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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第三章
      公元前二二七年春,秦国,咸阳。

      时近暮春,万千芳菲开始凋零。柔嫩洁白的梨花从枝头跌落,纷纷扬扬地铺满了庭院的一方蓝天。

      秦王嬴政与医官夏无且分坐在枣木矮几两侧。嬴政的左臂搁在桌案上,夏无且正灵巧地帮他拆开纱布。

      “痂已经完全掉了,”夏无且端详着那块新长出来的淡红色皮肤。“今后不用再敷药了。只是还不宜食辛辣。”

      “蒙嘉,可记下了?”

      “是,臣即刻吩咐厨下。”蒙嘉应道。

      夏无且见嬴政放下了衣袖,于是也收起了药囊。

      “那么,臣就告退……”

      “不急。”嬴政轻描淡写却不容反抗地打断了夏无且的话。“左右今日的政务已罄,卿便与寡人对弈一局聊作消遣,如何?”

      夏无且心中纳闷儿,不由抬头惊诧地看了一眼年轻的王者,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下棋?他一个小小的医官,怎比得上百官棋艺精湛?

      “嗯?”嬴政微微挑眉。

      “臣固不敢辞,然棋艺低微,恐不能让大王尽兴。”夏无且只得说道。

      “尽力便可,输赢无妨。”嬴政命人拿来棋盘,他自己执了黑子,让夏无且执白子先走。

      “那臣就献丑了。”夏无且无奈地先落下一子。

      屋内静谧无声,只听棋子碰撞声起起落落,清脆又刺耳。

      夏无且明知嬴政并不只是想下棋消遣,只怕是怀疑了他的身份,借机有话向问。他提心吊胆地等着嬴政开口,对方却只看着棋盘,拈棋深思。

      夏无且一边盯着棋盘一边分神听着动静,却没发现嬴政也是眼神飘忽、心不在焉。

      窗外微风轻拂,偶尔有轻盈细碎的花瓣飘入支起的窗屉,落在两人的肩头身畔。不多时,棋盘上白子已杀至绝路,黑子已占据了大半江山。夏无且拈子蹙眉,半晌把棋子一扔,苦笑道:

      “臣败了。”

      嬴政依旧垂着眉眼,对自己的胜利没有丝毫表示,只是细致地把黑子一粒粒放回钵中。

      “再来。”

      夏无且越发摸不透对方的心思了,只得微叹一口气,收起白子,再开一局。

      这一局杀至半路,形势渐渐胶着。夏无且不知不觉把大半心思都移在了棋盘上,以至于当嬴政开口时,竟一时没了反应。

      “孤的父王,曾质于赵。”

      夏无且愣了神,启唇几次,却不知该说什么。

      “公子子楚为昭王中子,不受宠。在赵国为质时,蔽席蛀轩,饥寒交迫,也是常事。若不是相父吕不韦相助,也许就会客死了。”

      夏无且抿唇不语,按说王上说话不该不答,可让他如何答?先王与文信侯吕不韦的往事,他自然是听说过的:赵太后曾是吕相国家中的舞姬,嫁与庄襄王之前许已不是完璧。言下之意——嬴政恐不是先王血脉。然而夏无且入咸阳宫那年,文信侯被处死,秦王窃葬之,从那之后就颁布了严令,不得私议文信侯之事。

      不知道嬴政此时提起却又是何意。夏无且捏紧了之间的棋子,心下不安。

      “昭王十五年,孤方才四岁。是时秦与赵交战,关系甚恶。赵王欲杀公子子楚,子楚亡归秦。”嬴政缓缓扣下一子。“从那之后,孤便与母后住在她的母族中。”

      这些事夏无且却是不知。

      “孩童时期的记忆,理应是模糊的吧?”嬴政突然问。

      “……”

      未等夏无且回答,嬴政又自顾自地说道:“可我却记得十分清晰。母亲带着我这个累赘住在母家,颇受人非议。遭人议论多了,她就极力阻我出门,只许仲父来授我射御书数……”

      “我的母亲,不是个贞洁的女人。”

      夏无且愣了一瞬,而甫一反应过来,便大惊失色,棋子从指间滑落在席上。

      “即使已与我父王生下了我,他依旧试图与仲父结好。仲父发觉她的意图后便也少来了。”

      夏无且瞪着面前风云际变的棋局,僵硬地低着头。背后的冷汗一点一点浸湿了衣裳。

      王……怎么会这样说赵太后?怎么会当着自己的臣子这样说!

      “怎么?被吓到了?”嬴政发出一声极不沉稳的嗤笑。“十年前她与长信侯嫪毐的奸情人尽皆知,秦王室丢尽了脸面!我及冠亲政后处死了嫪毐,她居然还有脸出走!当真是……没把我这个当儿子的放在心上。”

      嬴政将手中的黑子重重扣在案上,闭上双眼平复心情。他的尾音还在室内回荡,那声音竭力掩饰着主人的愤怒、沮丧和不甘。

      “王……”夏无且忍不住抬头。

      嬴政睁开眼,眸中又是一片平静。窗外隐约有鸟鸣啁啾松涛阵阵。

      当他再度开口时,音调中竟有些奇异的沙哑。

      “那样软禁般的日子持续了三年。父王在秦国早忘了我们母子,母亲只顾着向上攀,仲父的关心……也只是金帛奇珍而已。”

      “孤僻、寡言、暮气沉沉,越是如此,就越不受喜欢。明明是贵族子弟,却好像活在坟墓里。”

      “可他打破了我坟墓的穹顶,漏进一束月光。”

      渐行下坠的白光把窗外梨树的影子投进内室,嬴政微偏过脸去,那斑驳的花影就烙上了他的侧颊,给人一种温柔缱绻的错觉。

      夏无且愣愣地看着嬴政,这个王者身上流露出一种脆弱的、怀念的气息。夏无且甚至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提防和紧张,忘却了自己和对方的身份,只晓得看着对方的侧脸。

      明明之前还生怕嬴政会说出什么不该让他知道的心事,现今却又想往下听了。

      “呼……”嬴政把手一挥,苦笑道:“写下了,死局。”

      死局?夏无且恍惚地看了看棋局。

      他是在说棋,还是在说他和那个人之间?

      嬴政单手撑额,微微合上双眼,摆了摆手示意夏无且退下。然而夏无且的指尖讲讲触到门时,嬴政又叫住了他。

      “孤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只要你把听到的东西烂在心里,孤可保你性命无语。”

      夏无且没有回头。身后传来一声轻如飞烟的叹息。

      “我只是……压抑得久了。目之所及,竟没有一个能倾诉的人。”

      夏无且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夏无且退下不久,蒙嘉轻轻地走进屋子。

      “怎么样?”嬴政敲敲桌案。

      “夏医官在赵国时一直伴着燕太子丹。太子丹归燕时,夏医官留在了赵国,直到戊子年夏。”

      “就这些?”嬴政皱眉。

      “还有一个细节,”蒙嘉接道。“夏医官学艺时的师兄,公孙季功,如今就在咸阳城里开医馆。”

      “夏无且常去?”

      “据说也不常去,只是偶尔。”

      “唔……”嬴政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不置一词。

      翌日,夏无且正在教小药童辨识草药年份,门外突然传来了轻微却纷杂的脚步声。无且抬起头,片刻后只见一名瘦削高挑的男子站到了门口。

      正是中庶子蒙嘉。

      蒙嘉面色肃然地立在当地,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很快就对上了夏无且的视线。夏无且心中一突:他是嬴政的近侍,向来不离嬴政左右,来医署做什么?

      “夏医官。”蒙嘉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向夏无且走来。

      “中庶子。”夏无且忙从席上站起来,向蒙嘉让座。

      “不用,我是来向夏医官传大王谕令的,”蒙嘉摆手。“一会儿就离开。”

      夏无且能感受到屋内其他人的目光透过药臼、笔山等物隐蔽地落在自己身上,他强忍着皱眉的冲动,恭敬道:“请说。”

      蒙嘉笑得更愉快了:“大王盛赞夏医官医术高,人又温厚,敕令夏医官今后就在大王驾前随侍。”

      夏无且一直悬着的心蓦然沉了下去。

      “夏医官,得了大王青眼的人可少得很哪。”蒙嘉意味深长地说。

      夏无且勉强勾了勾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大王谬赞了,我怕是不能担此重任……”

      感受到身侧隐晦的、嫉妒的目光,夏无且顺势说道:“郑医官远比我高明,不若……”

      “夏医官过谦了。”蒙嘉不以为然。“王命岂容违抗?夏医官莫要固执了。”

      是啊,秦王的命令又岂是他可以违抗的?

      夏无且无奈道:“无且自然从命。只是此间事务未了,无且只怕要盘桓几日。”

      “既如此,我当禀告大王。”

      蒙嘉职务繁忙,传了令便匆匆离去。

      众人纷纷围上来向他贺喜,自然是有人真心,有人虚情假意。然而这些细枝末节夏无且此刻已没有精力去管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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