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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垆边人似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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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庆三年,我终于回到了京都。
大漠的风吹得我忘记了这里的繁华,然而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只有我改变了。
大漠太可怖了。虽没有上过朔北的战场,但每日负伤的人便让我明白,在这里,生命是平等的,是宝贵而又廉价的。是这些人戍守便将,也是这些人一线间就失去了生命。
那满地的鲜血和残肢曾让我呕吐,让我从日复一日的噩梦中惊醒,也让我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楚地明白,这里不是京都,我不再是淮北窦家的小姐。
漠北是最残酷的地方,这种地方也最需要效率。我们每日扒下无数个死者身上的铠甲衣帛,浆洗,再分给下一批的新兵。这多可笑,用生命付出,却换来赤身以葬。我看着我的手指一日日发白,肿胀,这不再是闺中小姐的那双手了。可我甘愿,为了重活一遍,我甘愿,
二月初五,窦家鞭炮齐鸣,窦老夫人拄着拐杖到堂门前派米糕,说是窦家失散了十七年的嫡小姐回来了。众人不由得纷纷诧异,一个嫡小姐?又一个嫡小姐?四年前一口檀木棺厚葬了的嫡小姐难不成又死而复生了?门前的檀轿缓缓落下,一个伶俐的丫鬟忙上来打帘子。出来的女子脊背挺直,不露锋芒。
不是窦家的嫡小姐,哦,前嫡小姐。但看这身量背影,端的是有七八分相似。那女子盈盈下拜,对着老夫人一俯首,道:“奶奶见祥,各位姨们见祥。”老夫人颤抖着伸出一双手来,急急将其扶起,含着泪花哽咽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众人不免大慨老夫人真是重情重义。
我看着一众姨娘的脸色不免觉得好笑。那一个个面容和蔼,又有几个能服得了一个野丫头当嫡小姐?奶奶我这我的手愈发得紧了,我刚想挣脱,却感觉到她用她苍老的手掌摩挲这我手上的茧,一时热泪涌上眼眶。是的,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紧了堂门姨娘们便都散去了,奶奶忙牵了我去母亲的主屋。自我三年前一别,娘便三不五时地病一次,虽不是大病,但也让人揪心。
门前的丫鬟还是青杏,远远地瞧见奶奶来了便忙进去通报。待到我们进去时,娘已梳洗完毕,下座给奶奶福了个身。奶奶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一把拉着我走向娘道:“儿啊,丫头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娘接过我的手,对奶奶说:“母亲您也别太激动,不就这死丫头回来了吗?这苦头,她总要吃得。”
没错,这苦头,我总要吃得。漠北的风沙让我明白,我不再为别人而活,我只为爱我的人,为我自己而活。
晚饭是在堂屋用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出来了。爹爹在主位上端坐着,我进门便向他福了个身,爹爹对我微颔了首,众人便纷纷落了座。一席家宴不过讲了几句客套寒暄的话,撤了席,爹爹唤了我去书房。
爹爹坐在书案中央,三年未见,他似是老了。爹爹屏退了一旁的书童,示意我坐下。
“尘儿,今日你既回来了,便要同过去的一切都断得清清楚楚,你可想明白了?”
“爹爹,三年前我离开京都就想明白了。”是的,至死都不会变。
“好。那从今日起,你就不叫窦子尘,你奶奶给你求了个名儿,叫子筠,可好?”
“一切随爹爹奶奶的意思。”
“好。窦子筠,你过来跪下。我要你发誓,你必须谨言慎行,不可露出一点破绽。你要明白,你只要行错一步,就要赔上整个窦家!”
“我窦子筠起誓,今日起,我必断却前尘种种,谨言慎行,如若犯下大错,绝不连累窦家。若违此誓,有如此簪。”我拔下头上的白玉簪,一把折断。
这是我在漠北唯一的饰物,是娘捎给我的及笄之礼,是我身上唯一剩下的,窦子尘的痕迹。现如今,断了吧,便都断了吧。此刻起,我就是窦子筠。
“傻丫头,你也不必如此,爹爹还不信你吗?快过来,让爹爹看看我的宝贝女儿瘦了没?”爹爹终于放下了严肃的脸,召我到书案旁去。青玉的书案是祖传之物,两方黄石镇纸敛了锐气置于一旁,旁人绝看不出有何两样。爹爹将两方镇纸相合,又扣一枚玉扳指于其上,嵌入书案角的一个空隙,只听得“啪”的一声,书案下方弹出一个暗匣,爹爹从中取出一块朴实无华的黑檀木牌,郑重地交到我手上。
“丫头,早晚明日你都是要入族谱的,爹就提前把这交给你吧。这是我淮北窦家的信物,虽说如今比不得鼎盛那时了,但这信物,爹还是只放心传给你。至于何用,你今日还不宜知晓。”
这块木牌突然让我有了沉甸甸的使命感,却又让我疑惑:“爹爹,女儿不知,这窦家将来不是要传给弟弟的吗?这木牌的意思是……”
“你个小丫头就别打趣我了,你弟弟什么品行你还不知道?我要是全指望他,这窦家一个也别想剩。都是你奶奶惯得,除非他能像你一样,一狠心去漠北历练个三年……唉!”爹爹突然住了口。
“弟弟还小,奶奶也是喜欢他得紧嘛!也罢,这木牌我就勉强暂且替你守着了。”想起弟弟,我心头又是一紧,那个小家伙,今日只在家宴上匆匆见了一面呢。
“你个小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行了,也早点去歇着吧。这几天养好身子,看看这双手,洗衣娘似的,比你当初硬闹着要习武的时候还糟糕。去账房那儿拨两支芷露膏来,别怠慢了自己。也是要嫁人的大姑娘了,唉!”爹爹应是要处理公家文案了,便许我出了书房。
我把檀木牌子收入袖中,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初春的风仍是栗冽,竟摇落了一院未开的梨苞,似是下了一场小雪。
梨花。我又一次站在汀苑。命运似是又一次嘲讽地看着我踏入他的笼牢。
这一次,我会让他明白,我再也无法被捉弄。耿耿星河,迎上了一轮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