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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南早晨 ...

  •   江南的小镇,起的就是早。5月清晨6点多的模样,氤氲的炊烟开始升腾,缓缓地勾勒着东边泛红的天际。墨清的石板路上沾着些许露水,不注意,能让人滑上一跤。徐徐的东南风带着凉意,湖边的野草轻轻摇曳,点头示意一天的开始。
      安静的小镇逐渐有了些声响,街上的小贩担着自家的吃饭家当,在老地方摆好摊子。男的掀开担子上盖着的棉布块,手伸进去拿出戒指婆做的面饼,还冒着热气,趁着热赶紧几咬上口解解馋。就着摊子边上蹲下来再细细品尝里面的菜油味和面香气,这会子是不急的,街上没几个赶集的,来的都是摆摊位的几个相熟的伙计。趁着这会子空闲便唠起了家常,前几天阿五家的醋打翻了,弄得隔壁都是醋味,昨天东面人家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儿子,她家的婆回来拿小孩衣服开心得到处说......煤炉烧着锅里的茶叶蛋,咕噜咕噜,刚捏好的馒头一个个排好放进蒸笼,街上的买早点的店铺一个个开门做生意。靠近湖边的几家人家也陆续出来了,拿着杯子出来刷牙洗脸的,还有几个妇女提着昨夜的马桶出来刷洗的和一脚桶衣服的。大家慢慢悠悠得走到湖边,一天开始了。
      22年前,也是这样的。
      她也一早起来了,把煤炉引燃,上面放着丈夫的药。房间里充满了中药味,小砂锅里冒出的雾气绕着西窗里透进来的晨光缓缓上升,上升的还有一些尘粒,泛着微黄一颗一颗清晰可数挤着想要出去。一个大房间被隔成了三间,最西面的一个厨房加吃饭间,南面隔了个小房间给女儿,里面只能放得下一张小床。家里的就放了2张床,一个小衣柜和一个书橱,然而就是这些家具都把房间挤得快没落脚之地了。她把昨晚的剩饭倒点开水做饭泡粥吃了,收拾好碗筷,把一点新鲜米粥端给丈夫喂了,自己又跑去看看药煎好没。换了块煤,她交代点事情给也一起起来的囡囡,自己在镜子前把头发绾成一个髻拿发网套起来,几个黑钢夹把前面稀疏垂下的碎头发利索地夹起来。年轻时,她的头发没人不夸的,一把不多不少的发黑得发亮却是那么的细腻,带着垂顺的柔感。那一把青丝引得无数青年男子与女子的遐想,它最终会为谁而绾,那一定羡煞人也!然而就是这黑缎子也经过了岁月的裁剪,如今已透着褶皱和陈色的年代感了。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40岁左右的年纪,微秃的头顶,蟹壳般的脸颊,积攒了多年的辛苦沉沉地挂在眼下,当年她也美过,可再怎么美也比不过年纪。她只得接受镜子里的这个女人,无论怎样,她还活着,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她将脸贴近西面的窗户往外望了一下,是个好天,遂转身走向房间。打开木衣柜,把旧年的床单被套都翻出来放在了五斗柜边的椅子上。再就是家人冬天的棉衣袄子,突然,她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睛怔怔地望着那件缺了一个一字扣的斜襟袄子。神色略微落寞但很快又开始了手中的动作,等把要晒的衣服整理好后蹑声走到囡囡房间,交代她9点多就把它们拿到楼下晒。于是,她匆匆拿了件外套出门了。
      木制楼梯被她踩得吱呀作响,那个年代街上的房子内部大多用木头做的。黄梅天,家里楼道就是一股霉味,天窗上下下的雨把楼梯泡得有些发软。晚上上夜班的居民回来都有些担心一脚踩断了。她从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锁,推着带横杠的自行车出去了。
      “林老师啊,出去啊?嘎早?”楼下的王阿姨倒垃圾回来碰到她。
      “嗯,去苏州配点药。老徐的药快没了。”她面带微笑,轻声细语的。“王阿姨啊,麻烦你件事情。今天我不在家,我让囡囡把衣服拿出来晒一下,你在楼下帮忙照看点哦,谢谢你了。”
      “晓得了!你放心去吧!”
      “那麻烦你了!”她略带歉意地说着,“快走吧,一会儿船赶不上了!放心吧,林老师!”王阿姨笑着应着催她快走。
      王阿姨望着这个女人推着自行车渐渐离去,心理有点叹惜这个女人。人各有命,命这个东西最不好说了,碰上了也只能自己认了。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给的命也要好好的去用,这才是人生。所有一切痛苦磨难,最后都可从口中淡淡地化为“这都是命!”,似乎这句话可以抚平所有的伤口、是最好的疗药,然后生活依旧继续下去。这不是一种悲观的生活观,相反,拥有这样的心理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豁达,直面惨淡人生的自我安慰。
      就是命苦了点。
      骑了一段距离,背后已经沁上了汗,气喘吁吁,现在镇上的那段大桥都骑不动了。下了车,手背在额头上拂过,擦了些许汗,同时也把碎头发撸到上面,她感到自己的体力已经退了好多!最近,腰椎病也开始缠绕她了。可她总咬着牙挺着,只有在深夜里,躺在床上,自己才小心翼翼地疼到呻吟几下。但时间却不给她呻吟,家庭的负担也让她无暇顾及疼痛,累让她倒下去就能睡着。丈夫的肺病就像一个黑洞,吞噬着大量的金钱和精力,却从未罢休过;囡囡上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仅靠自己薄弱的工资微微地支撑着这个家。
      过了桥,就是行船的码头了,她把自行车锁到附近看车周老伯的车库里。周老伯看了一眼她的车,很想说不用放进来了,放在外面就是不锁也没人会偷的。那辆自行车还是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姑妈帮忙着凑钱买的,当时很是崭新的漆着黑色的凤凰牌自行车。如今,漆早已掉得面目全非,皮坐凳的皮也被风雨剥落了,隐约露出下面的弹簧,为了坐着不压屁股,丈夫曾给她用塑料纸包过。但自从丈夫病后,那层塑料纸也没换过。龙头上生着锈斑,只有左边的刹车还是管用的。她放好车后,在走向码头,正好有一艘去苏州的船。
      上了船,不一会儿,船就开了,周末,去苏州城里的人是挺多的。刚刚一路骑来时,身上出了一身汗,脱了外套,这会子上了船,清早湖上还是凉人的,湖上飘来的雾气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赶紧披上外套,迎面扑来的雾气,湿湿的,凉凉的,她的鼻尖整个已凉透了。22年前的一个周末,她也乘着船去的苏州,只不过,是和妈妈一起去的。那天的雾和现在的雾气一样大,看不大见前方的湖水,只听得见哗哗的桨声。从小就是在水乡长大的她,去过苏州无数次了,那天坐在船上心却是悬着的,一阵大雾罩住了她的安全感,以至于担心船是否会开错。于是,她紧紧地去抓母亲的手,但母亲的手却是格外的冰冷,握住后她打了个寒颤,母亲的脸在雾气中看不大清,但是,母亲温柔体贴地拍拍她的手说:“不要紧。”后来,回来的时候,雾气散了,她清楚得看见自己的母亲从船上跳了下去,却再也没上来过。那场雾冲散了她还残存温暖的家,连同一起冲散的,还有她的青春。
      “老大的雾,今天!”旁边拿着布包的一个老妈妈搭起了讪,大概是去苏州城里走亲戚的,条凳下放着鸡蛋和各种时新蔬菜。
      “今天太阳肯定老好的!”边上的另一个阿婆也附和着,于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来了。船舱里的声音渐渐压过了轮浆的哗哗声。
      她安静地坐在船舱内,娴静温婉的样子听着大家的各种闲谈,却不插一句,她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22年前船上的人却是不会像现在这样随便笑谈的,不知不觉,她又回想到了22年前。那艘小船在湖中摇荡,船上的人的心也是跟着摇荡,一路上,她和母亲都没对过话。姑妈换着在城里的医院里陪着父亲,母女俩回去拿了换洗衣服和钱。她始终没有料想到这一去竟是去见父亲最后一面。丧事在姑妈的帮助下就在苏州老家办的,没几天她们就要回去了。母亲深爱着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犹如一场晴天霹雳。回去的船上,母亲一路却是没有说些什么,终于在她歇斯底里的喊声中,母亲沉入了湖底。母亲姣好的面容在湖水中更清秀了,似乎还是家里没遭受灾难之前娴静的模样。浓浓的雾水挂在了她细长的睫毛上,打湿了她的眼睛。桨橹吱呀的声音又勾起了她关于他的回忆,他们是在她父母双亡后住在姑妈家认识的。
      她暂时由姑妈接到家里住了,那个时候她觉得自从母亲沉湖的那天起,雾就没散过。直到遇见了他,天开始霁了。阿七是隔着姑妈家两条弄堂沈开德家的小儿子,沈老头脾气火爆,方圆二十里的人家没有他没吵过的。吵归吵,良心还是大家默认好的。但是沈老太却不免苛刻些,牌局上总喜欢嚼舌根。季夏时分,莲子就能采了。姑妈带着她去池塘里采莲蓬,路上碰到并认识了阿七。阿七应该是早就注意到这位新来的小姑娘了,多多少少也从自己母亲那里听到关于她的一些事。之后,她去采莲蓬就变得勤了。
      很快,船靠岸了,人们陆续上了岸,她拍拍衣服上粘到的灰往药店方向去了。
      虽说是从乡下来的,但对于这里还是较为熟悉的,街边的老店依旧在和她打照面。经过一座小桥,仿佛她走回了过去。阿七带着她避开了人群,溜到了一座废弃的皮鞋厂门口。黑夜下,两人只是喘着气对望彼此,眼里满是痛苦与盈盈的泪。而后,她低下了头用手绞着衣角,两人沉默了良久,阿七嗫嚅道:“对不起。”她终于忍不住,断了线似的泪珠往下掉打在她的手背上,忽而又马上咬着嘴角强忍着,最后从衣襟上扯下一对盘扣放在了阿七手里,自己转身走了。第二天早上,她被送回了乡下由姑妈做主介绍给了老徐。然后,高中毕业的她靠着乡下亲戚的帮助在当地一个小学里教书,于是这一教就教到了现在。
      她细细地把丈夫的病情和老医生说了,老医生叹了口气,说了几句老实话,在上次的药方上稍添了几副药。多几副不过是拖着吧,但至少让家属宽个心。她拿着药方去配药了,虽然她心里明白这药也无济于事了。
      从药房出来,她看了看表,10点多了,表慢了半个小时,时间还早,下班轮船要到11点。她把药放在包里,打算找家钟表铺修一下手表。现在街上人开始变多了,熙熙攘攘的。她走进一家钟表铺,把手上的表摘下来递给师傅。对面买布的裁缝和五金店的阿五在说话。
      “阿七昨天让我告诉你,把他那条裤子上的钮扣补一个上去,他那条忘记跟你说了。昨天来找你,你关门了。啊是去吃侄子的喜酒了”
      “阿七这么大年纪了找个老太婆凑合过了,还用得着到我这里改裤子不钮扣的么?唉。”
      “他自己要作老甘蔗的,又没谁逼他。”五金店老板把一根烟扔给了老裁缝。
      老裁缝连挥手不要,还是接住了烟。但又将自己的水烟壶拿出来,塞上烟丝,点着,“咕噜咕噜”猛吸了几口,从鼻子里喷出烟来。“要不是沈老太那张嘴!这次去东头吃喜酒,还是觉得我们这里的菜式好。菜倒是蛮多的。”于是两人开始聊起新式喜酒的菜式和老式的区别以及一大堆婚丧习俗。
      她回了回神,师傅已经帮她修好了。拿起表,走出这条街,经过一家旗袍店,一件件旗袍上嵌着一对对漂亮的盘扣,有琵琶扣、葫芦扣、双耳扣、四方扣、凤凰扣.......记得小时候自己摸着母亲的衣襟上那些盘扣,简直喜欢得很,母亲说,等你结婚的时候我给你做一件带这样扣子的衣裳,小小的结已经开始缠绕着她美好的梦。那天晚上,她特地穿上唯一一件带盘扣的衣裳走向阿七家的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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