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雪史》花鴒

4、三阙 沉吟碧云间

　　严桢第一次见到颜筝，是在颜筝的满月酒上。
　　那时的颜筝才满月，严桢已七岁。
　　小小的少年脾气顽劣，却一眼喜欢上了世伯家粉雕玉琢的娃娃。他自小是独子，一直想要一个妹妹【来玩】，于是，他便把世伯的女儿当做自己的亲生妹妹那样疼宠。而且，在满月酒上，她抓阄抓到了写了“筝”字的纸条，得名颜筝，与他的名字极是相似，众人都笑说这是缘分，戏言不如定下娃娃亲，他却觉得，就像天上掉下来一个妹妹一般。
　　严桢一得空便往颜家跑，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逗弄她逗弄到哇哇大哭，再想尽千般方法哄她，然后，下一次乐此不疲。
　　长辈们见了，常常是哭笑不得。

　　“阿筝你饭里面有虫！”
　　“哇哇哇哇哇……”
　　“阿筝你后面有鬼！”
　　“哇哇哇哇哇……”
　　“阿筝你……”
　　“哇哇哇哇哇……”
　　“喂阿筝我还没来得及吓你呢……”
　　“好啦阿筝别哭啦，叫我一声哥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要月亮我都帮你摘下来！”小小的严桢觉得自己讲这句话真的是帅爆了！！！
　　“阿桢哥哥我要月亮…..”颜筝揉着眼睛委屈地说。“阿花教我说下次你再这样说我就这样回你，阿桢哥哥我回的对不对？”
　　严桢：“……”
　　颜筝侍女，阿花，卒。

　　梳雪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一进入严桢的回忆就看到了他拒婚的场景，说明这段回忆对他来说，意义极是重大，不是极其悔恨就是极其欣喜，只是她要看的，不是这些儿女情长。最重要的是，看清这场战争的起因，然后记录到史册之中。
　　抬手写下字符，万千的记忆化作流光穿梭在身旁，耳旁响起夜莺在蔷薇丛中的鸣叫声。

　　“颜筝，你别任性，现在事态已如此紧张，世伯他也是没办法才想让我们重新结亲。”严桢紧紧盯着眼前的人，满目不耐。
　　那副画像终究是没有瞒住，一个入阳起赴职的官员竟偷偷带上了，而后，不知怎么地流传到了天子手中。天子向来骄奢淫逸，当即下旨封了颜家女儿为妃，择日迎娶。这个消息传到择芷之时，天子近臣也即将抵达择芷，带着那一封封妃的诏书。颜父大惊，只好想出让颜筝和严桢速速成亲的办法。
　　“严桢，谁给你的权利这样左右我的生活？”颜筝拢了拢雪袖，垂下目光盯住一朵半开的蔷薇，“我不答应。”
　　“那你就愿意给那个昏君做嫔妃？或者，你喜欢那个高贵的身份？”严桢冷冷的质问道。
　　“干卿底事？”颜筝转身，长发拂动夜莺的叫声，“这件事…”她咬了咬牙，“只会拖累侯府，拖累我的父母，拖累你……”说罢，离开了花园小径。
　　严桢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眼中是自己也没察觉的难过，低声叹道，“昏君不仁，视民为刍狗……”说到最后，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
　　记忆再次流转，夜莺的叫声逐渐远去，蔷薇的花期渐远，素声停畔，竟是跳到了一场婚事上。
　　满眼的喧嚣，满眼的喜庆。
　　颜府门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熙熙攘攘。
　　一座奢华无比的花轿停在门口，显然是在等待着新娘。一个笑容可掬的官员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纸诏书。
　　严桢远远地站在一棵合欢树下，合欢花细碎柔嫩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了他满肩，落在玄色衣裳上，竟奇异地带了几分落寞。
　　吱呀一声，黄花梨门开了一扇，数个浓妆艳抹的喜娘小心翼翼地牵着一个新娘走了出来。身后，颜父颜母紧紧跟着。颜父满脸的戾气，颜母则是不停地抹着眼泪。
　　这临别的时刻，千言万语竟是说不出口。
　　颜母拉住新娘的素手，低唤道，“筝儿，你可千万要好好的，为娘的心啊……”竟是泣不成声。
　　颜筝没说什么，脚下地面上的两滴水痕却表明了一切。
　　“时辰要到了，还请娘娘快些上轿吧。”那个官员有些焦急地出声打断。
　　在喜娘的牵引下，颜筝坐进了花轿。纤细的背影却披上了大喜的衣裳，不看喜帕下遮住的脸，也知道定是美的如木芙蓉盛开一般。只是这般浓烈的色彩，这般挺直的脊背，让人平生一股她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绽放出一场娇艳的错觉。
　　官员谄媚地对二老笑道，“娘娘这一去，定是荣宠无限，二老可要在这大喜的日子高兴些才好啊！”颜父颜母却没有搭理他，绷紧了脸。谁家的女儿被送入虎口，还能强打笑脸？不说天子已是知天命的春秋，单是那骄奢淫逸，酒池肉林，迷醉炼丹的个性，便已让他们心生无限悲凉。他们的女儿何故这样命苦？
　　“起轿——”
　　娇艳的少女向道路两旁洒下芬芳的花瓣，俊美的青年捧着玉盘，漫天的喜乐弥漫了耳旁。
　　颜筝的身影，在花轿的薄纱之中若隐若现。
　　严桢远远地看着，目光中的迷茫越来越深。
　　自己之前的退婚，是对是错？自己对她的感情，究竟是兄妹之间还是男女之间？
　　看着她一步步远去，竟不知该怎么做。
　　到最后，严桢也只是站在合欢树下，任花瓣落了满肩。

　　后宫集体殉天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天，严桢正在醉阁春喝酒。
　　消息传来，玉杯落下流溅了一地的光华。
　　严桢难以自抑地捂住额角，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疼得让人难以忍受。为什么，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样呢。
　　“赵侯，您……”正在弹琴的歌伎琴心惊呼道，因为她看到赵侯的眼里无意识的落下一滴泪来。
　　严桢不明白的甩开了琴心的手，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扶着画栋，莫名的想起颜筝那一日穿着嫁衣来醉阁春找他的场景。
　　心脏疼得要裂开。
　　他昏睡在一片木芙蓉花开的香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