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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哑巴开口 ...


  •   “郡公果然神技啊……”李承乾愣愣地望着眼前的观音,喃喃道。
      自己未曾嘱咐他要画的,是观音三十三法身中的那一种。他却未卜先知一般,不画庄严端丽的千手千眼,不描显露威仪的龙头观音。单挑普渡终生的“药王观音”画来。画中菩萨虽未全部完成,却已现出七八,手持杨枝净瓶,甘露普施,身披璎珞,足踏莲花,身姿婀娜,神态生动。唐人常谓“菩萨多宫娃”,而画中的这一位不但是宫中最美的,更是最慈悲温柔地。菩萨的发髻略作倾斜,若迎风徐行之状,在尉迟派凹凸法的展现下,栩栩如生,似乎正从画中徐徐行走而下。
      “殿下……”乙僧躬身忐忑道,“若要看画,吩咐小臣送上也就是了。何敢劳殿下屈尊到小臣的草舍来,还亲临画室,叫小臣,实在惶恐……”
      “瞻仰菩萨,自然是要我等俗人自行前来的,岂有叫神佛接驾的道理?”李承乾淡淡一笑,其实他也想到这番邦质子的小院里躲个清静。见两位郡公诚惶诚恐地陪在身边,地上则跪着一屋奴婢。他深感无趣,自己本就是来偷闲散心的,如今这般与在东宫何异?便一摇手道:“孤想静心细看。两位爱卿先带下人们退下吧,回前头待命,稍后孤自会过来。”又扭头对贴身保护的千牛贺兰楚石道:“贺兰,你在外头候着吧。”众人唯唯诺诺,退出了赋彩阁,仍往众归堂待命。贺兰楚石守在阁外。乙僧兄弟二人,心知他是贺兰楚石,不免偷眼望去,见此人身材魁梧,轮廓分明,眼神坚毅,确有过人之处。怪不得当日会引得瑶姬娘子誓死相随。
      李承乾坐在席上,看着观音只是出神。画中的菩萨盈盈笑着,眉眼温柔,叫人看得如沐春风。那眼神如此熟悉,恍惚是十年前的那个深夜,自己和四弟慌张地依偎在她身边。那时,他胖乎乎的四弟还叫青雀,而不是如今那个整日舞文弄墨,却蠢蠢欲动的魏王李泰。她袖中藏着钢刀,随时准备着不堪设想的结局,却用那般温柔地眉眼注视着自己。在那个恐怖的夜晚,她温暖的怀抱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害怕地不敢入睡,她搂着他轻轻哼着的歌谣,他记得,当时也有夏风吹送……
      “贺兰,你在前头引路吧。莫要惊动他们了,省得又偌大排场闹得孤头疼。”他喜欢在这个小小的,陌生的院子里穿行。不想底下人用逢迎来打扰他的独自哀思。默默思念逝去的温情,悲伤也成享受。
      忽有乐声从东边的屋舍悠悠地传来,是琵琶。“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的琵琶曲,隐藏着哀伤不舍,那弹奏者的指尖似乎不止能拨动丝弦,也能拨动聆听者的心弦。这曲子是听过的,祖父自当了太上皇后,便不理朝政,也不愿见自己的父亲。只是整日沉浸在琵琶弹奏中,着乐曲是那晚母亲哼过的,也是后来祖父弹过的——《录要》。难道是冥冥之中,过世的亲人在给自己安慰?他停住脚步,怔愣许久,问身边的楚石:“你可听见了?”
      “小人听见了。” 楚石冷冷道,“竟是琵琶。国丧期间,怎会有此轻浮之音。”
      承乾嘴角一勾,没再理他,径直往堂上去了。
      尉迟两兄弟正焦急地等在前厅。常听人说这太子虽果敢有才,却行事乖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正彷徨无着,那东宫的千岁总算是出来了。赶忙迎上去行礼,却见承乾的神情比方才松快了不少,心下才感稍安。
      承乾坐回席上,饮了口消暑的凉茶,忽抬眼对乙僧兄弟道:“郡公府上东边的房舍是何人的居处?”
      尉迟乐一惊,赶忙叩头道:“是小臣的住处。”
      “金满郡何需如此,起来说话。”承乾对这个的小郡公的印象是颇好的,“你那屋中可是还有人留守?”
      尉迟乐更觉惶恐,承乾来得突然,自己直接从众归堂出来迎接,还没来得及回天敬堂,实在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何事,只能老实回答:“只有府中的几个奴婢。”
      “哦。”承乾略有所思,“把他们带过来把,孤想见见。”
      尉迟兄弟都觉吃惊,怎的这一趟竟还会扯出这些事端。又不敢违拗,只得依令,叫位安去东院带人。
      盈翎三日后便要动身,接应的于阗乐师们早在城中馆驿等候,王命难违,她只能在天敬堂做最后打点。却被迦陵拖着,来到厢房坐下。正疑惑间,却见他泪水盈盈,却又脸带笑意地看着自己。迦陵从架上取出琵琶,转轴拨弦,调着音。
      她甚是惊喜:“小玉,你这是?”
      迦陵仍是笑着看他,一低头,玉指轻拨,一串优美的旋律流淌出来。是伎乐教授的第一首唐国曲子,也是她最爱的——《录要》。整整一年,这只佛国妙音鸟被刀光剑影吓得失去了所有响动,仿佛丢掉了灵魂一般。她曾为此悲伤了千百次,以为自己要永远带着这个遗憾离开长安了。却不想今日,天可怜见,她竟又听到了这世间最美的音乐。
      盈翎静静流着泪,享受着这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体验。他终是她最爱的小弟,也是世上最懂她的的亲人。
      一曲终了,二人泪眼婆娑,久久相望,默默无语。
      “那边屋里可还有人?”听到位安粗重的嗓音,二人从恍惚中惊醒。
      “是小石、小玉。”赵嬷嬷赶忙答道。
      “喊他们出来,一并过去。要快!”位安几乎有些气急败坏。
      二人懵懵懂懂地出门,还没问明缘由,便被人推推搡搡着与莎香、流花等天敬堂的五六个留守奴婢,一起被赶往了众归堂。
      与众奴婢一起战战兢兢地跪下,才发现正中坐着个少年,偷眼望去,年岁比乙僧略长一些,玉面朱唇,身材修长,一双凤眼,慵懒孤傲,不怒自威。白玉头冠,丝袍外罩着斩衰丧服,其通身气派竟如神人下凡一般。再见他身边,站着个的威武英俊的青年武士,那形貌看来却不像汉人。盈翎深感奇怪,这个让尉迟兄弟都恭恭敬敬的少年却是谁?正惶惑间,少年开了口,声音也是慵懒高贵的:“天敬堂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赵嬷嬷赶忙回答说是。
      少年略略点头,开始打量这些奴婢。均是些少年男女,有胡有汉,个个人才出众,心想果然物以类聚,这小郡公生得不错,竟连他屋里的奴才也看得顺眼。不知刚才弹琵琶的是哪一个,便开口问道:“刚才弹《录要》的是哪一个?”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尉迟兄弟更是惊恐不已,这才明白太子为何偏偏要见东院的众人。中宫新丧,刚刚断七,全长安城都肃穆哀伤,大气都不敢出,但要饮宴作乐也都是偷偷摸摸的。士族大户都心照不宣地遵守着这种表里不一的潜规则,如今天敬堂里却传出宛转悠扬的琵琶曲,这岂不是大不敬的死罪?
      尉迟乐一听赶忙跪下,急得眼中含泪:“请殿下恕罪,奴婢愚昧无知,竟在国丧期间冲撞了陛下,是小臣的罪过,请殿下责罚……”他虽不知刚才在天敬堂发生过什么,却大概能猜到一二,心中恐惧异常。乙僧也带着毗沙府一众跪地请罪,不知这天降大祸如何平息。
      天敬堂一班人跪在那里也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全都冷汗直流。盈翎心说不想竟这般凑巧,真是命中劫数,为今之计,除了自己出来认罪,没有别的办法。坎坎坷坷十四年,苟活至今,却要绝命于此了吗?
      堂上众人惧怕地叩头,承乾却不屑地往下扫了眼,这班人原来与东宫的奴才们一般无趣。仍是冷冷问道:“弹《录要》的是哪一个??”
      盈翎正要抬头认罪。却听身边一个柔媚的声音抢先作答,微微暗哑:“是奴婢。”她惊恐地转过脸,开口的竟是哑了整整一年的迦陵。这只佛国妙音鸟,不飞不鸣那么些日子,今日一鸣惊人的一句开口,却变成一把要夺他性命的钢刀。她曾幻想无数次让小弟重新开口,却绝对不希望是在这一刻。毗沙府的下人也是格外吃惊,想这小哑巴今日怎么说了话?
      “是奴婢弹奏的。”盈翎姐弟同时抬头抢道。
      李承乾被这一幕搞糊涂了。却听其中的女奴道:“小弟无知,请殿下赎罪。弹奏琵琶的是奴婢,与奴婢的小弟无关。”承乾见她,浓眉大眼,虽是女子却别有一股英气,倒是不同寻常。尉迟兄弟跪在边上,见此情景,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淋透,几乎绝望。
      “是奴婢所弹,殿下不信,奴婢可以原音重现。”迦陵的声音分明又响了些,目光坚定,将此事做实,再无转寰。沙州城里,娘亲在没入黑暗前嘱咐自己的是,“无论遇到任何人都不要说话”,他牢牢地记住,成了一种心病。可如今,若他再不开口,便要失去手足至亲,他不愿永远躲在亲人的身后,这一次,他的命要由自己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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