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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尘劫 ...

  •   “红尘滚滚,我笑看万千风景,冷眼观遍世情。唯卿所愿,堕入尘世。莫如是,你可知,唯有你方能成我尘劫。”大帐内灯火通明,火盆里的木头不是爆响几声,溅起点点星火。没有人敢出声,只有莫将军一人捏着方军师的留书,双目通红,怒气极盛。旁边的榻上衾被整整齐齐,入手微凉,军师早已走了。莫如是挥了挥手,身后的亲卫都退出了帐外,这才无力地坐在了那把他为那人准备的放了软毯的椅子上,看着最后“勿寻”二字苦笑。方初意,你那么聪明,算无遗策,连我明日班师回朝无法寻你也算到了,怎么就算不出我的心意?真是算不出亦或根本不想也不愿去算方初意,你又何尝不是我的尘劫?帐外热闹喜庆,帐内即使燃着火,仍是一室冰冷……

      方初意骑着他的白驹行于月夜。北荒的夜,光那风便入冷三分。方初意解下腰间的酒囊,灌了一口烧刀子。就算没加热,那烈酒入肚仍是火烧般的感觉。算了算时辰,莫如是也该看到那封留书了。回望了来时路,一片漆黑,方初意不禁嗤笑了下,还期待什么?清醒的人最想糊涂,糊涂的人……永远也清醒不了。方初意连灌了几口,直到酒囊里的烧刀子再也流不出一滴来,深处舌头舔了舔唇上残留的酒液。还是醉不了,再怎么也灌醉不了自己。灌糊涂了,兴许自己就会后悔了,回营寻他问了明白。可惜,他始终还是清醒着,连往回走一步的勇气也没有。“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师父所言果然没错,十几年清心寡欲的生活竟抵不过几月的相处。自己始终还是逃不开这八字。莫如是呀莫如是,你真是我的尘劫!

      回首战场的方向,大漠“呼呼”的烈风声在耳边,销匿了多少,战场的孤魂。那几座城池的方向,早已熄了灯火,成了空城。自己置于帐内的盔甲,他年又是何人来撑?刚入军营是什么情形来着?似乎下着雨,战旗也扬不起来,自己似乎听到了雨声。枯坐在油灯前,自己就着那么个草棚为那人医治,帮那人出谋划策。早知如此,初遇时就不该多问,再问时便注定纠缠终身了么?再后来?后来他出战在外,自己守在城楼上看他金戈铁马,浴血厮杀。许是大漠的阳光太毒了,看着他挥枪而出一闪而过的浪迹,那光,偏冷,冷的直刺心头。呵,还想什么呢?让这回忆也随这风,这大漠被自己抛之于后。眼眸却不经意地微阖,极星也出来了。如是,天亮了,你也未来,许是有缘无分吧,我等不了你了。

      自和宁十二年,莫将军平定北漠,班师大捷回京后已三年了,方初意再也未见过莫如是。那一段相处似乎如同一个梦,梦醒了就什么也不剩下了。方初意没有回医谷,他断了同所有人的联系,同苦僧修行般独自成行。走过了大江南北,也到过名山圣迹,唯有京师从不踏足,名声却越来越盛。方初意此刻坐在江南的茶馆里,对面坐着个修行的和尚。和尚说既然他也像个苦僧般修行,又这般看开红尘,为何不断了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他笑了笑,未置可否。苦僧修的是心性,讲的是心如平静,心外无物。而他的心早被惹乱,成了乱麻,无从理清,又谈何断了三千烦恼丝?他未说,和尚也未问,这种默契到让他心安。雨前龙井一壶,小火慢慢煨着,慢慢品着,合着这江南缠绵的微雨倒也惬意。

      “和尚”方初意靠在窗边,手指慢慢敲着奇怪的节奏“不问问么?”

      “阿弥陀佛”蓝衣的和尚双手合十“施主想说便说,不想说便罢了,又何须多问。”

      “哼”方初意转过来正视这和尚的脸,双眼微眯“我果然还是很讨厌和尚,不,该说我讨厌一切比我清醒的人。”

      “阿弥陀佛”

      雨停了,方初意放下几两银子便走了,带着一把画着泼墨山水的油纸伞。江南一别,何年方能再见?

      又两年,方初意已离了江南。他知莫如是一直在找他,只是他却不想让他找到,一如当年不愿在月下多等的自己。想来想去方初意还是决定回医谷,好歹那也是他的家。一路奔波进了医谷边的小镇,不同于往常的宁静,镇上来了许多人。方初意想着兴许是有大人物来求医,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便歇了那份打听的心,乖乖去歇息。医谷毕竟是在谷里,这儿虽然离医谷最近,但若真的要回医谷,还要走上一日多。再者自己多年未回也不差这几天,慢慢着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回师父为何三番五次把出来寻自己的人打发回去。

      天不亮,方初意便又开始行路。到了晚间,才见着医谷里流出的那条古溪。果真是多年未回,连路也不大识得了。古溪于青山间流淌,医谷也不远了。方初意卧于古溪边,天地为庐,嗅着熟悉的青草香,沉沉入梦。回去了,就好好侍奉师父终老,然后自己再收几个弟子,终生不出谷,了了那尘缘。这么想着入了睡,斑驳着的碎梦尽是往事,耳边隐隐听着刀剑声和凄厉的喊叫,一向浅眠的他便被惊醒了。青山间火光冲天,他的右眼皮子跳个不停,无暇顾及行囊。他翻身上马,扬鞭疾驰向医谷。

      医谷出事了,看到熟悉的旌旗,他便知那人来了,医谷出事了。但他未想到场面会如此惨烈。遍地的死尸,有医谷里的人,也有军营里的人,血流成河,浸染了土地。昔日熟悉的稚童已长大了,本应朝气无比,此刻却无力地躺在他的怀中,嘴巴张张合合,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只能吐出血沫子。最终,头一歪。他颤抖着伸指探查那孩子的鼻息,死了,就算他已经施针也没能从阎王的手中抢过人来。他将那孩子稳稳地抱起,前面是他娘的尸体,眼睛还没合上,他把那孩子放在他娘的身边,伸手抚过妇人的脸,让她的眼睛阖上。人死了,总要瞑目的。周边的人皆认得他,绕开了他。医谷里的弟子着急的叫他去救师父,是呀,救师父,他还有师父呢。可是师父在哪呢?那些人绕开了他,他找谁问去?方初意到现在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抓不住人来问,也没看清和莫如是的兵士相战的到底是不是医谷里的人,他心里早有了自己的答案。捡起地上的长枪,拖曳而行。白衣染血,发髻凌乱,狼狈不已。那双眼却分外有神“莫如是呢?”他见着人唯有说这话,却无人可应答。仅凭着感觉,方初意一路走到了听松阁。

      莫如是在干嘛?莫如是在与方初意的师父对招。因着是方初意的师父,哪怕这人是前朝余孽,哪怕这人暗中为祸天下,他也有心放他一条生路。身后有破空之声,莫如是侧身避过,抓住那长枪。回看时,却见方初意那愤恨失望的眼神。莫如是愣住了,方初意的师父也愣住了。“初意,你怎么回来了?”方不悔收回兵器,胜败早就定了,只是他不甘心。但见方初意那双充满仇恨与自己当年无二的眼时,心中一悸,尽量和蔼的面对他,眼中却有说不出的担忧。

      “师父,我……”有太多话想说出口,但这儿却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莫如是在他那一枪挥过来时便知他误会了,却未解释。方不悔在初意的心中又何止是一个师父这般简单,在初意心中,方不悔已然是他的父亲。若要恨,就让初意恨自己,能恨便是不错的结果了,他不想逼疯他.

      但方不悔却未给他这个机会,他一生错过了太多,已是死路一条。但他不能让爱徒也走上自己路,毁了这个孩子。刚刚莫如是的退让,他不是不清楚。他承他的情,却绝不会任自己退缩苟活。他现在最担心的只有初意,初意这孩子是犟脾气,他也明白这人对徒儿的情谊,老了,真的老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呀。仰头看着月夜,火光连月色也染红了。已经春天了,谷里的花也快开了吧,可惜,看不到了……“初意呀,一切都是师父自己做的孽,被前朝遗恨迷了心,怪不得别人。”方不悔笑着将手中的剑送进了自己的心脏,一切都要结束了,“初意,别去恨……恨任何人,放过……自己”

      “啊!“方不悔死了,笑着死的,就算死也是站着。方初意还活着,却跪下了。”怎么会这样?师父!我不走了,这回我不走了啊!怎么会?怎么会?怎么可以?“

      后来怎么样了,方初意已完全不知了,他一滴泪也流不出,脑中全是从变成孤儿时被师父带回后的回忆,师父还活着,就算不耐去仍然耐心的教导着他。然后,师父被鲜血浸染了,他笑着说:“初意,别去恨。“身影渐渐淡去,最后消失于天地。别去恨,别去恨,如何叫他不恨?”师父!“醒来时,已躺在了床上,泪水浸湿了枕侧。莫如是端着药碗坐在床边,一脸担忧。心中万般思绪翻涌,还未说话却听莫如是说”你病了,吃药吧。你师父已入了葬,我刻了碑。若你要出门祭拜,也该好好着,你师父才放心得下。“药水还是温的,方初意灌了下去。苦,却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带我去”

      莫如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背对着他俯下身“上来。“

      “你!“

      “你现在又能走多久?上来。“

      方不悔的碑是莫如是亲自刻的,不是很平整。但方不悔三字一笔一画间,却足见刻碑人的用心。方初意抚着那三字,在方不悔的墓前哭了一场。到底,还是放不过自己。

      莫如是因着方初意的病,逗留在医谷照顾他。自那日后,下了一场难得的大雨,洗去了谷里的血迹,浇出了百花。一场雨,谷里百花成海,院外向来晚开的桃花也开了。却不知是不是那鲜血的浸润,方初意觉得今年的桃花开得分外妖娆。“关上窗吧“方初意半躺在床上,看着手中的信,那是方不悔的书房里寻出的。那是一封未来得及发出的信,也许是料到了今天,字里行间全是叫他勿回。”你的风寒还未好,还是……“莫如是的话还未说完,方初意已转过身闭上眼。这话他不是不懂,但他就是不想再看到院里的桃花,那花开的多浓烈,他就有多难过。莫如是收拾了已经空了的药碗,走出门,他不是个会安慰人的。看了看院中的桃树,捡起地上破旧的斧子,他不会安慰人但他知道为何初意为何不开心,不会安慰初意,但他总可以把让初意不开心的东西都除去。

      再推开窗,院子里已没了桃树,方初意一愣,看了看站的笔直的莫如是却什么也未说。莫如是把方初意照顾得很好,但方初意却依旧日渐消瘦。终有一天,方初意对莫如是笑了笑:“阿是,我想吃蟹黄包子。“这是这么多年来方初意第一次再叫他这个名字,心底的狂喜忽略了一切的不正常。蟹黄包子得到村里买,快马来回也得好几个时辰。算了算时辰,方初意将早写好的书信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着,再次离开了。有些事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就算不公平,他也情知自己到底把师父的死归罪到莫如是身上。莫如是越对他好,他便越不能冷下心来对他。离开,对两个人都好,也能让莫如是放下对自己的执念。疾驰在小道上的方初意却没看到在道旁的林子里,有个人提着还散着热气的油纸包,牵着马,看他绝尘而去。初意,尘劫尘劫,你以为过了这个劫数,我们就可一拍两散了么?尘劫,注定纠缠一生啊。掉马回,他也该回京了,这人也别想再甩掉自己。

      安国寺的寺门就在自己面前,方初意上前敲了敲,古朴的庙门伴着嘎吱声缓缓打开。开门的洒扫和尚提着一盏油灯,天将亮未亮确实最黑暗的时候。和尚走得缓慢为他引路,一路到了灯火彻明的大雄宝殿。方初意跪在蒲团上,等着住持,心中的糟乱之感随着安静的大殿渐渐平静。

      “施主,阿弥陀佛,又再见了啊。”竟是两年前的苦行僧“施主,前来何事?”

      方初意双手合十:“我前来入佛门,大师可愿收我?”和尚未说话,却让他与自己前去禅室。没有大殿中那种沉重宁静的气氛,旧识再见,方初意觉得随意了些:

      “大师这是何意?”抚着粗糙的陶杯,感受碗中茶水的温热,莫名的安心。

      “施主明知尘缘未了,何必问呢?”和尚掐着手中的佛珠,声音清冷。

      “大师当年不是还劝我遁入佛门么?”方初意不在意地笑了笑,手却不经意间收紧“若连大师都不肯收留,这天下之大,也没了我的去处了。”

      “彼时之人非此时之人。”和尚有一双慧眼,“施主须之入佛门须得一心向佛.如今施主六根未净,不过是想将这佛门清静地当作避世之地。施主,万般皆法,因果循环,又能逃到哪去?”

      方初意嘴角的笑也维持不下去了,叹了口气:“大师又何必道破呢?”

      和尚摇摇头,留下一个木盒子:“当年所托,今日还与你。施主,你好好想想吧。”盒子是自己当年一时兴起交给和尚的,没想到和尚竟真的替他保存至今。盒子里有什么,和尚不知道。只有方初意知道,那里面不过是一些沙子 ,一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沙子,那是他当年离开时随手抓的一把沙子。和尚还要做早课,放下盒子便离开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初阳已上,地上是透过菩提树斑斑驳驳的光,方初意却看得出神。

      “师父,要与来客备斋饭么?”小沙弥跟在和尚后边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

      “不必了,你便是备下了,他也吃不到。”和尚掐着佛珠,看了眼门外,“诵经吧”

      “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小沙弥动了动,被和尚看了一眼,赶紧坐直闭眼诵经,却是错过了和尚眼中的笑意。

      这边禅室里,“唉”和尚不会无缘无故的把盒子还给他,还有谁会关注他呢?只有那人了。“到头来,还是那个劫”盒子打开,三封已泛黄的书信,上边压着一块温润的玉佩,莫如是说过那是他娘要给他媳妇的。第一封,道尽离别相思情:第二封,诉尽心中彷徨意:第三封,却是落笔五字,无悔且等君。“呵”门外已是细雨绵绵,耳边的诵经声渐渐淡去。

      “初意,别去恨……恨任何人,放过……自己”

      “五儿,你既然如此执着……随了你的意把。只一句话,你须得给为师好好记住,给为师好好活着,活着回来……”

      “我不准你出谷,不许去战场。你懂什么,刀剑无眼,伤着自己如何?”

      “逆徒,不是叫你不要和那个莫如是走的近么?你怎么不听?你!气死我了。五儿,你是要他还是要师父?”

      “五儿越来越大了,师父管不住你了。罢了,随你去吧,左右有师父这把老骨头替你扛着呢。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五儿,长大了要干嘛呢?”“长大保护师父。”“哈哈,好五儿,师父没白疼你。”

      “小五儿,看师父给你带什么了?嘘,别跟你师兄说,要不该说师父偏心了。快吃吧。”

      “五儿,小乖乖。师父带你偷偷去看鹤。唉,小五儿重了,是不是偷吃了?老了老了,师父的小五儿也要长大了。”

      “师父……”晕开了的字,模糊看不清.

      “五儿阿”沙哑的声音犹似在耳边“傻孩子”不,这是真的声音。方初意猛回头,一个穿着普通的鹤发慈颜的老人站在门口。没错,是师父没错。“初意呀怎么哭了?”“师父!”“好孩子,别哭了,师父在。”当日的方不悔却是未死,但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莫如是救了他,却对外称他已死,这便是救了他两遭。“他在寺外。”看着方初意不吭声他便又道“去吧,你们的事我都知晓的。老头子我要在这将养些日子,你且同他走吧。他……又要出征了。”方初意还是没动,方不悔拿起桌上的玉佩塞到他手里,看着他诧异的眼神叹息“五儿,莫错过。今日他必须开始行军。”他知道莫如是的脾气,好不容易找着他,不跟他走,怕是会死等在寺门外。

      “……”方初意握紧手中的玉佩,对着方不悔重重磕了几个头,朝寺外跑去。

      门外还是细雨绵绵,红衣的将军撑着一把蓝色油纸伞牵着赤马望着石阶。看着一点白衣渐渐由石阶上而来,嘴角勾起。我知你会来,我不舍与你,你又何尝不是?翻身上马,一手拽紧马缰,手中的伞已不知何处。战马扬蹄,莫如是侧身低下,用空着的另外一手一捞,将人抱上马“军师,你晚了。\"

      \"那将军可想好如何处罚我?\"

      “跟在本将军身边,寸步不离。如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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