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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五岳颠倒为汝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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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五岳颠倒为汝轻
夜色渐渐地沉了下来,林觉民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挪地穿堂过室,今日在族学里,老夫子又拿着林觉民弃考科举之事教训那些个新入学的族中子弟,说是要他们引以为戒,却不料此时林觉民正巧路过,听了一个清清楚楚,因为心爱西学,林觉民一向不得老学究的欢心,今日一见,老头儿还道他故意偷听墙角,一张老脸上霎时便是一阵变幻莫测,末了,还是不得不自矜身份地撩撩他花白的胡须,冷哼一声掉头就走,却把林觉民独自一人晾在那儿,好不尴尬。
林觉民去学堂,本是为了寻求家族中颇有才学名望的长者的帮助,想着若能得到一二封举荐信,便可以去往福州大学堂求学,要知道,那福州全闽大学堂,本是自李鸿章李中堂倡导洋务以来的福州城里最好的学堂,并非似一般的学堂只是单单的注重儒学,注重所谓的正统,而是真真正正的可以学到于国有益的知识,听闻那里学科颇多,所教授的知识包罗万象,所以虽然不及留学来的好,但对林觉民来说,若能在父亲同意他出国之前得以前往此地求学,先行预备,也已经是天大的喜讯了。然而,今日老夫子这一番训斥,虽然并不是矛头直指林觉民,却也足可以证明他林觉民此时此刻怕是十分的不得向来注重规矩,讲求礼节的族老的欢心。此时若是再去寻求帮助,岂不是正撞到了枪口上?思来想去,林觉民还是决定原路返回,伺机而动以待来日。
林觉民一路神游天外,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居所,然而林觉民并未进入屋内,反而是打量起自己的小院落来。这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然而极富烟雨江南的精致神韵,院中只一座独立的两层小楼,支撑的木柱子年头已久,却没有丝毫要腐朽的迹象,瓦片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屋檐角上不像其他人家一般飞檐斗拱,只是小小的向上一翘,又挂着几个极其小巧的铜铃。林觉民脚下踩着散碎铺在泥土中的平整的青石板,望着楼下植着的青翠欲滴的芭蕉,许是有些岁数了,芭蕉的叶片并不是毫无规矩的四处舒展,而是顺着某种自然的规律有条不紊的生长,不仅毫不凌乱,又让人只觉得随性自然,有一种洒脱之美。想起往昔风来雨过,自己独自坐在小楼之上临窗读书,听着耳边铜铃清脆的叮当声和雨打芭蕉的沙沙声,便觉心旷神怡。旁人不知,林觉民却十分清楚,这院中最出彩的植株,并非那肆意的美人蕉,而是墙角几株不十分高大的梅树,梅树开的是红花,据闻是叫做骨里红的品种,一旦开起花来,真似那美人沁血一般,红到了骨子里。只是眼下已是正是盛夏时节,尚未到开花之际,因此不甚引人注意。林觉民只看着那梅花树一动不动,想着开花时的美景,不知怎么的,只觉得眼前虚幻的千万花朵之中,仿佛有一个清淡的笑脸朝着自己绽开,笑意浅浅,却让林觉民烦闷了一整日的心顿时平静下来——陈意映。
林觉民呆呆的出着神,直至一阵大风迎面而来方才醒了过来。台风即将来了,天际上云卷云舒的猛烈,不像往日一样云淡风轻。林觉民快步踏入房中,却并未点燃灯火,他凭借着多年来的习惯,在黑暗中扶着小圆桌缓缓地坐好,以手支额陷入沉思,许久也不曾发出一点儿声响。
近日以来,科举,留学,亲事,举荐,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没有一件合了他自己的心意,林觉民甚是着恼,却又苦于凭一己之力实在难以反抗,而且…这厢问题接踵而来,而那厢自己的心境又仿佛大不同于从前…自从上次与陈意映一同出海观潮之后,自己的心似乎不再是静如止水,这令一向冷静的他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陈意映…陈意映…”林觉民喃喃的念叨着。这几日里,林觉民不论是说什么做什么,总是不经意间脑子里便映出了那小女子秀气清淡的脸来,她带着烟雨江南的气息,朦朦胧胧,令人无法将她彻底的看透,她仿佛并不如他初时所想象的那样有着贵族女子的骄矜,相反的,那一分由骨子里散出来的书卷气令他十分欣赏…或者…亦可以说是…着迷。林觉民有些困惑了,细细想来,自己对于陈意映的态度似乎也是十分的复杂,期间既有对她束于礼教之中的不屑与怜悯,更有对她善于洞察人心的惊叹与钦佩…林觉民想得烦闷,一时口干舌燥,不禁端起了面前的茶盏轻轻吮吸了一口,却不知道怎么的,竟忽然便想起了不久前的那日,陈意映于那小小的茶楼中亲手烹煮的香茶来,当日的茶水,林觉民已然是记不起确切的味道了,然而便是这样想着,竟觉得眼前手中的茶是苦涩难以下咽。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面上未动声色,然而他眼眸里的那一抹惊诧却出卖了他心中所想…自己…动心了?
不…不会…自己不是一向不曾想过这些的吗?林觉民为自己一时的念头感到好笑,但笑着笑着声音却渐渐地停了下来。重重的搁下茶盏,林觉民走向书架,随意地拿了一本书来企图用读书来化解自己此时内心的狂乱与不安,也不管拿下的书是自己想来讨厌的诗集。
懊恼的坐在桌案前,手里一刻不停的胡乱翻着,林觉民强迫自己将心思全数收回,然而当他看到书上所写的字时,整个人却又是不受控制地一愣——正翻到了徐再思的《蟾宫曲》: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林觉民一动不动,只有捧书的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此时的激动,他只觉得自己此时脑中一片空白,五脏六腑全都绞在了一起颠倒了顺序…
动心吗?动心了,不可否认。
喜欢吗?不是不喜欢的,她这样好!
然而,爱她,还是爱理想?是为了一个女子而甘愿平淡一生,忍受清廷的黑暗,舍弃家国大义,还是为了自己十数年来的梦想而眼看她步步远离?到底…孰轻…孰重?又或者…自己可以做到两全?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一夜辗转。
夜里未曾听见雨声,清早起来,却看见满院子的湿润,芭蕉叶更是被洗涮的青翠惹人怜爱。只是与美景甚为不搭的却是眼前高瘦的男人——青黑的眼眶只似被狠狠地揍过,显然是不曾安眠,胡茬子也星星点点的冒了出来,显得十分憔悴。林觉民将将洗漱过,便听见父亲林孝颖推门而入的声音。
“听说尹民前几日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年纪长些的好友,论礼,尹民本该是今日过来吃个便饭的,但昨个儿晚上那边传了话来,说是尹民看上了一个姑娘,今日便要提亲去,故而得过几日再过来走亲戚。你也不必候着他,两个混小子,一凑到一起便要翻了天,哼!”林孝颖手持着老烟杆,斜倚着门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面无表情的盯着林觉民继续说着,“你还别说,尹民虽说学识什么的及不上你,有些地方却远比你通透得多!瞧瞧,人家还没你岁数大呢!不是一样也知道该成亲了不是?这老话说的不就是成家立业?哎。得先成了这家,才能立得这业,也不知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这般迫不急待!”
林觉民原本是平心静气的听着,但当老头子提到了亲事,他的心里却忽然便猛地一揪,昨夜已经是一夜的纠结不安,今日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林觉民直觉的就觉得十分奇怪。却又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在忧心些什么,遂也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
林孝颖眼看着林觉民精彩的各种表情变换,心中有些奇怪,但儿子不说自己也不好多问,于是只好继续嘬着烟。待林觉民好不容易缓过了心绪,前院里却又传来了方声洞的大喊。方声洞虽爱玩闹,却不是个不知道礼数的,这般不顾仪态的大喊,让林觉民诧异的快步向他走去,正待开口询问,方声洞已经大喘着抢先一步开口,“尹民…林尹民…呼…他带着个叫黄兴的…去陈意映家提亲了!他…呼…他要娶陈意映呢!”
“什么!”林觉民与林孝颖齐齐失声,林孝颖心中闪过一丝惋惜,然而转眼看见林觉民那样又是讶异,又是怅然若失的样子,老眼珠子一转,忽而便轻笑了出来。
林觉民愣了片刻,继而回过神来,他不自觉间把牙咬的咯咯响,心中电光火闪,终于狠狠地吐出了几个字“臭小子!竟敢抢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