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集》何昭俊伊

43、地铁冬天

　　他和她面对着站在地铁站台。
　　她接过他手里的包。她问他：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他眼里有蓦然的惊讶。
　　她没有看他的表情。轻轻转身，走向出口。
　　地铁呼啸着进站。她的样子，被冷风吹散。

　　火车开往陌生的西部城市。她独自一人，黑色大衣，简单的Gucci背包，一张站票。
　　她看见他，坐在那里，抱着一只大大的Snoopy.她站在了他的身边。
　　他抬头看她，她眼里有一朵温暖凄美的烟花余烬。

　　她有些辨不清方向。地铁站两侧的出口通向不同的地方。没有迟疑和判断，她习惯地右转。
　　随人群涌上地面时，她感到微微的烦躁。
　　她只喜欢从地面走下地铁的时候。步入越来越深的阴黯。冷风吹来，听见地铁的飞驰，就像潮水。
　　她轻柔沉沦于下潜的过程，如同坠入深海。

　　他让出半个座位给她。普通的硬座挤下四个人。
　　她的身体贴着他微微灼热的温度。
　　车厢从喧哗到寂寥，夜色从冷清到荒芜。只有火车发出节奏的声响，和另一列火车掠过时的轰鸣。
　　火车在夜色中的原野上穿行。她觉得这是没有尽头的。
　　累得无法坚持，她终于把头靠在他肩上。额头贴着他的脸。柔软的皮肤。
　　疲倦中她轻轻亲吻他的唇。他眼中闪现惊异和动容。她只是想感谢他。

　　二月的阳光明亮，依然寒冷。她的手指冻得疼痛，就停下来站在路边，轻揉着手指。
　　女孩子拿着单枝或大束的玫瑰，一群年轻的孩子肆意的说笑，坐在咖啡店的男人面无表情。可是今天的空气中有冰凉的浓郁花香。
　　她闭上眼睛。张开呼吸。

　　凌晨两点，他要下车了。临走前，和她告别，他们没有说话。
　　他只是轻轻的抚摸她的脸。
　　他的手如风一般。
　　也终于消失。
　　她的旅途依然继续。车厢里不洁的气味，此起彼伏的鼾声，满地的垃圾，和陌生的人们，让她心里荒凉。
　　窗外是北方苍茫的大地。火车的颠轨声就是她的心跳，她知道它带她去很远的地方，她觉得安宁。
　　冷风从窗隙吹进来，她裹紧大衣。风中飘散她的香水气息。Remember me.离开的时候，北京是干燥明亮的秋，而车票上写的城市的十月初已经会冷得让她彻骨。仿佛离开的是秋天的最后一天，穿越时光，终点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开往冬天的火车。

　　手指不疼了，她拎起包走进过街通道。
　　缓慢走下台阶时，她忽然听见歌声。
　　当她转过拐角，地下通道的黑暗把她覆盖，她看见了尘。
　　人群的嘈杂和路面上汽车碾过的声音把尘的歌声冲击得支离破碎，可她感觉从尘面前走过时，只听到风的声音。
　　尘让她想起他的眼睛。
　　在他宿舍这三天，他和她睡在上铺，她会伸出手拉开窗帘看夜空的星光。她指着星星对他说，那是结冰的泪水。
　　她三天前和母亲吵架搬到他那里，今天又搬回来。
　　她不知道哪里才是家。也许哪里都不是。
　　尘让她想起他的眼睛。如同冬夜的星光。

　　坐在公交车上，她疲倦地靠着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容颜，淡金的眼影，湿润的嘴唇，冷漠的表情。这张曾被他轻轻抚摸的脸，浸染在没有了他的空虚中。
　　她想念这三天来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一起吃饭，学习，看书。他常把她的脸捧在手心，她的笑容明媚地开放。
　　他是一束阳光，当她转身步入地铁出口的阴影中时，她开始在幽暗中颓败。

　　她忽然想念他。
　　她下了公交车。走回地铁站。
　　在路边的店铺，买了一张小卡片，卡片上是纷扬的大雪和苍茫的雪野，右边一行小字：我把冬天最后一场雪，送给你。
　　她站在阳光下，靠着路边的电话亭，拿出笔在卡片上写：节日快乐。
　　然后用银色的丝带系了蝴蝶结，夹在指间。

　　他站在晃动的地铁车厢里，疲惫地把头靠在伸着的手臂上，落寞的姿势。
　　在昏昏欲睡中，他似乎看见她，她寂静的面容。直直地注视他，眼睛里有一朵烟花燃着。他伸出手捧住她的脸，亲吻她。她闭上眼睛，烟花也就熄灭了。
　　有人撞了他一下，他清醒过来，发现已经坐过站了。他深呼吸。缺氧的空气有冰凉的花香，恋人们相拥着说话。他的时光空落。
　　他把能给的都给她了，却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她再次走进地下通道，尘还在。她走到尘面前，把卡片放在他的琴盒上，然后走开。
　　她知道尘今天在这里唱歌，只是因为寂寞。
　　她也想：为什么在爱的时候，心里也是孤独的。
　　这样的寂寞，都是一样。
　　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尘站在她面前，没有微笑，说，我叫尘。

　　他没有下车，这是环线地铁，他想继续坐下去。他这样漫无目的地将自己放逐。
　　他来这个城市七个月了，出行工具就是地铁。
　　拥挤或平静的站台，各式各样的人。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冷漠。
　　车厢中灯光苍白，坐在两边的人们错开目光。他看着窗外，漆黑的隧道，诡异交织的缆线。
　　飞驰的声音。似乎是奔向世界尽头。

　　尘和她站在地铁站台，没有对白。他们看起来像平静的恋人。
　　可是彼此是陌生的。就像两列同时开来的地铁，在空旷苍白的地铁站台相遇，然后朝相反方向呼啸而去。
　　尘说：你去哪？
　　我去找我的男朋友。
　　你常坐地铁吗？
　　最近常坐。
　　你喜欢地铁吗？
　　……
　　她一直看着地铁开来的方向。
　　黑暗隧道中幽黄的灯光渐渐变亮，听见轰鸣的声音，庞大的列车驶出，颠轨声向她迫近，直至充溢整个脑海。她的呼吸开始紧张，渗出冰凉汗水的手指紧握，心脏仿佛快要破裂。然后地铁从她面前呼啸而过，她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冷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袂，轰隆的声音笼罩一切。她的指甲把手心扣出瘀痕，眼里有放大的惶恐。就在刚刚的一个瞬间，她害怕自己会在地铁呼啸而来的时刻，纵身跳下。

　　地铁很快又将开到她上下车的那一站，他想起一小时前送她回来，在车厢里她柔软地靠着他，他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间。
　　那是静止的温暖时刻，他似乎是在芳香中弥留。
　　然后他们走出地铁车厢，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她说，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他真的是不了解她，她的展转无常，让他感到累。他发不出声音。
　　就像在火车上看到她的一刻。
　　盛放或幻灭，他无法预料。

　　地铁呼啸着进站。
　　他似乎看见她的面容一闪而过。
　　她随人群走进地铁列车。

　　在往学校走的路上，他收到她的短信。她说去他的宿舍。
　　他买了一支昂贵的阳光玫瑰。心里有淡淡的感觉遇见她，她的冷漠和妩媚让他吃惊。
　　然后在整个冬天的通信中，他觉得自己爱上了她。
　　她曾经是他唇间的香。
　　渐渐，他感觉到，她似乎应该是他命定的伤。

　　她坐在窗前的阳光里，指尖滑过将开的花朵。没有喜悦。
　　他在她身边走动，整理宿舍的东西。
　　她记起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他让她去学校看他的新年演出。
　　演出结束后，她坐在空旷了的剧场中等他。
　　他送给她一枝玫瑰，是从后台的花篮中折下来。
　　他们穿过冷冷的大风去坐地铁。她冻僵的手指被花刺扎得疼痛。她缄默无言。
　　他在寒冷中和她亲吻。是距离他们初次相遇三个月后，那是他们回到北京的第一次见面。

　　她望着已经漆黑的天空。忽然从旅行包里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大束烟花棒。
　　他们在走廊的窗口放烟花，闪亮的花火像一串星光灿动。
　　她站在他旁边，远处的空中绽开盛大的粉红烟火。

　　他第一次送她的那枝玫瑰，一夜就凋谢了。花瓣飘落一地。
　　如同远处空中盛开的烟花，粉红的。极快消散，纷扬风中。
　　温暖和明亮只在一瞬。
　　可是烟花落在他背后，幸福了她很久。

　　夜深，她在他怀里醒来。看他的脸。带着冬天的气息。
　　她轻轻下了床，把他的衣服和换下来的床单放在盆子里，走向水房。
　　走在长长的幽暗的走廊。她觉得自己是在午夜的火车中穿行，空荡的车厢倾斜，她的裙角飘飞，风中是冬天的气息。她在幻影般的黑暗里缓缓伸出手。
　　水流在寂静的夜里哗哗地响着，她的手被冷水浸泡，她边哼歌边搓揉着衣服。脸上有悲伤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