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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虞岭,北方荒凉的贫瘠之地,刮着朔方的风雪。
      凛冽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削一般火辣辣的疼,仿佛能将人的皮肤都生生割裂开来。
      驻扎在虞岭的北凉游牧族人收了帐篷,赶着牛羊,向更北处迁徙,试图想要远离这战火纷飞的乱世。
      百年来,北方一直处于政权割据的四分五裂之中。鲜卑,匈奴,羯族,羌族,氐族……每一个族系都试图占据一方,封爵称王。
      北方的战火一直没有停息过。经过百年的互相征战与吞并,便只剩下了北魏、北凉、北燕、夏国与西秦。而后西秦为夏国所灭,北方便形成了北魏、北凉、北燕与夏国四分天下的形势。
      四十多年前,北魏王拓跋珪迁都平城,改王称皇,隐隐有统一北方的架势。拓跋珪戎马一生,其子拓跋嗣子承父业,亦为北魏开辟了不少疆土,到达其孙拓跋焘手中时,北魏达到了鼎盛。
      拓跋焘依靠着祖父与父亲的基业,大展宏图。他重用汉人谋臣崔浩,多年来与镇南将军奚眷一起四处征战,于神麚四年灭夏国,太延二年灭北燕,如今只余下北凉仍做困兽之斗。
      北魏与北凉虽结秦晋之好,北凉君主沮渠牧犍先是将妹妹兴平公主嫁予北魏皇拓跋焘为右昭仪,后又娶了拓跋焘的妹妹威武公主为后,然,北魏统一北方的形势已不可逆转。
      两国交战,苦的却是他们这些游牧为生的族人。
      迁徙中的北凉族人偶然回头,望向百里外寒风中的猎猎战旗,轻轻叹了口气。
      北凉君主沮渠牧犍自小酷爱学习,朝中重臣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士,打起仗来根本毫无胜算。幸好沮渠牧犍的两个兄弟沮渠无讳与沮渠安周自小习武,为朝中难得的将才,依靠他们或许能够抵挡住北魏一段时间,可也只怕这时间不会太长。
      族人回过头,继续前行。北方终究是要统一的,只不过是时间的长短。可这一切却与他们这些小人物无关,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是躲过战乱,在这乱世努力生存下来而已。
      大片迁徙的族人伴着牛羊的嘶叫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白茫茫的荒原之上。
      朔风吹过,雪下得更大了……
      … …

      北凉的大军驻扎在虞岭百里外的月牙湖畔。
      此时,身为副将的沮渠安周正陪同着此战的主将沮渠无讳巡视营帐,那些新来的小卒们一边整理军务,一边时不时的抬头偷看这专心谈论军情的两兄弟。
      那个身着银白盔甲的是主将沮渠无讳,不过二十过五的模样,长相斯文俊美,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倒不像是常年行军征战的将军。而身旁那个背着弓箭的黑袍少年,是沮渠无讳的弟弟沮渠安周,亦是此战的副将,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清秀,眉间还带着些未脱的稚气。
      望着这温文尔雅的两兄弟,那些新来的士卒们不禁有些惊讶,这样的两个人,竟然就是北凉赫赫有名的名将,果然如中原人所说,人不可貌相。
      沮渠无讳背手巡视着大营,一切都在有序的进行着,没有一丝不妥之处,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刚想回头与弟弟沮渠安周继续讨论军情时,一个小卒忽然冒冒失失的撞到了他身上,他身旁的沮渠安周怒喝道,怎么搞的,没看到将军么!小卒战栗着跪下道,小的并非故意冒犯将军,还望将军恕罪。沮渠无讳制止身旁的沮渠安周,扶起小卒,温和得说道,没事,你去忙吧。小卒叩谢后匆匆离去。
      沮渠无讳刚走两步,忽然间,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猛的转身,纵身跃到那小卒面前,那小卒倒也不惊,与沮渠无讳动起了手。在打斗中,沮渠无讳扯下了小卒的头巾,一瀑青丝倾泻而下,长长得垂到了腰际,那竟是个女子。
      女子微微撅起了嘴,哼,这军营一点也不好玩儿,不过,你好像挺有意思的。沮渠无讳敛起笑意道,我就感觉不对,一个男人怎会有如此柔媚的眼神,你是什么人?是不是北魏派来的奸细?女子嘟嘴道,刚才还对人家那么温柔,怎么一转眼就变了。
      在一旁的沮渠安周皱眉喝道,哪来的野丫头!满嘴尽是些胡言乱语!说罢拉弓搭箭对准女子,道,再不报上底细,休怪弓箭无眼!
      女子微微瞟了沮渠安周一眼,然后身形一闪,如鬼魅般飘到他身后。还未等沮渠安周反应过来,手中的弓箭便已到了女子手中。女子退开十步,对准百步开外猎猎寒风中飘扬的战旗,引弓拉弦,箭羽蓄势而出,射穿旗杆,战旗应声倒下。
      沮渠无讳不禁低声赞道,好箭法!女子将弓箭扔到地上,蹙着柳眉,双手叉腰佯装生气对沮渠安周道,野丫头,野丫头,你叫得倒是顺口,没看到姐姐我比你还大两岁么?小弟弟!
      沮渠安周本就被女子的箭法震住,如今又听得女子这一番话,虽气却不知该回什么话。见沮渠安周语塞,女子脸上尽显得意之色。
      望着女子这娇俏可爱的模样,沮渠无讳不禁弯起了嘴角,女子见他笑,道,原来你也不是那么闷嘛,不过,我今天累了,改天再来找你玩。说罢,她伸了个懒腰。一晃,没了影。
      恼怒的沮渠安周正欲派人追赶,沮渠无讳挥手制止,沮渠安周急道,哥,她射下我们的战旗,你就打算这么放过她?沮渠无讳望着地上的那面残旗,道,能在这么大的风雪里射下百步外的战旗,可见她箭法极高,射旗而不射人,说明她对我们并没有恶意,这么好的箭法,或许能为我所用。
      沮渠安周道,可这丫头来无影去无踪的,找都找不到,又怎样才能为我们所用呢?沮渠无讳意味深长得笑道,不急,她还会来的。

      几日来,战况很是紧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也停了,正是作战的好时机,可沮渠无讳却迟迟不出战,反倒教士卒们暗暗着急,不知这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夜,沮渠无讳独自在帐中分析着目前北凉与北魏对持的形势,忽然间,烛光一闪,一个人影掠过,沮渠无讳紧随其掀开帐帘,却不见半点人影。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哎!将军,你的动作也太慢了点吧!沮渠无讳回头,原来那人早已在营帐内,而自己却毫无察觉。他细细一看,那人竟是三日前混入军营的那个女子。
      此时的她,已换回了女装。水青色对襟窄袖小袄,配着碧色及膝短裙,脚上穿得是白色小马靴,一根月白色罗缎腰带细细得束着腰,更显得身形玲珑细致。长长的头发一部分编成了很多细细的辫子,还有一部分随意得披散着。腰间配着一把弯刀,裸露的手腕上还戴着几串小银铃,风吹过,便发出细碎的声响。这身随意的胡服装扮,更衬得女子清丽的脸越发得娇俏。
      女子毫不客气的坐在桌角,抓起地形图中的一把沙把玩着,沮渠无讳轻轻一笑,道,是你,你果然又来了。女子饶有兴趣的望着他,哦?原来将军在等我。沮渠无讳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箭法?又为何要故意接近我。说道最后一句时,沮渠无讳的眼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猜忌与怀疑。
      女子挑了挑眉,为了见你啊。一句话倒把沮渠无讳噎住了,女子忽的就调皮得笑了,你别乱想,我只是听说了你的名号后,想来见见传说中的北凉第一名将,原以为是个糟老头子,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俊公子。沮渠无讳听着就笑了,然后呢?
      女子坐在桌上,荡着双腿,托着下巴,道,我要留下来帮你。沮渠无讳惊讶的看着她,女子不高兴的嘟起了嘴,怎么,你认为我不行么?别看我年纪小,其实我不仅擅长射箭,对医理也是很精通的。沮渠无讳眼睛一亮,你懂医术?女子得意得点了点头。本来满脸欣喜的沮渠无讳忽然又沉下了脸,他上下打量着女子,迟疑道,可是看你的模样不像是我们北凉匈奴卢水胡族人,你究竟是……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你现在才发现啊,那当然了,我可是正统的匈奴人!说着,女子敛起了笑意,道,其实我是前夏国公主,赫连勃勃的女儿,我叫赫连青罗。十一年前,初登皇位的北魏皇拓跋焘进攻夏国,王兄赫连昌逃到了上邽,我和两个妹妹被俘,在送去北魏的途中,我侥幸逃脱并找到了上邽的王兄,八年前,夏国灭亡,两个妹妹先后成了拓跋焘的嫔妃,王兄也对拓跋焘俯首称臣,家族中没有一个人愿报这国仇家恨。于是,三年前我离开王兄,走遍整个北方,只是想找到一个能灭北魏的人。
      一阵沉默,沮渠无讳仿佛能感觉到女子心底的忧伤。女子忽的抬头,望着沮渠无讳,目光哀伤却坚定,她道,将军,让我跟着你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只是想亲眼看到北魏灭亡而已。
      沮渠无讳望着女子满脸的期待,忽然间觉得自己无法拒绝她,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见他点头,女子开心得跳了起来,伴着腕间银铃细碎的声响,分外的娇俏可爱,沮渠无讳忽的就笑了。
      女子扯着沮渠无讳的衣袖道,既然我现在是你军营里的人了,那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沮渠无讳忽的握住女子的手,目光坚定而又恳切,他道,青罗姑娘,我只要你救她。

      一顶小小的营帐,却把守着许多士兵,远远地,青罗便听到了咳嗽声,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沮渠无讳挑起帐帘,带着青罗进了帐子,帐内只有两三个婢女伺候着。床上躺着一个身穿紫色胡服的女子,丹凤高吊,樱口瑶鼻,满头的长发被编成无数的细辫子,用珠玉装饰着,很是华丽,苍白的脸色掩盖不了她动人的姿容。
      女子见沮渠无讳,脸色露出欣喜之色,无讳哥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沮渠无讳上前,心疼的扶着她,娜姬,你好好歇着,不要乱动
      青罗略微打量了那个叫娜姬的女子一眼,又闻了一下婢女手中的药碗,道,这是寒疾,而且已有十七年,如今寒气已入骨。
      沮渠无讳惊讶的望着她,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可有什么方法医治?青罗狡黠一笑,看向他,道,那要看你怎么做了。
      娜姬看着眼前的碧衣女子,无端端的生出一股敌意来,无讳哥哥,她是谁啊?沮渠无讳道,她叫赫连青罗,是前夏国的公主。
      他又转向青罗,道,青罗姑娘,这位是柔然可汗的茹茹公主,叫郁久闾娜姬,她自幼被送来北凉,和我们三兄弟是一起长大的,我视她为亲妹妹,青罗姑娘,你一定要救救她。
      青罗嘻嘻一笑,道,你这么急着跟我解释你们的关系做什么?沮渠无讳一时语塞。而娜姬则恨恨得望着青罗,她总觉得,沮渠无讳对青罗是不同的,这让她有了危机感,从小她就倾慕沮渠无讳,可如今无端的的冒出一个青罗姑娘,着实让她有些害怕。
      青罗见沮渠无讳尴尬的神情,笑道,好啦,我是逗你玩儿的,放心好啦,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治好你的“亲妹子”的。听了这话,沮渠无讳才松了口气。
      出了娜姬的帐篷,沮渠无讳为青罗安排了一处住所。青罗正要离开,沮渠无讳却忽然喊住了她,青罗回头,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玉玉佩,慎重得交到她手中。
      青罗望着那枚形状奇怪的玉佩,好奇得问道,这是什么?沮渠无讳道,这是麒麟,是中原的一种神兽,这块白玉麒麟玉佩是中原天子赐给我的,我现在交给你,代表我的承诺。青罗姑娘,只要你能医好娜姬,以后你拿着这玉佩来找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万死不辞,我们匈奴卢氏胡族人,一诺千金!
      他的目光坚定而又执着,连同那麒麟玉佩,一起暖了青罗的心。

      雪已停了好几日,开战在即。
      沮渠无讳于日前接到军报,得知北魏那一方的主将竟是鲜卑赫赫有名的镇南将军奚眷。奚眷虽已是年过半百,却是身经百战,年轻时曾跟随北魏先帝拓跋嗣四处征战。
      如此身经百战的老将,再加上那智勇双全的北魏皇拓跋焘,这一场仗,不好打。
      正当北凉与北魏都在忙碌得做着战前准备时,北魏的军营却迎来了一位贵客,北魏皇拓跋焘。
      奚眷携儿子奚厅出帐相迎,只见身穿黄袍的俊朗男子负手信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怒而威,浑然天成,他与身俱来着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
      奚眷单膝跪下,拓跋焘连忙双手扶起他,道,奚将军快快请起,你与先皇乃是生死之交,也算得上是朕的叔父,你与朕不必如此客套。
      奚眷起身,引拓跋焘入帐,简单得回复了一些作战计划。由始至终,拓跋焘都面带微笑,最后,只是轻轻的说了句,一切由奚将军决定。奚眷便噤了声,看来皇上此行,并非是为了打仗一事。
      果然,拓跋焘微微看了一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奚眷的儿子,奚厅的身上。拓跋焘道,看来奚将军此行把一双儿女也带来了,怎么不见小青儿?
      拓跋焘口中的“小青儿”,是奚眷的义女,亦是拓跋焘多年前就定下的皇后人选。
      奚眷面露难色道,青儿她……拓跋焘淡淡一笑,道,是不是刚到虞岭便贪玩偷跑出去了?奚眷有些结巴得回道,是…是…
      拓跋焘起身,淡淡道,奚将军可要好生看着她,若是玩到了北凉的军营,那可就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了。说罢,震袖离去。
      奚眷暗暗捏了把冷汗,待拓跋焘走后,他一个不稳,差点跌倒,奚厅急忙扶他坐下。奚眷道,这几日来,可有你妹妹的消息?奚厅摇了摇头,道,当初阿青留下字条,说是去为下月和皇上的婚礼置办嫁妆,爹,你说阿青说的嫁妆,会不会就是北凉?
      奚眷大惊道,极有可能!青儿自小便好胜,她此次肯定是想混入北凉偷取情报,助我攻下北凉,然后用北凉的国印作为自己的嫁妆。奚眷猛的起身,道,厅儿,你赶紧加派人手寻找青儿,她与皇上自小一起长大,皇上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她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奚家就彻底完了!
      奚厅应声,便出了营帐,而奚眷则久久得坐在营帐中,目光呆滞得望着前方,喃喃自语道,青儿啊,你虽非我亲生女儿,可看在我养你这么多年的份上,千万不要出什么事而连累我奚家啊!

      娜姬的营帐内,青罗正专心致志的熬着药。
      躺在榻上的娜姬一直在一旁冷冷得望着青罗,那眼底的一抹冰冷,就像是一支冷箭,仿佛稍不留神,就能将青罗扎得千疮百孔。
      她仇视青罗,非常仇视。
      十多年来,她仗着自己这一身病,一直霸着沮渠无讳,而沮渠无讳的身边除她之外,也确实没有再出现过任何一个女子。可如今却无端端得跑出一个赫连青罗,不要说沮渠无讳和这个女子纠缠不清,就连往日里总是围着她转的沮渠安周也总是青罗长,青罗短的。
      这个女子,简直是她生命里的克星。娜姬恨恨得想着。
      这时,一直背对着她熬药的青罗忽然开口道,娜姬公主,别看了,就算你的目光再狠百倍也是伤不了我分毫的。说罢,回头,朝她轻轻一笑,那双精明的眼里闪着的是洞穿一切的目光。
      娜姬看着她的双眼,忽然没来由得打了个寒颤,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个貌似天真的女子有些可怕。她往被子里缩了缩,道,你背后又没长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青罗回过身,将熬好的药汁倒入白瓷碗中,有些好笑得说道,你的目光那么强烈,除非我是死人,否则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娜姬脸上一热,没有说话,
      青罗将药递给娜姬,道,吃药吧。娜姬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丝恶毒,她没有伸手接,反而顺势躺下道,青罗姑娘,我行动不便,还是你喂我喝吧。青罗顿时瞪大了双眼,道,你自己不是有侍婢吗,为何要我喂你?娜姬妩媚的脸上浮现一丝凛冽的笑意,她道,怎么?青罗姑娘不愿意么?
      望着娜姬满脸的挑衅,青罗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怒气,她道,郁久闾娜姬,你不要太过分了!我赫连青罗也不是好惹的!说罢,将药碗重重得放在娜姬的榻边。
      娜姬脸上的笑更加得得意,她道,青罗姑娘,你若是还想留在这军营,就最好听我的吩咐!一句话,正中青罗的软肋。
      僵持了许久,青罗终是不甘不愿得端起了药碗,舀了一勺递到了娜姬嘴边。娜姬得意的喝下,忽的又吐了出来,正好溅在青罗碧色的短裙上,娜姬又故意伸手打翻了青罗手中的药碗,滚烫的药汁悉数洒在了青罗裸露的手腕上,一段藕臂顿时间泛了红,青罗吃痛得捂住了手臂。
      娜姬优雅得用手帕擦了擦嘴角,道,呀!真是对不起啊,只怪这药太烫了,青罗姑娘,麻烦你把这些碎瓷片捡了,在给我重熬一碗药吧!青罗看着她,不怒反笑,她道,郁久闾娜姬,你真的是很幼稚啊!难怪十多年了你的无讳哥哥都没喜欢上你。
      这一句话,触及了娜姬的底线,她猛的起身,一巴掌打向青罗,就在她的巴掌即将落在青罗脸上时,一只手攫住了她扬起的手。
      原来是沮渠安周,他重重得甩下娜姬的手,皱眉道,娜姬,你怎么欺负青罗啊!娜姬恨恨得盯着青罗,道,是她欺负我!沮渠安周望着青罗沾着药汁的裙子和泛红的手臂,道,明明是你欺负她,你看青罗的手都烫红了!
      说罢,执起青罗的手,道,青罗,你没事吧!青罗淡淡的抽回手,道,没事。娜姬见沮渠安周偏袒青罗,心中又气又急,她指着青罗道,是!是我欺负她!那又怎样?她不过是一个亡国的公主,难道我堂堂柔然的茹茹公主还不能使唤她么!
      说罢,她狠狠得望着青罗,道,赫连青罗!如果今天你不按我的吩咐捡起这些碎瓷片,那你今后就休想再待在这军营!
      沮渠安周拉过青罗,道,青罗,别听她的,我们走,你的去留哪能由她决定。然而,青罗却挣开他的手,道,她毕竟是柔然的公主,算了,我捡。
      说着,正要俯身,一只手却阻止了她下弯的趋势,轻轻一带,她便顺势靠在了来人身上。青罗抬头,看到的是沮渠无讳满含愠怒的脸,他不知什么时候进了营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沮渠无讳望向娜姬,目光犀利而又冰冷,他道,娜姬,你今天实在是太过分了!以前你任性胡闹我不怪你,可如今你怎么能欺负青罗呢,她可是好心来为你治病的!
      娜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竟然哭了,她道,无讳哥哥,怎么连你也帮着赫连青罗?你和安周哥哥都帮她!你们是不是讨厌娜姬了?无讳哥哥,你是不是嫌娜姬累赘了?你难道不记得当初娜姬是为谁才落下这一身病的!
      见娜姬哭,沮渠无讳终究是心软了,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他放开青罗,上前为娜姬拭泪,安慰她道,无讳哥哥没有嫌娜姬累赘,娜姬不哭。娜姬顺势倒在了沮渠无讳怀里。
      青罗见状,转身离开了营帐,见青罗离开,沮渠安周亦跟着离开了,只留下沮渠无讳一人依旧在安慰哭泣的娜姬。
      谁也没有看到,在青罗离开的一瞬间,娜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月牙湖畔,青罗半跪在草地上,用湖水清洗着裙子上溅上的药汁。
      青罗!远远的,似乎有人在喊她,回头,原来是沮渠无讳。想到方才的情形,青罗有些气恼,别过头去没有理他。
      急冲冲赶来的沮渠无讳小心翼翼得又喊了一声,青罗?青罗嘟着嘴,道,我才不想理你呢!沮渠无讳望着她嘟嘴的可爱模样,笑着问道,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青罗转过头,望着他道,那是当然的!她那样蛮不讲理,你为什么要护着她!沮渠无讳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道,青罗,娜姬那一身病皆因我而起,这是我欠她的。
      娜姬的母亲是沮渠无讳的姑姑,当初和亲嫁给了柔然可汗,娜姬自小体弱多病,受不了柔然恶劣的气候,于是她的母亲便将她送回了北凉,交给先王沮渠蒙逊抚养。娜姬与如今北凉的君王沮渠牧犍还有沮渠无讳,沮渠安周三兄弟是一起长大的。娜姬五岁的时候,和他们三兄弟一起偷偷溜出王宫玩,当时调皮的沮渠无讳戴着一张恶鬼面具故意去吓娜姬,结果娜姬被吓得跌入了河中,当时正值严冬,河水奇冷无比,娜姬发了高烧,三个孩子手忙脚乱得将娜姬送回了王宫,却终究因为医治太晚而落下了寒疾。
      沮渠无讳的嘴角扯开一个苦涩的笑,他道,是我把她害成这样的,所以无论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青罗望着他,挑眉道,那如果她要你娶她,你也答应?沮渠无讳惊愕得抬头,笑道,这我倒没想过。
      青罗扑哧一声笑了,她拍了拍沮渠无讳的肩,道,所以啦,我一定会治好她的,放心好了,你人这么好,我可舍不得你落到那么一个坏脾气公主的手里的。
      沮渠无讳惊讶得望着青罗,他道,你不生气了?青罗有些好笑得看着他,道,气什么?气你这个大傻瓜敢于承担责任,还是气你信守诺言啊?
      沮渠无讳亦笑了,他拉过青罗的手,望着那片泛红的皮肤,问道,你的手怎么样了?青罗道,还好,刚才安周给我上过药了。沮渠无讳有些心疼的问道,那还疼吗?青罗皱眉,夸张得点头道,疼,真的是很疼很疼啊。
      沮渠无讳挑眉看她,哦?是么?那刚才究竟是谁对安周说自己的手没事的啊?怎么到了我这儿又疼起来了?青罗脸一红,抽回手,撅嘴道,我就乐意到你这儿疼。望着她脸红的可爱模样,沮渠无讳轻轻的笑了。
      忽然间,青罗感觉颈上一阵凉意,抬头,原来是下雪了。雪下得并不大,稀稀落落得落在身上,草地上,月牙湖中。青罗伸手,望着漫天的雪花,感叹道,这雪真美。
      沮渠无讳点了点头,是啊!这雪下得真像一场柳花雨。青罗好奇得望着他,柳花?那是什么?沮渠无讳道,那是中原一种叫柳树的植物开的花。我记得有一年,我随王兄去中原天朝进贡,途中经过一处叫江南的地方,当时正值三月,漫天的柳花,像雪一样的纷飞飘落,映衬着江南的小桥流水,分外的美丽,那儿真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
      青罗闭上眼,开始幻想小桥,流水,还有漫天如雪一般的柳花,这样的景象,在荒凉贫瘠的北方是永远也看不到的。望着满天飞雪,她感叹道,真像梦一般美啊,有机会我真想看看你说的柳花雨。
      沮渠无讳望着闭目遐想的青罗,忽然说道,青罗,若是此仗能顺利击退北魏,我就带你去中原的江南看柳花好吗?青罗兴奋得点头,连忙说好。
      忽的,她仿佛是想到什么似的,挑眉调侃道,你为什么不带你的娜姬妹妹去,反而要带我去看呢?沮渠无讳没有在意她话中意思,只是望着满天飞雪,轻轻道,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只想带你去看。
      望着他微笑的侧脸,青罗亦浅浅的笑了,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意,身子不自觉得往他那边靠了靠。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沮渠无讳伸手接下一片雪花,喃喃道,看来明天一仗有希望了。

      号角声响,战旗猎猎,烽火点燃。
      北凉与北魏,终是开战了。
      青罗骑马跟随着北凉大军远远地观战。
      今日的沮渠无讳身着银色盔甲,手握银月弯刀,白色披风随风飘扬,一改往日谦谦君子的模样,此时的他俨然是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他身侧的沮渠安周着一袭火红色战甲,身背银色长弓,映衬着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仿佛是燃烧在雪原上的一团烈火。
      这样两个年轻的将领,光是一个身影,便鼓舞了所有北凉的兵士。
      战鼓擂响,两方的士兵叫嚣着厮杀起来,硝烟与血腥味充斥了整个战场。
      战争,是人类最原始的搏斗。
      战场上的拼杀,不需要章法,不需要人性,更无须任何累人的情感,有的就只是对于生的渴望,在战场上,只有不断的杀死别人,才能换回自己的生存。
      自小到大,青罗经历过的战争并不少。对于战争,她从来无甚多少想法,在她眼中,战争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唯有这一次,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感觉到的战争的可怕与残忍。
      断臂,残肢,伴着漫天的血光,不断落在荒原之上。两方的士兵仿佛是从阿修罗地狱里钻出的嗜血恶魔一般,相互厮杀。右臂被砍了,就换左臂继续拼杀,眼睛被刺瞎了,依旧双手挥刀四处乱砍,什么都顾不上,他们只想活,只要活。
      北魏的士兵多年来南征北战,个个训练有素,而北凉君王重文轻武,士兵们仿佛是深埋在地下多年的刀剑,已生了锈,不复锋利。厮杀不过片刻,北凉这一方就明显弱了下来,死伤无数。
      青罗侧脸望向沮渠无讳,只见沮渠无讳皱着双眉,望着眼前明显处于弱势的战况,似乎在思考着该撤兵还是继续战斗。
      眼见着北凉即将落败,一直灰蒙蒙阴霾着的天忽然开始下起雪来,原先只是洋洋洒洒的几点,被朔风一吹,就变成了盐巴一样大的雪粒,一转眼,就铺满了整个荒原,
      沮渠无讳见此景,一直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仿佛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拔出弯刀就要冲进战场。青罗急忙拉住他道,不要去,雪下得这么大,这场仗根本毫无胜算,还是撤兵吧!沮渠无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朝她轻轻一笑,道,别担心,正是因为这场雪,这场仗我们北凉赢定了!
      说罢,轻轻挣开青罗的手,策马杀入了战场,而沮渠安周则在另一边用弓箭为他掩护。沮渠无讳策马行至战场正中,随手砍杀了几个周围的北魏的士兵后,高居弯刀,喊道,布阵!
      他的话音刚落,北凉的士兵们便迅速摆出了一个奇怪的阵法。一时间,仿佛是乾坤扭转了一般,北魏的那一方迅速弱了下去,北魏的士兵不断被许多凭空冒出的北凉士兵所斩杀,不一会儿,北魏便死伤了大半。
      北魏那方的主将奚眷见形势不妙,急忙鸣金收兵,高喊撤退。北魏的士兵迅速撤离了战场,北凉的士兵都高举武器欢呼起来。
      青罗望着战场中央被士兵簇拥着的沮渠无讳,轻轻的笑了,没有察觉,有来自北魏那一边的凛冽目光,正冷冷的望着她。

      北凉大捷,沮渠无讳下令屠牛宰羊犒劳三军。
      燃烧的篝火,将士们席地而坐,大口的喝着葡萄美酒,大口的吃着金黄的烤全羊,整个军营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酒过三巡,青罗有些微醉,独自先回了营帐。
      用冷水洗了把脸,稍稍清醒了些。吹灭烛火,青罗刚要歇息,忽然,帐外有黑影一闪而过,青罗起身,还未来得及点灯,手腕已被人攫住,她被强硬的拖出了帐篷。
      等她醒悟过来时,已到了月牙湖畔,她刚要高喊呼救,嘴就被来人捂住了,来人轻声道,阿青,是我。青罗回头,映着月光,看清了来人,她惊讶的唤道,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北魏镇南将军奚眷之子,奚厅。而赫连青罗,的的确确是夏国的公主,赫连勃勃的女儿,只是因为一些政治原因,被送来北魏,寄养在北魏宫廷内,因为奚眷的夫人喜欢她,便将她认作了女儿。
      青罗自小与北魏皇拓跋焘一起长大,彼此感情匪浅。八年前,北魏灭夏国,夏国君王赫连昌逃至上邽,拓跋焘之所以没有为难赫连昌,也都是为了青罗。
      奚厅道,阿青,你知不知道,大家找你都找疯了,你不要命了,竟然敢混进北凉的军营。青罗嘟嘴道,我这不是想给你们帮忙嘛!奚厅轻笑着拍了拍她的头,你还帮忙?你不添乱就已经很不错了!爹这两天为了你的事弄得胆战心惊的!
      青罗瞪大了双眼,怎么会胆战心惊?难道佛狸哥哥知道我混进北凉军营的事了?奚厅道,皇上只是知道你失踪的事,还不知道你已经混进了北凉军营,所以你还是快些随我回去,若你出了什么事,不要说皇上,就是我们的母亲大人也不会轻饶我和爹的。
      青罗撅嘴道,我不回去!好歹我也是堂堂前夏国公主,下个月就要嫁给佛狸哥哥了,难道就不该准备份像样的嫁妆吗?反正这一次我一定要打下北凉做我的嫁妆!
      奚厅见青罗不愿随他回去,心中有些犯急,这时,一个声音自耳边响起,算了!厅儿,随她去吧!回头,不知何时,奚眷已来到了身后。
      见奚眷,青罗开心得扑了过去,像小猫一样在他怀里蹭了蹭,道,爹爹真好!奚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别太得意了,若不是北凉这次摆出这么个怪阵,令我北魏大败,我可不会答应你留着北凉军营的!
      说罢,严肃得扶着青罗的肩,道,青儿,你记住,一定要在下次开战前偷到北凉的布阵图,北魏若是再败一次就彻底完了。青罗点了点头,笑道,爹你就放心吧!北凉是我的嫁妆,我一定会为佛狸哥哥完成统一北方的心愿的!
      奚眷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轻叱道,什么佛狸哥哥!皇上已不是当初的太子了,你怎么还这么没轻没重的!青罗调皮的吐了吐舌头,道,叫习惯了嘛!反正佛狸哥哥也没说我什么,爹你担心什么呀!
      军营中的欢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宴席即将散场。奚眷对青罗又吩咐了几句后,便和奚厅离开了月牙湖畔。青罗目送着他们,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眼际。
      转身,却见沮渠无讳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后,他疑惑得望着青罗,问道,青罗,你在这儿做什么?为什么看到我脸色都变了?青罗因为心虚,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她道,没…没干什么,只是酒喝多了,来这儿吹吹风。
      沮渠无讳轻轻一笑,原来是这样啊!说着,伸手牵过青罗,道,这么晚了,这里不安全,还是早些回去吧!
      青罗任由他牵着,静静走在他身后。他的手很暖,就这样紧紧握着她的手,丝丝暖意透过掌心流遍了青罗全身,也暖了青罗的心。
      望着沮渠无讳的颀长的身影,青罗的心里忽然就涌起了几丝别样的情感,更多的,则是愧疚。

      沮渠无讳的营帐前,青罗已徘徊了好一会,迟迟下不了决心。
      眼看着明日一仗迫在眉睫,可她却依旧没有拿到布阵图,奚眷已飞鸽传书催了她好几次了。
      拿不到布阵图,倒不是因为没有机会,只是每次青罗都会因迟疑而错失到手的机会。
      青罗不禁有些暗恼,自己从来就不是个会心软的人,做任何事都果断决绝,可为什么偏偏在沮渠无讳这件事上就这么举棋不定呢?自己来这儿最初的目的不是为了帮佛狸哥哥完成统一北方的心愿么?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目的渐渐的变了质?
      为什么,她会不忍骗沮渠无讳?
      终究,还是撩开了帐帘。沮渠无讳正在研究地形,见她,抬头,轻轻一笑,青罗,有什么事么?青罗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局促不安得绞着双手。
      见青罗安静得反常,沮渠无讳有些好奇得问道,青罗,你今日怎么如此安静?青罗因为心虚,一时间答不上话来,忽然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她忙道,我是想跟你说,我找到医治娜姬的方法了。
      沮渠无讳听后,异常激动,也顾不得什么地形图了,他扶着青罗肩道,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青罗见他如此高兴,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她撅着嘴道,听到你娜姬妹妹的病有的治,你就这么高兴啊!
      沮渠无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青罗,你就别拿我说笑了,还是快些告诉我吧!青罗正色道,娜姬的寒疾要以火性才能驱除,所以必须找齐三样极具火性的药材,其一为千年人参,其二为火灵芝,其三为血玉珠。沮渠无讳皱眉道,千年人参和火灵芝军中倒是有,只是那血玉珠十分罕见,我也只是听说过……
      青罗神秘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颗绯红色的明珠,递到沮渠无讳的面前。沮渠无讳见明珠,失声喊道,血玉珠!青罗,你怎会有这血玉珠的?青罗淡淡笑道,我自小体寒,父王担心我在这北方的风雪中活不下来,便费尽心机寻来了这血玉珠给我佩戴。
      沮渠无讳感激得握着青罗的手,道,这明珠这么宝贵,青罗,真是太谢谢你了。青罗轻轻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麒麟玉佩,道,你看,我也是有回报的!你还是快些拿这明珠去给娜姬配药吧,不然我可要后悔了。
      沮渠无讳急忙出了营帐,青罗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哑然失笑,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竟然为了一个沮渠无讳,连父王给她的唯一的一样东西都送了出去!
      理了理纷乱的思绪,青罗趁着这个机会在沮渠无讳的书桌上翻找布阵图,终于在一本兵书里找到了画在锦布上的布阵图。青罗迅速的将图记了下来,然后重新塞回兵书。
      待她做完这一切,沮渠无讳刚好回来,正好看到青罗在慌乱整理书桌,沮渠无讳疑惑得问道,青罗,你在做什么?青罗慌乱的站起,道,我看你书桌有些乱,替你收拾一下。说罢,快步走在帐前,拉着沮渠无讳道,我们去月牙湖畔走走。
      沮渠无讳虽是疑惑,但依旧跟着她出了营帐。

      月牙湖畔,两人并肩而行。
      已经出来好一会儿了,可青罗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沮渠无讳见她低头不语,问道,青罗,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青罗慌乱得抬头,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是在想前几日与北魏那一战。
      沮渠无讳饶有兴趣得望着她,那一战怎么了?青罗躲开他略带探究的眼神,道,那一日忽下大雪,本不是打仗的好时机,可北凉似乎就是靠着那场雪反败为胜的,所以我想,你那天摆的那个阵是不是与雪有关。
      沮渠无讳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他忽然间觉得外表单纯的青罗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她的眉间,总是闪烁着一种类似于精明聪慧的光。见沮渠无讳的神情变得有些异样,青罗忙狼狈得掩饰道,我…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这是军中机密,你不用回答我。
      许久的沉默,最后,沮渠无讳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了,他轻轻一笑道,确实是与雪有关呢!青罗你这么聪明,想必也一定参透了破阵之法。
      青罗望着他微笑的眼,忽然心里涌起了一股歉意,她道,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就不怕我是北魏派来的奸细吗?沮渠无讳转过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月牙湖,淡淡道,我当然怕,可是,我更想相信你。
      一句话,让青罗心虚得想把自己埋进最阴暗的角落。

      是夜,残月高悬。
      夜深人静,青罗带着自己按记忆画出的布阵图,偷偷溜出北凉的军营。
      临走前,她向沮渠无讳营帐的方向望了一眼。终究,她还是觉得自己是亏欠他的,他那样毫无保留得相信她,可她却终究还是骗了他,但是一想到佛狸哥哥,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策马狂奔,一路来到了北魏的军营,奚眷与奚厅接到她的飞鸽传书,早早的就守在了军营门口。
      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青罗便取出了布阵图,向奚眷解释道,爹,北凉是以雪制造盲点,才会出现我们的士兵被凭空出现的北凉士兵所杀的假象,只要没雪,北凉摆不了这个阵。
      奚眷点了点头,道,可是,如果不下雪,沮渠无讳也不会应战的,我们北魏依旧没有胜算。青罗略微想了想,忽然拍手道,爹,我有办法!军中还有多少棉花?奚眷疑惑得望着她,还有三十袋,你问这个做什么?
      青罗沉吟道,只剩三十袋了?远远不够啊!忽的,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抬头对奚眷道,爹,你快些下令把士兵们的棉衣裁了,把棉花都取出来,至少要凑足一百袋才行。
      奚眷皱眉,你胡说些什么呢!没有棉衣,士兵如何能抵抗风雪?青罗笑道,爹你别急着生气,还是先听听我的主意吧!说罢,在奚眷耳边耳语一番。奚眷听后,大喜道,果然是个好主意!说罢,即刻便下令连夜裁衣取棉。
      望着义父满脸止不住的兴奋,青罗的心里忽然就涌起了一股失落之感。布阵图到手了,破阵之法也找到了,为什么自己的心反而变得空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似的。
      迟疑再三,青罗终于忍不住上前问道,爹,若是明日一战我们胜了,你能不能放过沮渠无讳他们啊?奚眷回头,严厉得望着她,怒斥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沮渠无讳是北凉的主将,你竟然要我放了他!是不是在北凉军营待得久了,连自己究竟是哪一方的都分不清了!
      青罗低头,嗫嚅道,对不起,爹,我错了。见女儿如此,奚眷也不免有些心疼,他拍了拍青罗的肩,道,算了,你也累了,早点休息,明日随爹爹一起观战。
      青罗出了营帐,望向天边的那轮残月,久久的站立,轻轻的一声叹息,落寞了整个天地。

      雪一直下着,很大的雪,却没有一丝寒意。
      沮渠无讳在一旁观战,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北凉士兵依靠着那个阵法,一路势如破竹,不一会儿便斩杀了北魏小半的士兵,照此下去,北凉获胜是迟早的事。
      而唯一让沮渠无讳忧心的,是青罗,一大早就不见她的人影,开战已有好一会儿了,她却依旧没有出现。
      正在沮渠无讳担心青罗之际,忽然听到弟弟沮渠安周大喊道,不好!他急忙抬头,却见雪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那些躲在盲点的北凉士兵暴露在了北魏士兵眼前,然后一个个得被斩杀。
      仿佛再一次乾坤扭转般的,北凉迅速弱了下去,不断有大批的北凉士兵被北魏士兵所杀,很快,北凉便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士兵。
      望见这番情景,沮渠无讳大惊道,怎么会这样!雪为什么突然停了!沮渠安周接了一片“雪花”,细细一看,惊喊道,这是棉花,不是雪!哥,我们中计了!
      沮渠无讳不敢相信得望着眼前的景象,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这破阵之法除了你我之外,就只有青罗知道,究竟北魏是怎么得知的!沮渠安周瞪大双眼望着沮渠无讳道,难道是青罗?否则怎会一大早就不见她人影!
      沮渠无讳紧握弯刀刀柄,道,不,不会是青罗的!沮渠安周急道,哥,现在别想这些了,还是先撤兵吧!再这样下去,我们会全军覆没的!沮渠无讳拔出弯刀,目光坚定,他道,不能撤兵!这一战北凉决不能输!
      说罢,一夹马腹,便冲进了战场。沮渠安周拗不过他,只好在一旁用弓箭为他掩护。
      眼神冰冷,银月弯刀泛着磣人的寒光,在战场上厮杀着的沮渠无讳看不到鲜血,听不到哀嚎,亦感受不到身体被划伤时的疼痛,他只知,这一仗,决不能败!白色的披风被染成血红的色彩,耀眼得触目惊心。
      无讳!无讳!沮渠无讳!似乎有人在喊他。他在厮杀中回头,他看到了青罗,那么忧心,那么焦急得向他奔来。
      今日清晨青罗借口身体不适,没有随奚眷前来观战。然而,独自在军营中的她却坐立难安,脑中想的,都是沮渠无讳。
      她不想他死,她不要他死,她一直不知道是为什么。直到刚才,她方才醒悟,原来自己是喜欢他的,在这场她精心策划的阴谋与欺骗里,她把自己也搭了进去,身不由己,却心甘情愿。
      而等她醒悟过来的时候,她已身处战场。
      她看到他了,他虽身中数刀,带着满身的血污,却依旧掩盖不了如天神般耀目的光彩。她拼命的向他奔去,北魏与北凉的士兵都不敢伤她,她就这么肆无忌惮得奔跑在刀光剑影的战场,喊着,无讳,无讳。
      终于,她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依旧那么俊朗,一如初见。
      因为青罗的出现,北魏的士兵谁也不敢鲁莽上前,只是这么虎视眈眈得围在他们身边。
      望着沮渠无讳伤痕累累的身体,青罗终于哭了,无讳,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沮渠无讳伸手为她抹去满脸的泪水,心疼得说道,青罗,这与你无关,你快些离开,这里太危险了。
      沮渠无讳一边斩杀着周围的北魏士兵,一边将青罗紧紧护在身边,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眼见着北魏的士兵越来越多,沮渠无讳拉过一个北凉士兵,命令道,把青罗姑娘送出战场,就算万死,也要把她送出去!
      说着,将青罗一推,大吼道,你快走!说罢,又开始疯狂得厮杀起来了。青罗哭着扑了上去,无讳,你和我一起走,我不要你死,你和我一起走。
      沮渠无讳一边厮杀,一边坚定地说道,我是北凉的将军,就算是战死沙场也不能决不能扔下北凉的士兵独自逃开。青罗,听话,快点走吧。说着,他又一次推开了青罗。
      青罗被那个士兵拉着往战场外走,沮渠无讳依旧在人群中厮杀。偶然的回头,她看到他对她轻轻的笑,他说,青罗,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带你去看柳花,而不带娜姬去吗,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啊!青罗,若是我这次还有命回来,我一定带你去中原的江南看柳花。
      阴霾的天忽然就下起了雪,洋洋洒洒,飘落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漫天的雪白,如同下了一场浩荡的柳花雨。青罗伸手,雪花落在掌心,转瞬融逝,就像她突然降临的爱情一般,转瞬即逝。
      青罗终于失声痛哭起来,她骗了他,她害他打了败仗,可是他却说,他喜欢她,他要带她去中原看柳花。泪水湮没了视线,那一刻,她只能任由那个接过死命的北凉士兵把她拉出战场。
      回首间,沮渠无讳已如血人一般,但他依旧奋力得挥舞着手中的银月弯刀,俊朗得好似天神下凡。
      沮渠无讳血红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青罗眼际,望着被北魏士兵团团包围的战场,青罗忽然觉得好累,一阵天旋地转,合上了沉重的眼皮。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听到北魏士兵的欢呼声。
      如此刺耳,如此可怖。

      北魏胜了,北凉败了。
      但,沮渠无讳没有死。就在他被北魏士兵包围的时候,沮渠安周突破重围,将他救了出来。他们带着所剩不多的士兵回了北凉。
      北凉的偏殿里,北凉的君主沮渠牧犍大怒,他拍案而起,指着跪在身前的沮渠无讳与沮渠安周,怒道,你们两个可真是孤王的好兄弟啊!孤王将如此重任交予你们,你们却给我弄了个全军覆没回来!你们知不知道,北凉毁在你们手里了!
      沮渠无讳与沮渠安周只是这么跪着,不发一言。沮渠牧犍焦虑不安得徘徊着,自言自语道,这次我们北凉真的是完了,不行!孤王一定要重重治你们的罪!
      就在这时,一个紫衣胡服女子跌跌撞撞得进了偏殿,跪在了沮渠牧犍面前,原来是痊愈的郁久闾娜姬,娜姬道,君上,两位将军为北凉鞠躬尽瘁,尽忠尽职,求君上开恩!
      沮渠牧犍见娜姬明艳的容貌,眼前一亮,道,这不是柔然可汗的娜姬公主么?多年不见,不想已出落得如此明艳动人。可是,这是我北凉的国事,娜姬公主最好还是不要干涉为好。
      娜姬满脸的焦急,她道,君上,此次战败真的与两位将军无关,都是那个自称是前夏国公主的女人的错!沮渠牧犍饶有兴趣得望着她,前夏国公主?是何人啊?娜姬恨恨道,她叫赫连青罗,自称是前夏国公主,但在我看来,多半是北魏派来的奸细!
      沮渠无讳轻叱道,娜姬,不要胡说!青罗不会是奸细的!娜姬不甘得望着沮渠无讳,可是,无讳哥哥,那个赫连青罗真的很可疑啊……
      还未等她说完,沮渠无讳便向沮渠牧犍重重的磕了个头,道,王兄,此次战败皆因我一人,与安周无关,臣弟求王兄赐臣弟一死,饶过安周。
      沮渠无讳眼中,是满满的坚定,那种坚定,狠狠地寒了娜姬的心。在沮渠牧犍宣布沮渠无讳死罪的一刻,娜姬软软的跌在了地上,一双秋水美目如干涸的枯井,再起不了一丝波澜。

      北凉名将沮渠无讳,判十日后凌迟处死。
      远在北魏的青罗接到消息后,坐立难安。她时不时得就跑去问奚眷,何时才能攻打北凉都城姑臧。她想在北魏攻入皇城之时混进天牢,这是救出沮渠无讳的唯一办法。
      然,奚眷却告诉她,攻打姑臧一事,由北魏皇拓跋焘决定,若他不下令,谁也不敢冒然出兵。
      打定主意后,青罗进了宫,想要当面去求拓跋焘,而拓跋焘恰巧也在庭院中设宴款待她。
      在侍卫的接引下,青罗穿过重重楼阁,走过缦回廊腰,迈进了庭院。庭院里,年轻的北魏皇拓跋焘负手而立,也不过是二十七八的年纪,却早已尝遍了高处不胜寒的孤单与寂寞。
      对任何人都冷漠而又绝情,唯有待青罗,温柔得时常让人忘记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见青罗,拓跋焘轻轻的笑了,他上前,握住青罗的手,宠溺得说道,小青儿,许久不见,瘦了许多。青罗轻轻抽出手,退开一步,淡淡道,让佛狸哥哥挂心了。
      见青罗如此异常的反应,拓跋焘微微有些诧异得望着她。而青罗亦静静望着眼前这个自己过去二十多年来一直敬若神明的男子。
      四岁时,她因为政治原因被送来了北魏,在这个陌生的北魏宫廷里,她一直忍受着别人异样的目光,所有的人都欺负她,只有他会疼她护她,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成了她心中的神。
      她喜欢他,从小就喜欢,嫁给他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然而在八年前,他灭夏国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出现了裂缝,虽然最后他还是放过了她的王兄赫连昌。之后,他为了统一北方的大业娶了一个又一个和亲的公主,他们之间开始渐行渐远。
      多年前便已定下的婚事被青罗一推再推,一悔又悔。而拓跋焘却从不曾动怒,只是这么一直包容着她,为她将这后位空置了八年。直到年前,青罗终于下定决心答应了下月的婚期,可却偏偏跑出一个沮渠无讳,把这份本就已千疮百孔的感情彻底粉碎。
      此时此刻的拓跋焘对青罗而言,陌生而又遥远,她甚至有些怀疑,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君王,真的是她一直迷恋的佛狸哥哥吗?
      拓跋焘的眼中是一闪而过的落寞,然而,他却依旧扯开一个淡若清风的笑,他道,小青儿,我都从奚将军那里听说了,此战你功不可没。青罗轻轻一笑,道,佛狸哥哥谬赞,其实青儿此次前来,是为了送佛狸哥哥一番丰功伟绩的。
      拓跋焘挑眉,哦?何解?青罗正色道,北魏虞岭一战大捷,致使北凉主将沮渠无讳身陷囹圄,如今北凉朝中无大将,正是北魏攻打北凉都城姑臧的好时机,佛狸哥哥难道想错过统一北方的机会么?
      拓跋焘沉吟道,沮渠无讳虽身陷囹圄,可还未被处死,为何我们不等到沮渠无讳死后再攻城?更何况,如今北凉朝中还有一个沮渠安周,实力不容小觑。小青儿,你如何认为此时是攻打姑臧的好时机?
      望着拓跋焘略带探究的眼神,青罗脸色一阵青白,连说话都少了些底气,她道,沮渠无讳是北凉名将,佛狸哥哥爱才,难道不想将他收为己用么?至于沮渠安周,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说到这儿,青罗忽然抬头,与拓跋焘对视,她道,佛狸哥哥,难道你不相信小青儿么?拓跋焘亦望着她,洞彻一切的目光似乎要望到她心底深处。
      长久的相对无言,最终,拓跋焘转过了身,负手而立,他道,传令下去,三日后,攻打姑臧。青罗眼神复杂得望着夜风中他落寞而孤高的身影,没有说话,最后,她只是微微行了个礼,然后转身,径直走出了庭院。
      没有看到,拓跋焘不知在何时已转过了身,孤寂的目光长久的落在她远去的身影,嘴角泛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小青儿,我又如何会不相信你呢?
      从小到大,你要的东西,我何时没有给过?不要说如今只是区区一个姑臧,他日即便是整个中原,我都不会吝惜。
      虽然知道,你此举只是为了那个沮渠无讳。
      拓跋焘眼线遍布军营,又怎会不清楚青罗与沮渠无讳之间的瓜葛。只是青罗不说,他便不问。
      他以为,在青罗心里,二十多年的佛狸哥哥,不会敌不过仅仅相识半月的沮渠无讳。
      可他却不清楚,其实感情的深浅,与时间无关。

      攻入姑臧的那一日,月很淡,星很稀。
      火把将夜幕照得通天的亮。皇城之中,宫人收拾着东西,四散逃难而去。
      北凉君主沮渠牧犍出降,跪在拓跋焘面前自称臣子,那怯懦的模样,几乎让人忘记,他曾是一国的君王。朝着的大臣,亦早早归顺了北魏了,换上鲜卑的衣饰,跟着他们曾经的君上对拓跋焘俯首称臣。
      一时间,宫内皆做鸟兽之散,整个皇城都被北魏的大军所占领。拓跋焘眯眼,人群中却独不见青罗的身影,他的心猛的沉了下去,她果然是去救沮渠无讳了。
      在这样登高一呼的时刻,这位年轻的北魏君主却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气声落寞了整个天地。
      天牢内,狱卒早已逃光,只剩下囚犯不甘的哭喊声和咒骂声。青罗心急如焚的寻找着沮渠无讳,终于,在天牢深处最隐秘的监狱里找到了他。
      他的眼窝深陷的厉害,身上的伤口还未痊愈,连头发都有些凌乱,然而,这一切都无损他俊美的容颜与天神般的气质。
      青罗唤一声,无讳!然后拔出弯刀劈开了铁索。沮渠无讳见青罗,眼中是无尽的欣喜,他上前,将青罗揽入怀中,喃喃道,青罗你来了,他们都说你是北魏派来的的奸细,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青罗又怎么会骗我。
      青罗在沮渠无讳的怀中默默流泪,她也曾想过,在今日就把真相告诉沮渠无讳,告诉他,她其实真的是北魏来的奸细,告诉他,她的的确确是骗了他。他恨她也会,怨她也罢,她都不会后悔。可如今见到他,已到嘴边的话忽然间又没有了勇气说出口。
      猛然间醒悟,她猛的推开沮渠无讳,道,无讳,北魏大军已经攻进来了,你快走!说着便将手中的弯刀塞给了他。然沮渠无讳却道,不行,国难当头,我身为北凉主将,有如何能救这么离去!
      青罗急得直跺脚,她道,别傻了!你王兄沮渠牧犍都已经归降北魏了,你现在出去还有什么用?还是快些走吧!我现在去找娜姬和安周!等会儿再与你会合。说着,她上前,紧紧握住沮渠无讳的手,几乎是恳求一般的说道,无讳,相信我好吗?
      沮渠无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向天牢外走去。青罗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天牢尽头,然后转身,从另一个方向走出了天牢。
      就在她越过城墙,寻找娜姬和沮渠安周时,一个突如其来的身影拦住了她。抬头,是拓跋焘俊朗冷漠的面容。
      她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极不自然的唤了一声,佛狸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拓跋焘伸手揽过她的腰,自然是在找你,殿内设宴庆祝,你怎么不去?青罗挣扎着想要挣开他,我过会儿就去。
      青罗!耳边响起沮渠无讳的声音,青罗慌乱的回头,看到的是沮渠无讳惊愕的脸。方才他出了天牢后,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头,便回头来找青罗,去看到了这一幕。
      沮渠无讳双眉紧皱,怒结于胸,他冷冷得拔出银月弯刀,刺向拓跋焘,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冰窖一般冰冷,拓跋焘,你放开她!拓跋焘依旧搂着青罗,不紧不慢的拔出了金刀,小青儿,你义父奚眷未免也太大意了吧!怎么这么重要的犯人都让他给跑了?
      沮渠无讳持刀的手一滞,被拓跋焘的金刀划伤了右臂,鲜血汩汩。他捂着受伤的手臂,单膝跪地,抬头,望着青罗,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谁!他目光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青罗不敢直视他。
      这时,有声音响起在耳边,无讳哥哥!一个紫衣胡服女子从转角处奔来,身后跟着一个黑衣少年,竟是郁久闾娜姬和沮渠安周。
      娜姬指着青罗,恨恨得说道,无讳哥哥,你不要相信她!这个女人虽然是夏国的公主,但从小被送到北魏宫廷,被奚眷认作义女,她还是拓跋焘未来的皇后!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沮渠无讳紧紧握住刀刃,极力克制着内力的愤怒与绝望,鲜血顺着刀刃流下,惨烈而凄艳。他抬头,狠狠得望着青罗,一字一顿,冰冷而又决绝道,赫连青罗!你竟然骗我!
      青罗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是啊!她还能说些什么呢?娜姬说的都是事实,她的的确确是骗了他的。这一刻,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而又无力的。
      拓跋焘皱眉,喝道,来人,把这些逆贼统统抓起来!大批的侍卫蜂拥而至,将三人团团包围。沮渠安周亦拔刀相助沮渠无讳,两人与大批的侍卫厮杀起来。眼见着侍卫越来越多,两人一边要退敌,一边还要保护一个四处躲闪的娜姬,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青罗见形势不妙,夺过拓跋焘的金刀,抵着他的脖颈,道,放过他们!拓跋焘望着青罗,眼中竟带着些痛心与哀伤,他道,小青儿,你为了他,连我都不惜伤害吗?
      青罗紧紧握着金刀,声音虽有些颤抖,却异常的坚定,她道,佛狸哥哥,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你不要逼我。长久的对持,最终,拓跋焘还是屈服了,他一挥手,声音带着那么多隐忍的心痛,让他们走!
      所有的侍卫都停了手,沮渠无讳冷漠的目光最后望了青罗一眼,然后,拉着娜姬,与沮渠安周一起飞身下了城墙。
      青罗猛的扑上去,伸手,却只抓住了浩渺的烟尘。
      他就这样,把她丢下了。
      泪水狠狠的砸在了城砖之上,“啪嗒”的滴落声,仿佛整个夜空都在哭泣。金刀从手中抖落,青罗伏在城墙上失声痛哭起来。
      公元439年,太延五年,北魏灭北凉,纷纷扰扰一百二十余年的北方复归统一。
      可是,谁也不知道,一个叫赫连青罗的女子,在那一年,为心爱的男子,流下了那么多的泪水。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生命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一个男子,也从没经历过那样一场战争。
      北方依然时不时的就会落雪,在雪花翩飞的日子,心会痛,会想起那个叫沮渠无讳的人。
      他说过,要带她去中原的江南看柳花。可是,他终究还是丢下了她,带走了另一个女子,也带走了对她满腔的恨意。
      一切都似乎没发生多大的变化,只是,那个众人眼里爱吵爱闹爱耍性子的青罗公主不见了。她学会了沉默,在沉默中悼念自己那段突然降临又转瞬即逝的爱情。
      青罗最终还是推掉了与拓跋焘的婚事,而拓跋焘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如既往的包容她。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了两个月,终于有一天,青罗耐不住寂寞,逃离了平城,去了虞岭。
      依旧是那片荒凉的土地,似乎还充斥着战争的血腥味。青罗走过荒原,那一天,他就是在这里,在那一场浩荡的暮雪中对他说,青罗,我喜欢你。他满身的血污,却掩盖不了如天神般夺目的光彩。
      穿过战场,行至月牙湖畔,湖面依旧波澜不惊,一如往日,无论世事如何的变迁,它都这么故我的流淌。
      掬一捧湖水,刺骨的冰冷,青罗却笑了,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故人未绝的话音,青罗,若是此仗能顺利击退北魏,我就带你去中原的江南看柳花好吗?
      好,自然是好。只是,那个说要带她去看柳花的人早已不在?他是不是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个承诺?
      青罗苦涩的笑,然后直起身,正要离开,却见到了娜姬,她站在不远处,恨恨得望着自己。
      青罗试探的问道,郁久闾娜姬?娜姬轻轻一笑,语气却异常的冰冷,原来青罗公主还记得我呀!你是来找无讳哥哥的?青罗惊讶的望着她,无讳也在?
      娜姬转过头,指着月牙湖对岸,道,他就在那里。青罗转头,望见湖对岸那一抹隐约的白衣,惊喜异常,正要走去,却被娜姬拦住了,娜姬挑衅的望着她,道,无讳哥哥不会见你的,因为,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青罗倒退了两步,喃喃道,不,不会的,无讳不会娶你的,你骗我!娜姬抚着微微鼓起的小腹,得意得笑道,这就是证据,这是我和无讳哥哥的孩子。
      青罗难以置信得望着娜姬的小腹,顿时呆在了原地。娜姬的目光瞬间变得凶狠起来,她道,我一不是北魏的奸细,二不是拓跋焘未来的皇后,为什么无讳哥哥就不能娶我!赫连青罗,你真以为无讳哥哥那么喜欢你,非你不可么!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娜姬的声音似乎惊到了对岸的沮渠无讳,隐隐约约的,那抹白衣似乎正在往这边赶来。这时,娜姬猛的扑向青罗,青罗本能的推开了她,她借势摔在了地上。
      此时,沮渠无讳与沮渠安周赶来,正好看到了这样一幕。青罗望着娜姬,苦笑道,郁久闾娜姬,你非要这么幼稚么?你以为,今日的我还有什么可以威胁你的?
      抬头,正对沮渠无讳波澜不惊的双眼。然而沮渠无讳却没有看她,只是抱起地上的娜姬,然后转身离去,冷漠的让人心寒,就连沮渠安周望着她的眼神里都满是复杂的情感。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这么转身离开,留给青罗一个决绝的背影。三人渐行渐远,青罗终于忍不住喊住了沮渠无讳,她道,沮渠无讳,是不是这辈子你都不会原谅我?
      听到她的声音,沮渠无讳顿了顿,没有回头,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要我原谅你,除非北方能开出漫天柳花。说罢,继续向前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了青罗眼际。
      青罗愣愣得站在原地,阴霾的天下起了雪,洋洋洒洒飘落在了荒原。青罗转身,漫无目的的走在风雪中。
      雪一落下就化成了雪水,雪水湿了她的衣,她的发,湿了她千疮百孔的心。
      青罗只是这么走着,走过月牙湖,走过大片的草地,走过战场,走过曾经驻扎的营地,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混合着雪水,划过脸颊。
      失魂落魄的她如同孤魂野鬼一般走过虞岭的每一寸土地。从前的天真无邪与此刻的肝肠寸断,真的就仅仅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
      直到奚厅出现在她面前,他惊恐的上前扶住她,阿青,这么大的雪,为什么不知道躲?若不是我在这一带巡视,你只怕是要冻死在这里了!几近昏厥的青罗朝他虚弱的笑,她说,哥,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回家。

      醒来时,已回了平城。
      睁眼,看到的是义父义母慈爱的脸,义兄关切的双眼,以及拓跋焘万年不变的冰霜冷颜。
      青罗望着他们,痴痴的笑。奚夫人双眼含泪,她说,青儿,别这样,不要吓义母。
      别这样,青罗告诉自己。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
      就算面对了,见到了,又能怎样?还不是四目相对的仇恨与绝望。
      谁能将这破败的残局挽回,谁能抛开一切将血淋淋的前事遗忘,谁还能将穿肠的毒当做救命的草?
      一个眼神,一杯苦酒,持续一生的煎熬。
      青罗笑得撕心裂肺,笑到泪花四溅。
      拓跋焘坐在她的床榻边,只是这么静静得看着她笑,不言不语,平静无波的眼底看不到一丝波澜。许久之后,他淡淡的问道,笑够了么?青罗空洞的双眼望向他,依旧是笑。
      拓跋焘终是没能沉住气,狠狠的扳过她颤抖的双肩,望着她的眼中波澜乍起,隐藏着那么多隐忍的心疼。他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未说一字,放开了手,他转过头去,冷冷得说道,他施加在你身上的痛苦,他日我必加倍为你讨还!
      青罗怔怔得望着他,忽的就止了笑,然后垂下了头,好像在沉思些什么。拓跋焘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两人一躺一坐,谁都没有说话,屋内一片沉寂。
      从落日西斜到月正当空,这样沉寂的气氛保持了很久,久到拓跋焘的精神开始恍惚。这时,忽然有人轻轻得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回过神来,转过头去,正对青罗含笑的眼眸。
      她撒娇一般拉着他的袖子,娇嗔得说道,佛狸哥哥,你娶我吧!拓跋焘一惊,望着她的眼中有欣喜,有惊讶,更多的是疑惑,似乎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之间转变得那么快。
      见他不答,她像孩子一般有些委屈得嘟起了嘴,好不好嘛?佛狸哥哥到底娶不娶小青儿嘛!
      青罗本就是这样娇憨的女子,平日里便时常喜欢缠着他撒娇。此时的她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正常模样,可这样的正常在此时看来却是莫名的怪异,他担忧得得望着她,小青儿,你……
      然而,青罗却打断了他的话,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前,缩在他的怀里,近乎是乞求一般的说道,佛狸哥哥,我嫁给你,你就不要再去为难别人了,好吗?
      原来,原来还是为了那个沮渠无讳…拓跋焘在心中暗暗自嘲的笑了。在小青儿的心中,那个人竟是占了这样重的分量,重到不惜让她拿自己来与他做交换。
      青罗明显感觉到拓跋焘抱着她的手一僵,她不敢动,只是缩在他怀中惴惴不安得等待着他的回答。她已经设想了千万种他可能会有的反应,也做好了准备迎接他的愤怒与斥责。然而,他没有,他的手只是顿了那么一下,然后抬起,轻轻得拍了拍她的背,说,好。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一丝喜怒。然而青罗却知道,在这样的平静下包含了他太多的矛盾与挣扎。她的佛狸哥哥,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下了一生中最艰难的一个决定。
      从小到大,任何事情他都会顺着她,这一次也没有例外,无论多么违反他的本意,他还是选择遂她的心意。
      因为,他的小青儿,是他铁骑峥嵘的一生中唯一的一处柔软。
      太延五年春,拓跋焘立夏国武烈皇帝赫连勃勃长女赫连氏为后。

      深宫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已经过了五个年头。
      拓跋焘对她很好,虽然为了北方统一的大业,他还是不得不娶很多和亲的公主,但青罗却从不曾在意。
      因为不爱,所以不在意。
      从五年前开始起,她就很少说话,安静得几乎让人忘记当初那个爱闹爱玩的青罗公主。
      她只是日复一日的试图栽种拓跋焘为她从中原带来的柳树,试图想要在荒凉贫瘠的北方开出漫天的柳花。
      宫人们都在背地里偷偷得笑她傻,她却从不曾在意。
      柳树种了枯,枯了种,已不知有多少回。
      拓跋焘曾说,若是你当真如此想看柳花,他日我便为你攻下江南。随即,他又轻轻的叹了口气,小青儿,你已经很久没有叫过我“佛狸哥哥”了,究竟是从何时起,你我之间竟变得如此生分。
      青罗不语,只是浅浅的笑,然后想起了沮渠无讳,那个说要带她去江南看柳花的男子。
      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吧!
      偶尔也会得到他的消息,听说他五年前投奔了高昌,半年后带兵夺回酒泉,当时拓跋焘正准备向江南用兵,无暇顾及他。之后他派弟弟沮渠安周西渡沙漠攻鄯善,又试图收复北凉失地,终是激怒了拓跋焘。拓跋焘派镇南将军奚眷围剿酒泉,半年破城,却又因守着对青罗的承诺,放过了他。他一路西行,于前年与沮渠安周会师并占领鄯善,数月再据高昌,被南朝封为河西王。
      如今的他,高坐王位,美人在怀,应该早就已经忘了她吧!
      是啊!像她这种骗他害他的女人,他又怎会记挂于心?那场梦里的江南柳花雨,她大概是永远也看不到了吧!青罗苦涩的笑。
      然而,在这年的春天,北魏的宫廷却迎来了一位柔然的茹茹公主,那竟是郁久闾娜姬。
      青罗望见她,波澜不惊了五年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惊讶之色。娜姬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她恨恨道,赫连青罗,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这张讨厌的脸了。
      青罗惊讶的望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被送来这里?娜姬苦涩的笑,为什么?自然是为了和亲。北魏攻打柔然,柔然败了,父汗为了停息战火便将我送来北魏和亲。
      青罗有些不解,可是,你不是已经嫁给了沮渠无讳么?说到这儿,娜姬已是满目凄楚,她自嘲的笑道,他怎么可能会娶我!他自始至终爱的,就只有你。即便是那样恨你,他也不会娶任何别的女子。
      她道,当年我为了救无讳哥哥,不惜委身给沮渠牧犍,然而沮渠牧犍却没有信守诺言,我怀的是沮渠牧犍的孩子。无讳哥哥虽然觉得亏欠于我,但他还是把我送回了柔然父汗的身边。
      说着,她猛的抬头,狠狠的望着青罗,得意的笑,当年是我骗了你呢!赫连青罗,没想到你也有栽在我手中的一天!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嫁了拓跋焘啊!
      娜姬望着青罗,以为她会哭会闹,会捶胸顿足的说后悔,然而,青罗却只是淡淡笑,她说,我嫁拓跋焘,与此事无关。随后她起身,几近怜悯的望着娜姬,道,郁久闾娜姬,为什么这么多年没见,你依然这么幼稚?说罢,留下呆若木鸡的娜姬,转身翩然而去。
      是啊!现在这些所谓的真相还有什么意义呢?故事的结局在一开始便已注定,由始至终她都清楚的知道,她与沮渠无讳之间,永远不会有可能。

      青罗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波澜不惊的过下去。
      她以为,她会一直如此反反复复的种着永远也不会开出柳花的柳树,种到白发苍苍的时候,用这种绝望而孤寂的方式悼念着那段爱而不得的感情。
      却不想,世事多变故。
      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雪。娜姬痛哭流涕的跪在她面前,要她去救沮渠无讳,一改往日的孤高冷傲。
      拓跋焘终是没有守住他与青罗的约定,于月前带着大队人马,瞒过所有的人,进攻了沮渠无讳两兄弟占领的高昌。
      青罗几乎是在接到消息的同时就出发赶去了高昌。
      冒着漫天的风雪,她孤身一人穿过了无数荒原与沙漠,感觉不到饥饿、寒冷与疲惫,只是这么马不停蹄的赶路。
      沮渠无讳,你这样一个人,不能死,也不准死!

      雪,下得很大。
      朔风呼啸,盐巴一样的雪粒不断的打在脸上,刺骨的冰冷。
      年轻的北魏君王高坐马上,冷眼望着风雪中那个被北魏士兵团团包围的白衣男子。
      沮渠无讳身中数刀,命已去了大半,但他依旧以弯刀拄地,勉强支撑着身体,单膝跪在风雪中。
      拓跋焘就这么冷冷的望着他,对于这个男子,他从来都是憎恨而又嫉妒的。是的,小青儿是嫁了他,但在她心里却从不曾忘记过眼前这个男子,否则她不会终日栽种那些永远不会开花的柳树。
      取过弓,搭上箭,狠狠的射了出去,凛冽的箭羽穿过层层风雪射向了沮渠无讳。
      然而,就在那支箭即将刺破沮渠无讳心口时,从侧处又飞来一支箭,射落了他的箭。
      沮渠无讳一抬头,便看到了风雪中骑马挽弓射箭的碧衣女子,是青罗。依旧是那身碧色胡服的装束,依旧是那么忧心而又焦急的模样,一如多年以前。
      沮渠无讳轻轻的笑了,过往所有已成黑白的记忆忽然呼啸而至。
      初遇时,她化成小卒,被他识破,他伸手扯下她的头巾,一张清丽的娇俏容颜让他记挂了许多年。
      军营里,她跟他讲述她的身世,她忧伤的模样,无端端的拨动了他的心弦。
      被娜姬欺负,泼了一身的药汤,她强忍疼痛却依旧倔强着的模样,教他不由的心疼。
      月牙湖畔,他说要带她去中原的江南看柳花,望着她兴奋而又期待的模样,他也随着高兴起来。
      战场上,兵荒马乱之中,她不顾一切的向他奔来,焦急而又忧心的神情,让他一生都不能忘却。
      … …
      他,终究还是爱着她的。
      那个碧衣浅笑的女子,是他一生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痛。
      可是,他也恨她,恨她曾经为了另一个男子而欺骗他。
      他就这样爱恨交错着矛盾了许多年。
      多年来,他之所以一直与北魏作对,也只是为了向她证明,他绝不会比拓跋焘弱。
      可现在看来,他还是输了呢!
      就在他这一笑间,无数的箭羽呼啸而来,刺破了他的身体。青罗挡的下拓跋焘射出的箭,却挡不下所有北魏士兵的箭。
      无讳!!!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声,青罗摔下了马,她连滚带爬的来到沮渠无讳身边,抱起他渐渐冷去的身体,颤抖着的双手试图想要堵住他所有流血的伤口。
      此时的沮渠无讳已是气若游丝,他张开颤抖的双唇,似乎在努力的说着什么,青罗俯身,忽然就泪如雨下。
      他只说了四个字,也只来得及说四个字。他说,
      江南,柳花。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记得那个要带她去江南看柳花的约定,原来,他早就已经原谅了她,只是命运已由不得他再回头。
      然而,她却甚至来不及告诉他,其实她一直都喜欢他,就像他喜欢她一样喜欢。
      他爱她恨她了一辈子,却终究没能知道,其实她也是爱他的。
      终于,青罗失声痛哭起来,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了朔风的呼啸声与她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漫天的飞雪仿佛是下了一场浩荡的柳花雨,柳花雨中白衣男子浅笑而来,执起她的手,与她共赴那场柳花盛宴。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这么静静的躺在她的怀里,任由着漫天的风雪覆盖他俊朗的容颜。
      朔风呼啸而过,这一刻,雪花飘落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天地……
      … …
      终于,拓跋焘上前,心疼的唤她,小青儿……
      然而她却没有动,只是这么抱着那具已被风雪覆盖的身体,久久的跌坐在雪地里,仿佛是被抽离了灵魂一般,目光毫无焦距的望着前方……
      … …
      终于,她开了口,她喊他,
      佛狸哥哥……
      她已经很久没有喊他“佛狸哥哥”了……
      她说,佛狸哥哥,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为难他的么?
      她说,佛狸哥哥,我以前是那么的喜欢你,为什么这样的我们,却非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拓跋焘没有说话,只是这么望着她,风雪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
      许久的沉默,只有朔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 …
      最终,青罗只说了一句,她说,放过安周,我便随你回去。
      她要他,放过沮渠安周。
      然而,拓跋焘却几近疯狂的向她吼道,赫连青罗!你非要一次又一次的为了这两个人用自己与我做交换吗!
      青罗终于抬起了头,然而,那双冷漠的眼眸却让拓跋焘心中一紧。那是一双空洞得不再有任何情绪的眼眸,只有无边的冷漠与冰冷……
      … …
      她说,佛狸哥哥,别逼我恨你。一字一顿,不带一丝感情,冷漠的让人心寒……
      … …
      朔风呼啸,雪花飘落……
      ……佛狸哥哥,别逼我恨你……
      天地间静得就只剩下了风雪声……
      … …
      长久的相对无言,终于,拓跋焘还是屈服了,他说,好,我放过他。
      大批的北魏士兵开始撤退,而青罗也终于放开了怀中那具被风雪所覆盖的身体,从雪地里站了起来。许是在雪地里坐了太久,她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拓跋焘伸手扶她,然,她却只是淡漠的望了他一眼,然后冷冷的挣开他,独自向前走去。拓跋焘望着她独自离去的身影,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跟了上去。
      望着青罗独行在风雪中的倔强身影,一直在一旁看着的沮渠安周终于还是喊住了她,青罗。
      青罗回头,望向沮渠安周,那个当初的狂傲少年,如今已长成了成熟伟岸的俊朗男子。
      沮渠安周望着青罗的眼中满是复杂的情感,就像是多年以前月牙湖畔的那一瞥。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声,保重。
      青罗朝他浅浅的笑,然后回头,继续向前走,单薄的身影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沮渠安周久久的望着青罗身影消失的方向,苦涩的笑。
      他终究还是没有对青罗说出自己的心意。
      其实,他也是喜欢青罗的,从她抢了他的弓箭射下那面战旗开始起就喜欢。然而,青罗的眼里,却只有他的哥哥沮渠无讳。她只当他是年幼的弟弟一般,与他嬉笑玩闹。
      哥哥可以因为青罗的欺骗而怨恨,可以因为青罗的婚礼而大醉,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青罗的眼里,从来就不曾有他。
      他对青罗的爱,比沮渠无讳更矛盾,比拓跋焘更深沉。
      朔风呼啸,雪下得更大了……
      … …

      春日的黄昏,男子长久的站立在宫殿前,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映衬着他的身形愈发的落寞。
      脸色苍白的的宫人走到他的身前,怯怯的说,皇上,皇后娘娘今天还是不想见您。
      拓跋焘苦涩的笑,然后转身离去。
      青罗没有恨他,但是,她也没有再见他。
      自从八年前从高昌回来后,她便将自己关在这宫殿之中,再没走出过一步。她自己把自己,打入了冷宫。
      他知道,她的心死了。
      以前,她还会日复一日的种着那些永远都不会开花的柳树,因为那时的她心中还有希望。可如今,活着的每一天对她而言,都是煎熬。
      是他,亲手摧毁了她仅有的希望。
      她或许是爱过他的,但那也是曾经了,可他却一直深爱着她。
      犹记得初见时,她还是一个四岁的孩子,被他的那群弟弟围堵着欺负。他知道,她是夏国送来的公主,他本不愿多管闲事。然而在他望见女孩眉间的倔强与不肯屈服时,他心软了。
      从那时起,他便成了她的佛狸哥哥。
      她崇拜他,依赖他,也正因为他的疼爱与保护,她才能这样肆无忌惮的成长。是他一手造就了那个爱闹爱玩爱耍性子的青罗公主,可是,也是他一手毁掉了这样的青罗。
      灭夏国,是他们分歧的开端,后来,他为了统一北方的大业,娶了很多和亲的公主,他们之间开始渐行渐远。
      她一次又一次的悔婚,他没有生气,只是这么包容着她。他以为,总有一天,她会谅解他所做的一切,然后,像以前一样缠着他,娇嗔的喊他一声,佛狸哥哥。
      然而,命运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她终究还是爱上了别人,她为那人哭,为那人笑,甚至为了那人威胁他。
      是他自己,弄丢了他的小青儿,与人无尤。
      她曾说,想去看江南的柳花,他便为她攻打中原,终于在四年前占据了刘宋的河南之地,那里虽然不及江南,但也有她日夜想看的柳花,但是,她却从来没有随他去看过一次。
      因为那个和她相约看柳花的男子,已经不在了。而他为她准备的柳花,她永远也不会看。
      回头,最后看一眼笼罩在夜幕中的宫殿,拓跋焘苦笑,落寞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深处。
      若是一切能从头来过,他是宁愿不要这北方统一的功业,也要一直做她喜欢的那个佛狸哥哥的吧!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特别的早。
      然而,多年来一直将自己关在宫殿里的青罗却来了兴致,非要宫人扶着她出去赏雪。
      拓跋焘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听说是醉酒后被自己所信任的中常侍宗爱所杀。之后宗爱假传她的命令立了拓跋焘幼子南阳王拓跋余为帝,之后却又将拓跋余杀害,宗爱连杀两帝,终于激怒群臣,宗爱被杀,群臣拥立太子晃之子拓跋濬为帝,尊年仅三十五岁的她为太皇太后。
      到死,她都没有再见拓跋焘。
      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的铁石心肠。然而,在接到拓跋焘死去的消息时,她还是哭了。
      或许是因为知道,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孤零零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无论那个男子做了怎样令她不可原谅的事情,她都无法真正狠下心来恨他。
      因为,她的佛狸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
      宫人本是不愿让她出去看雪的,这些年来青罗缠绵病榻,身子一日不一日,可是看到今日青罗异常红润的脸色,得知她是回光返照,也就随她去了。
      长廊中,青罗挥退了宫人,躺在榻上,看着庭院中如柳花般洋洋洒洒飘落的飞雪,忽然就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人很多事。
      她想起了义父义母义兄,也想起了远在上邽的王兄,想起了无讳,安周,甚至是娜姬,还想起了曾经的佛狸哥哥。
      那些所有她爱的,爱她的,她恨的,恨她的人,如今都已如云烟一般,消散在了这纷纷扰扰的尘世之间。
      她想的最多的,依然是沮渠无讳,那个男子是她一生的歉疚与伤痛。
      他曾说过,会带她去看江南的柳花,可他终究还是失了约。
      青罗抚着手中那块麒麟玉佩,轻轻的笑了。
      无讳,你曾说,只要我治好娜姬,以后我拿这玉佩来找你,你便会为我做任何事情。
      来世,我不求你再带我去江南,也不求你带我去看柳花。
      来世,我只求你不要再将我一个人丢在这冰冷的皇城之中。你可知道,没有了佛狸哥哥,没有了你,这个看似华丽的皇城里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这里除了冷,什么都没有……
      一滴泪,滑落脸颊,青罗握紧玉佩,闭上了眼。
      她仿佛是看到了江南的小桥流水,柳花雨中,那个白衣男子浅笑而来,温柔的牵起她的手,说,青罗,我来带你离开……
      北风吹过,庭院中的雪下得愈发的大了……
      … …

      赫连皇后,匈奴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皇后,夏国武烈皇帝赫连勃勃长女。
      卒于公元453年,葬于云中金陵,谥号太武皇后,一生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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