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文》顾微步

6、暗月

　　正是年初三的晚上。她站在熟悉的门前，却没勇气按下门铃。此刻的她，是坐公车来的。衣服也有些潦草，头发没来得及梳理，一脸狼狈。
　　她抬了抬头，望见黑云里，有半轮月亮，但很快就隐没在云层里了。四下张望，没看到弟弟的摩托车。想必是他还在外面，没有回家。
　　她只能按了邻居的电铃，好心的邻人替她开了楼下的门。

　　她边走楼梯边思忖着，该怎样向爸妈解释，这次的决心。

　　家里的门虚掩着，她站定在门前，看到门的缝隙里透出了屋内的灯光。这是熟悉的暖黄色的温暖，只有这个家独有的氛围。
　　客厅里的电视机开得很小声，她听到母亲的轻柔细语，在对父亲说着一些生活上的琐事。父亲似乎心情也不错，然后突然，话题转到了她的身上。
　　“这辈子操劳了大半人生，好不容易女儿嫁了一个好人家，女婿有个很好的职业和收入，算是我们的福气。不争气的儿子也能在女婿的帮助下进入了一家好单位，现在我们老两口终于可以安心地渡过晚年了。”
　　“是啊。多亏了女婿的帮忙，这日子才能这样安稳妥当啊。”
　　“不知道蕴珍现在在做什么啊。贴心的女儿不在身边，还真是寂寞啊。”
　　“老头子，你那么想念女儿，就打电话给她啊。”
　　“想念是想念。就怕经常去电话，女儿会嫌弃我们太啰嗦啊。”

　　听到这里，她忍住眼泪，推门进屋。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她脸上挂着笑容，但分明是想哭的。

　　“蕴珍？你回家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呢。大过年的，天气也冷……”母亲看到她进屋，握住她的双手，贴心地询问。
　　“你一个人来的吗？正国和一一没有一起来吗？”
　　“嗯。正国他今晚有应酬，一一已经睡下了，保姆带着。”

　　她又坐在了父母的身边，这个家，这份熟悉的温暖，融化了心底的悲伤。
　　她一脸憔悴的模样，母亲看得十分真切。但母亲又不敢问出口。

　　电视节目依然热烈地放送着各式的人造笑料，在此刻显得非常幼稚可笑。
　　她不知道该怎样对父母说，自己这次的决心。几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仿佛有千根细针扎中了五脏六腑，疼痛得无法继续说话。

　　不知不觉，指针指向了10点。娱乐节目结束了。
　　母亲问道，”已经很晚了。今晚是否要留宿呢？”
　　但父亲却说，“正国和一一晚上看不到蕴珍，会担心的。”蕴珍已经出嫁了，娘家不可以这么任性地留她过夜。

　　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那个孩子，现在刚满3岁。正是依赖母亲的年纪。
　　她今天好不容易把他早早地哄去睡觉，然后托付给保姆带着。自己发狠了心，决定要离开那个令她窒息绝望的夫家。丈夫的冷言冷语，婆婆的冷嘲热讽，都历历在目。儿子的可爱天真，不谙世事，总令她无法放下心去处理自己的心情。日常生活中累积起来的压力，渐渐把她压垮了。如果半夜里，一一醒过来，找不到她，会不会哭闹着不肯继续去睡呢。儿子那小小的天真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她的泪水突然决堤崩溃了。

　　“蕴珍。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哭了啊。”母亲又关切地说。
　　“不是的。我只是有些感慨。好久没这样陪着你们了。”蕴珍擦去眼泪，又挤出了一个笑容。

　　“女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不开心的地方，就要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问题。”父亲的关爱，就快要让她无法保持冷静了。

　　“爸爸妈妈。我想和正国离婚。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嫁给他的。当初是他千方百计地使用各种手段，包括说服了爸爸妈妈，还有让弟弟有份安稳的工作这些条件让我动摇了决定的。我嫁给他，也是抱着一种私心的。以为这样对所有人都好，大家都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是，正国现在总是对我横眉竖眼的，挑三拣四，说我没有大家闺秀应有的素养。可是，他当初硬要娶我的时候，我就是中专刚毕业。现在倒嫌弃我连累了他，不能帮助他的事业发展。他对我非常冷淡。几乎到了冷暴力的地步。我没有办法再在那个家生活下去了。家里的保姆也知道我没有地位，都看不起我。我曾经有好几次想过要离婚，想要离家出走，但是一想到弟弟的工作会因此而保不住，就忍下来了。还有我那可怜的孩子，我没办法带他离开。只好把他留在了那个家里。”

　　“女儿啊。正国这样对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啊。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父亲顿时老泪纵横，发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们家虽然穷，但不能志穷。被人欺负。正国虽然有钱有势，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啊。这些年，正国一直帮助我们，你父亲生意失败的欠款，再有几年也能还清了。大不了，我们把房子卖了，不用他再施舍我们了。离婚就离婚！”母亲义愤填膺地说着。

　　“只是，你弟弟还没有成家，如此一来，后遗症有很多啊。正国是个有知识的人，看起来人品也不错。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人。”父亲的忧虑又起来了。

　　三人思来想去，抱头痛哭起来。
　　窗外却响起了爆竹被点燃后炸开的声响。掩盖住了这家的纠结悲痛。

　　她只是把心中的委屈一吐为快。在面对父母这份脆弱的支持时，自己却开始犹豫了。之前那份铁了心的决定又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女人的思虑总是这样短暂而软弱。

　　“我想在弟弟回家之前，回去了。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蕴珍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
　　“蕴珍。爸妈感谢你这些年来对家里的支持。我们对不起你！你弟弟还太不懂事，以前吃过官司，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份工作，也是靠正国的关系。真是委屈你了。如果真的要离婚，我们一定支持你……”父亲的语气固然坚定，但听起来却只是一种薄弱的安慰而已。

　　她与父母告了别。走下了楼梯，走出了门口。父母日渐年迈的身影隐射出几份爱莫能助的悲痛。她努力不去回头，不转身，不流眼泪，甚至不再去想父母和弟弟的面容。这一切熟悉的一景一物都令她肝肠寸断。

　　儿子的出生，曾经带给了她许多喜悦。幸好生下的是个男婴，否则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婆婆不知道会怎样变本加厉地刻薄她。与丈夫的甜蜜生活也只有半年而已，与婆婆同住的日子，度日如年。丈夫正国是一个严厉的人，做着一份体面的工作，比她年长15岁。她20岁的时候，正是如花似玉的花样年华，拥有许多梦想和对未来的期望。但将近成年的弟弟却犯下了重罪，成为了少年犯。父亲接着糟人诈骗，公司破产，一蹶不振。就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国出现了。他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解决了一系列的事端，当时，他们一家人都很感谢他的恩惠。没想到，正国却硬要蕴珍嫁给他。为了促成这门亲事，几乎是好说歹说，使尽浑身解数。

　　回想着过去的点滴往事，蕴珍不知不觉走到了马路边上。
　　她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司机把空车的牌子翻下来，问了她要去的目的地。
　　她报出了一串地址。然后靠在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司机从后视镜里观察着这位客人。
　　“你难道是蕴珍？”他问。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先是一惊，然后仔细辨别起刚才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是老街上面五金店的儿子阿强？”
　　“是啊。没想到在这里能够见到你。”
　　“那么多年没见了。你过得好吗？结婚了吧。”
　　“还没呢。谁愿意嫁给我这种人啊。父母因为生意不好，关掉了店铺，没几年就都相继去世了。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的啊。后来你弟弟出事了……就搬家了。后来再也没有联系了。”
　　“嗯。小时候，大家都在说，五金店的儿子和对面那家的女儿长大后会成亲呢。所以小时候没事就会往你家店里跑，坐在门口，守着柜台，练习着要当老板娘呢。谁知道……彼此的人生会变成这样呢。”
　　“听说你后来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很有钱有势的人。你的目的地，也是高档住宅区，真是羡慕你。”
　　蕴珍强颜欢笑着，“你也找个好姑娘，男人还是要早点结婚，把心定下来比较好。”
　　“开出租车的人，没时间顾家里。我现在这种情况，没房没车没票子，根本没资格获得幸福吧。”
　　车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突然变得冰冷了。

　　世事无常。变幻莫测。

　　蕴珍下车的时候，望见天空中的那轮先前被乌云遮掩的半轮暗月，变得稍微明亮了一些了。兴许是心情好了一点。生活依旧要继续下去。可是不知为什么，眼睛里分明是有泪水的。

　　蕴珍往这里走。阿强的车子往那边走。彼此的距离越拉越远，仿佛失去了交集。
　　而那轮见证了无数场分别的月亮始终无言地照射着人们灰暗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