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逸尘

1、第 1 章

　　“大哥哥，你不要怕，我会带你回家的。”

　　肖羽按了按腰间的剑，回头望竹林里已起火半天的小屋，远远的熏焦味里充斥着残忍与血腥盖过了悲恸的滋味，眉眼间的伤口和血污胶得他抬不起眼皮，只觉得那烟浓烈的就烧在他面前，呛得他红了眼睛。

　　他不要哭。

　　肖羽十岁，记忆中跟着父母迁移逃窜的经历已经数不清了，练剑与迁移，这两个元素交替着构成他关于童年时代的全部记忆。神志已经渐渐模糊，朦胧间只有眼前这张圆圆的白净小脸，晕染着神奇柔美的光圈，想要替他遮住所有凄哀的画面。

　　“大哥哥，你不要难过了，跟我回家，到家了爸爸妈妈会照顾我们的，我以后也会保护你的。”眼前的小男孩有着一双漂亮的黑眸，在漆黑的夜里靠着些微的光亮就璀璨生辉，可肖羽从那双黑眸里只望见映射而出的竹林尽头、缠绕起舞的血色火蛇，恍惚间这小孩也有了被那些纵火的强盗们指派来嘲笑他的嫌疑。历来被训练得要随时保持警惕，他凭剩余无多的意识，握紧手里的剑柄，微微向上提了提。

　　“大哥哥你受伤了，不要乱动，妈妈懂医术，等她一到帮你治好就不疼了。你现在不能乱动，妈妈一直说如果受伤现场处理不当会伤口发炎、伤筋动骨的，要多吃很多苦头。”小男孩似乎并不害怕眼前龇牙咧嘴尘土夹杂着血汗粘得到处都是的逃亡人，费劲的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料，像模像样的裹在肖羽汩汩淌着暗红血丝的右腕上，咬着下唇、白净的小脸因为不忍而愈加惨淡；包扎完了，伸手就要来扶他。

　　肖羽本能往后仰，唇角溢出一丝苦笑，笑自己居然对这世界已然失望到连一个七、八岁的幼童都要怀疑的地步，便硬是支住了身体，小男孩已经凑到他面前，拽着袖子替他擦去脸上眉眼周围混杂着尘土的血迹，看到眼角上暗红色干涸的部分居然伸出小小的舌头灵巧的卷过润湿，温热的感触让肖羽浑身一颤，小男孩继续用手指卷着袖子努力轻轻的抹着，“疼么！大哥哥你别急，眼睛睁不开很难受吧，这样就好些了，等回去后就洗澡清理伤口，然后让爸爸妈妈给你买新衣服……”

　　远处两个身影焦急飞奔过来，糟糕！肖羽想要拔剑，那力气却只够他让剑柄离开鞘口几分。“明扬！不是让你不要乱走么！”说话的女声虽然焦急，声音却是甜美的，看起来温润无害，面前被叫做“明扬”的小孩高兴的挥起手，“妈妈我找到大哥哥了，我们在这里！在这里！”

　　“肖羽！”那中年男子眼中写满了坚毅，面上线条也是硬邦邦的，却让人觉得可靠，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的时候肖羽居然忘记要抵抗，“太好了太好了，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我们来晚了啊！”

　　肖羽有些麻木的感受着面前这具陌生身体紧张的拥抱和悲愤的颤动，一时给不出任何反应，倒是一边那个小小的声音又再次想起，不停拍打着男人的手臂，“你住手啦！住手啦！爸爸，大哥哥受了很多伤，你这样会弄痛他的，快点放开啦！”

　　男人立马小心的腾出空间，“文俪，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替他瞧瞧！”边上的女子蹲下身来把着他左手的脉络，眼睛扫过各处的伤口，边上的小脑袋一直不停的左看看右瞧瞧，水淋淋的挂满担忧，想要探个究竟又不敢靠得太近，文丽叹了口气，“血都止住了，不会伤及性命。其他的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法子，这里更不是久留之地。” 抬头看了眼身边的男人，“坤哥，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肖羽听到这里时眼神有了反应，微微抬头，艰难吐出了两个字，“坤叔？”

　　男人坚毅的脸上藏不住激动地神情，“小羽，你还记得我！还记得！”

　　“不。”肖羽困惑着摇了摇头，“只是经常听父亲提起您，他让我一定要逃出去找坤叔…”便不支倒了下去。模模糊糊的时候还听得到旁边小孩清脆关切的声音，不停嚷着“大哥哥，大哥哥……”直到他完全没有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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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明羽看着眼前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弟弟微微颤肩拼命噙着泪水的样子，着实心疼，走过去搂住他的肩让他靠到自己怀里，“想哭就哭吧！”

　　“不要！”倔强的小脑袋在他胸前左右晃了晃，蹭得他难耐，“哥哥说过男孩子不可以随便哭的。”

　　“傻瓜，今天不一样，可以破例。”

　　“我不要！哥哥都没有哭。”小脑袋不再左右摇晃，开始拼命往他胸里头钻。

　　岳明羽感到胸前有着热度的微湿，便不作声了，只是纹丝不动的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唯恐惊到怀中人。

　　想来离上次看到这张干净小脸挂满泪痕也已经八年了。

　　那次遇到坤叔的时候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人一软就倒了下去。再醒来少说也是几天后的事了，还没全醒就觉得自己的右手被两只软软的掌心包裹着，迷迷糊糊的时候耳边淅淅沥沥的总是啜泣声，睁开眼就看到身旁唇齿分明的白皙面孔和青黑的头发、白净小脸上乌黑闪烁的眸子已经被赤红的血丝包围了，小小的脑袋乖乖趴在床边小心翼翼的望着他，鼻翼两侧是深深浅浅的透明的痕迹。

　　那个时候的肖羽，也就是现在的岳明羽，还叫不出这小孩的名字，只记得被父母嘱咐完“去找你坤叔”，随之被狠狠推出那个后来燃烬成灰的竹林小屋之后，这双水灵灵的漂亮大眼睛就一直望着他、守着他。

　　他在那眸子里，找到了生命里的天使。

　　见不得他哭似的，肖羽一把搂过他，用那个七岁的孩子还承受不起的力气，“不许再哭了，以后不许再哭了，你看你的眼睛红的像什么样子；以后不准再哭了，哥哥在你身边，不会让你再哭了……男子汉不应该哭！”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说话，自己的声音也哑了，哽在喉头；他说了几句就有些后悔，怕粗声粗气吓到他了，便慢慢松开手，谁知那孩子居然就真止住了泪，两只小手拼命拼命地抹着脸，然后认真的、安安静静的望着他。

　　后来肖羽才发现岳明扬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内向的人。他开始相信人与人之间真的有“投缘”一说，有的人从相遇起，就注定能一拍即合；血缘也好、结合也好，都抵不过这种本能的默契与牵系。

　　他当时也不是真的要教育这个弟弟做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这个弟弟是看上去的那般柔弱。从那个孩子七岁那年面对着熊熊烈火还能温柔笑着对连眉目都辨识不清的他说“大哥哥，你不要害怕”；还能用他学会不久的技术稳稳当当的包扎止血。他分明就是聪明坚韧，远比他这个哥哥强多了。

　　他只是，见不得他哭罢了；见不得明扬伤心难过；每每锥心的疼。

　　那双眼睛，就该是无忧无虑的看着别人边开方子、边抚慰人的，虽然他想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像初识那会儿一样双手只是裹着他的、双眼只肯望着他…但是他尊重他的意愿，明扬喜欢当个郎中，治病救人。

　　只要明扬开开心心就好。他搂紧了怀里精致的人儿，沉沉地闭上眼睛。

　　肖羽已经死了，在八年前一场不为人知的火灾里烧死了。

　　陈家的人自多年前也已不再到处搜寻。

　　他现在的名字是岳明羽，被岳家收养已经八年，明扬是他的弟弟，现年十五岁。

　　这天，是明扬母亲，俪姨大礼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