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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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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砂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天色已晚,他听得里面再也没一丝动静,按捺不住心里的惶惑轻声道:
“师父?”
里面没有回音,他便又叫了一声,谢飞白不知怎么了,屋内岑寂无声。
他来回踱步,金色的长发被抓的一团乱,偏生谢飞白便是一句话都不回,方才那些衣袖摩擦声,拿起或放下什么东西的声音,还有走动时的细微脚步声都停止了,屋子里就像没有人一样,陆明砂想着今日谢飞白大是反常的行为便觉得心里极是不安,风几次将门吹开个缝,他凑近了去看却也什么都看不到。
陆明砂终于控制不住焦躁到了极点的心情推门而入,谢飞白不在外间,里间的门虚掩着,纱质的帘子卷了一半,织锦的床单乱糟糟的搡在外间的木盆里,还有被血污了的衣裳,陆明砂也不敢贸然便走进去,只好又在门边停下来低声唤道:
“师父?”
仍旧是没有回音,他掀开帘子急匆匆的走进去,却在进门的一瞬立刻放轻了动作,谢飞白俯卧在床上,裹着绷带的背不敢盖被子,一袭黑底刺白纹,与万花弟子服风格一致的锦被盖到腰窝,肌肉线条优雅明快的胳膊交叠枕在脑袋下面,长发被归拢在一边,柔顺的堆积在右臂与脸颊形成的空档中,绷带尽管裹了足有两三层,仍是显出了他有力的腰背线条,陆明砂的目光追随着那一层一层绷带里面的身体轮廓没入锦被之中,觉得喉咙莫名发紧,他并非没见过谢飞白的睡颜,但他平日里睡相极好,被子拉到颌下,两个肩膀都严严实实的裹在其中,一点皮肤都不露,哪怕是三伏酷暑也是如此。
陆明砂刚来万花时常常惊悸,经常夜半跑到谢飞白的床上,万花弟子饶是被从梦中惊醒也是温润从容的君子风范,会先从一旁取过外衣披在肩上,再让他钻进自己的被子里,一边缓声讲着故事,一边抚摸着他那时还没有这般长的金发哄他入睡。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谢飞白旁边,屈膝半跪在床上,伸长了胳膊越过他去关床对面墙上的窗子,谢飞白却是忽然醒来,自然而然的侧身去看,正好见陆明砂俯身而过,他的脸正正对着陆明砂的脖颈前胸,万花弟子服那一大片繁复的刺绣细腻的扎眼,谢飞白清了清喉咙,哑声道:
“明砂?”
“啊师父!”陆明砂连忙缩回来,低头注视着谢飞白,很快的说道:“我吵醒你了?”
“无妨。”经历了白日那一场乱七八糟的事故,谢飞白像是累极,声音里都有些疲惫,他动了动像是要坐起来,陆明砂看到他眼睛的方向,连忙帮他取了外衣披好,谢飞白小心翼翼的靠在床头,不让伤口被压到,略微拉了拉外衣的前襟,慢慢道:
“来。”他拍了拍床的另一半,陆明砂会意,蹬掉靴子也爬上来靠在床头,他看谢飞白的姿势有些用不上力,便凑近了些,想让谢飞白能靠在他肩上借力,谁知后者并不领情,就着那有些难受的姿势开了口:
“明砂,我不肯把受伤的事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陆明砂一下便觉得心里酸楚得很,他掩饰性的睁大了眼睛眨眨,将那点水汽驱赶开来,不自觉微微咬住了下唇,谢飞白微闭了眼,长而浓腴的头发散在肩上,将他的脸衬得越发苍白:
“若是你不开心,师父以后不会了。”
陆明砂闷闷点头,浓密的金棕色睫毛低垂下来,本就远比一般中原人深得多的眼睛更是全部笼进了黑暗中,谢飞白想到今日所遇到的那两个明教弟子之事,终究还是不放心,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道:
“明砂……明砂,如果有人说,能够带你去很好的地方,教你高深的武学,你会去么?”
“去哪里?师父去么?”陆明砂道。
“很远很远……我不能去。”谢飞白控制着心里逐渐升腾的恐慌,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道。
陆明砂想也不想答道:“不去。师父不去我也不去。”
谢飞白一瞬间便觉得十万分的平和欣喜,以至于他伸出左手抚摸了一下陆明砂的脸颊,只不过是刚接触到那原本被风沙磨砺现下已然光洁如初生的皮肤,便恍然觉得了自己的逾矩。
他还没来得及放下,陆明砂翻身过来,略显莽撞和仓皇的揽住了他,背后的伤口被这么一碰又有些痛,谢飞白却完全顾及不了了,他被陆明砂忽如其来的拥抱惊得愣怔了一下,却又抑制不住满溢而出的极度欢喜与近乎要落泪的酸楚,揽住了陆明砂的背。
师徒两人在静寂的室内静静拥抱,屋内有一点未散去的伤药芳苦气味,有一点风送进来的竹香,有一点谢飞白衣料上用的广藿香与檀香混杂的味道,还有漫漫的,在谢飞白居所从来就没有彻底散去过的安息香,铜铸长柄竹节炉中散逸出袅袅的烟雾,混杂织成悠远宁谧的气氛,笼在两人长发和衣袍上,水汽似的仿若能看到实体。
谢飞白少年时挥金如土,食物衣料,器具熏香,无一不是用最好的,哪怕到了如今,万花谷中将一身华丽绚烂生生燃成灰烬,也改不了少年时候那些习惯,可他这个人却是天翻地覆了一般,少年长堤打马,自妖桃雾柳中长笑而过的那个谢飞白,早已随着三年前收养陆明砂这件事彻底埋葬,他本来知交遍天下,如今还来往的却只剩下程青羽一人。
陆明砂一天之内心绪大起大落,很快就靠在谢飞白怀里睡着了,万花弟子顺着他像金子一样的长发,微微闭着眼,他其实有很多事要做,明教弟子来到万花谷,总不能是来参观的,陆明砂才是他们的目的,就算自己将那两人用银针封了脑也难免不会出事,他叹了一声,轻轻将陆明砂往后推了推,让他枕在自己的枕头上,披衣下了床,脑海中三年前那些知交一个一个闪过,最终提笔落在信封上的,是天策府江如渊。
江如渊三年前还只是致果校尉,现在已连升两阶为定远将军了。不过这对谢飞白来说不重要,他提笔落下“敬岳”二字,只短短写了两句话。
黑夜里一羽雪白的信鸽一闪而没。
次日晚,七百四十余里外的北邙山,江如渊刚刚收了操,边往营房走边听着手下的汇报,这段时间颇为太平,他很是放松,盘算着操练辛苦,要让火头加几个菜,刚刚路过火头军营房探头进去吩咐了一声,便有个小兵急匆匆奔来,手里拿着一封盖着个奇异印戳的信,江如渊心中咯噔一声,他已经三年没有见过这个印戳,但还是熟悉到十几步外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枚印戳是阴文四字:渊白翰青。
他自己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只是从来不用,他挥退了小兵将信揣在袖内,急匆匆赶回自己帐中才拆开来看,一看抬头敬岳二字便是一阵心跳,他这个字不常用,统共不过三个人知道,谢飞白用此二字,肯定是有大事相托。
明教是否还在中原有残留势力?能否查清他们与明砂的关系?
看完之后他忍了忍才没破口大骂出来。饶是如此仍旧是没忍住低声恨恨道:“龟儿子谢飞白!三年不知死哪里去!梭边边倒快!”他是川地出身,虽然这些年供职天策早已学的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但情绪激动时仍是不小心露出点口音,说完把头顶翎冠一扯,喊了一声亲卫,自去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