求姐姐明白我便于愿足矣。”魏妩音刚抵梵音阁,入耳便闻李玢表白心声,她目视左右,并不见陆宗等人身影,正欲悄然离去,不料听见孙颐玉问李玢:“怎不见整日跟随你身后那个小宫婢?”

      李玢随手拈起一颗棋子,搁在棋盘上,轻声叹息着说:“她身世颇坎坷。。。你不知晓,当年她爹魏敬禹是已故晋王幕下宠臣,天文地理样样精通,是京畿享负盛名的才子,后陛下登基,晋王造反,陛下心存惜才之心,摒弃前嫌,欲招他入仕,他却不识好歹,执意追随晋王流放岭南贫瘠之地,陛下感念他奉主忠心,开恩赦免他一家死罪,只没入掖庭为奴。”

      孙颐玉听得唏嘘,“如此说来,一旦晋王谋逆成功,魏敬禹立下不世之功,她前途岂非无可限量?”

      李玢伸手搅乱棋局,漫不经心地应她:“再如何,亦比不上你这位当今陛下的小姨子。”二人笑语晏晏,却听得魏妩音遍体通寒,她万万想不到记忆中那段悲惨遭遇竟有一日变成李玢博取佳人欢心的笑料。阿爹流放之景犹历历在目,母亲凄厉哭喊也恍惚在耳边萦绕不绝,她却毫无能力改变这一切。她既恨又怨,甚至在那么一瞬间产生了玉石俱焚的念头,她五指蜷缩深陷入掌心,绝望如即将溺毙的脱水游鱼,然而指间的疼痛唤回了仅存的理智,默念一句阿弥陀佛,魏妩音蠢蠢欲动的心终于平复下来,扬袖一挥,驱散眼前幻境,她重新低头如同宫中任何一个平凡的奴婢,不愿堕入遥远前尘往事中。

      魏妩音从阁中退出时,风云骤变,乌云蔽日,一股迎面而来的气流惊飞葵树栖息的数点寒鸦。她恍然不觉,孤身奔到滂沱大雨下,迎接她的是翻天覆地的黑暗,疾风从她身边旋过,夏雨在她裙下蔓延,这波涛汹涌的景象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微弱心灵,她几乎就此倒下,但心中不甘的意念始终支撑着,伴她走过冷冷清清的深宫红墙。

      回到寝室已浑身湿透,她情绪低落,闷头扎进廊下,忽闻身后有人唤她:“魏姐姐?”回过头,疑惑地注视面前陌生宫女。“未知有何贵干?”那宫女走前几步,朝她欠身,道:“听闻姐姐逢初七日可出宫代太子妃到海莲寺上香。”魏妩音见她一身狼狈,如意髻被风雨打散,与此刻的自己别无二致,声音不禁温和下来:“可有事?”

      她向左右张望几下,哽咽着低声说:“我阿兄病了多日,家里一直筹不到钱为他找大夫,只得辗转通过亲戚告知我,但我一个卑微奴婢又能有何办法?就算掏干这些年的月俸,也无补于事,幸好舍里几位姐姐同情我,一起凑了些钱赠我,现下只望魏姐姐怜悯,替我送到阿娘手中。姐姐大恩,日后就算让我作牛作马亦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她接过宫女递来包裹,默默凝望须臾,双眸一片模糊,辨不出是雨是泪。“你放心,我一定尽力办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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