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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诸葛亮与黄氏女(一) ...

  •   建安九年,季秋时节,襄阳,岘山。

      天将破晓,连绵叠嶂的苍青山峦与东边天穹交际处,已然露出了一抹明亮的鱼肚白。晨光熹微,山间的雾蔼岚气还未散尽,轻烟般淡白的山氛萦浮于林壑间,薄笼着秋日的苍翠山水,一派蓊润的氤氲迷蒙。

      晨雾中有潺湲的水声清晰地传来,涓流淙淙,清籁悦耳。走得近了,才看清是这山腰林壑间,几块嶙峋叠嶂的岩石下泻出了一脉明澈清亮的野泉。涓细的泉流在前方不大的一块平畴间汇成了一汪方圆丈许的小溪潭,两尺来深的潭水澄澈见底,些许柔绿的水藻与荇草随流轻轻摇曳,衬得水底那些积年下来已被磨蚀尽了棱角的润青、赭褐、莹白各色圆润卵石分外光洁可爱。

      “这回采到的山茶品相色泽都不俗,这么满满一簏,辛苦阿硕了。”一记十分闲逸的语声伴着潺湲水声响起,说话的老者此刻正搁了探路的筇竹杖,倚着潭畔的一块大青石撩袍坐下,微见沉嗡的嗓音里透着几分疏朗笑意。

      他约是艾服之年,五官蔼然,两鬓微霜,以沉青色的幅巾束发,身着一袭朴素的葛布衣袍,通身气度高爽旷然,此际在这山野林泉畔姿态随意地席地而坐,格外有种放逸不拘的自在。

      “节气将近寒露,这前后采茶最合宜不过,阿父正选了个好时候。”走在老者身后几步远处的是个十六七岁的韶龄少女,嗓音如涧水泠泉一般玲玲入耳,清越已极。

      那少女一袭兰青色的细绢襦裙,颜色略浅的雅雏色长发以玉色丝绦绾作了双鬟,容色并不十分出众,只称得上清秀而已,但一双眸子却泼墨般气韵纯澈,灵动宛转。

      说话间,她亦释了手中那只探路的筇竹杖,同时解下背上的藤编小簏放在了身畔,其中满盛了一簏沾着晨露的嫩绿茶芽儿,不必细嗅,便有清新的草木浅香扑鼻而来。

      而后,少女便在离父亲两三步远处的小水潭畔席地坐了下来,水边生着大片绵绵如茵的柔绿色野薇,惬意而舒适。

      这父女俩是平旦时分便上山采茶,虽则家近岘山,对这一带的山路极为熟稔,但一个多时辰忙下来,也是腿脚困累,所以便在这野水溪潭畔稍作歇息。

      兰青衣裳的少女,额角虽有细汗沁出,面上却并不见多少疲惫之色。她坐下后,便俯身在藤簏中检看,微蹙着眉头自簏中拈出几片不慎沾了泥污的茶叶,置在手心,浅浅浸到潭水中,好藉着清流濯净尘垢。

      澈透晶莹的潭水衬着那只皙如兰笋的素手,纤白手心又托着几枚新绿鲜嫩的茶芽儿,异样的好看。

      “岘山南面这一带生茶的几处山凹,我们父女已然翻遍了,看来,今岁的秋茶总共就只得这么些了.”老者倚石坐在一旁,看着一簏茶芽儿,长长叹息道,仿佛受了老天多大亏待似的“往后怕得省着些喝了。”

      对于嗜茶如命的黄承彦而言,一年才只有这一簏香茗度日,着实煎熬。

      “唔,不成,若连饮茶都不得自在,那活在这世上还有几多趣味?”不过,叹息也只片时,转瞬工夫,似是灵光一闪,福至心灵般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阿硕啊,待这些茶罄了,为父便带着你去德操那儿打秋风如何?”原本一派逸士风范的老者,此刻语气惫赖,活脱脱儿的老玩童模样。

      “阿父眼馋水镜先生珍藏的几饼好茶,自去讨了便是,何必扯上女儿?”那少女兀自洗着茶,头也未抬地回道,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唔,这不是因着我家阿硕自幼得他们几个珍爱看重,面子比为父大么?”黄承彦却是悠悠然捋须而笑,神色间多少自得——自家这个天资颖悟的小女儿,从四岁上开蒙识字起便令得尚长、德操几位挚友极口揄扬,十余年间教授诗书琴棋,视作得意门生。

      早已习惯了父亲这般的玩笑,黄硕闻言,仍旧一派淡定。

      她洗毕了茶芽,便理了理裙裾,更随意地在水边茵草上揽衣坐了下来,黎明时分微微带了凉意的晨风拂过脸颊鬓侧,异样的清爽惬意。少女仰头,看着头顶的一望无际的天穹,晴空一碧,净澈如洗,只几缕舒白的云缕萦浮其际,偶尔被高处的罡风吹得时展时卷,悠悠浮弋……

      未得回应,黄承彦也只一笑了之——这个幺女自幼跟在他身边长大,因而一惯亲近,父女俩又都是随意不拘的性子,所以平日中相处得其实更似友人一些。

      他目光温和地落向那厢席地而坐,悠然仰头观云的女儿,眼底的欣慰里带着几分慨叹——

      阿硕这个孩子……真是半点也不像寻常的士家贵女呵。

      虽则如今汉室衰微,天下板荡。可是荆州一地却并未受战火波及,数十年安靖清泰,算得眼下难得的太平地儿。千里沃野,州境富庶,又多年承平,因此各家士族亦十分繁盛。而襄阳城的士家贵女们,每逢了上巳、端午、七夕、重阳之类的时令佳节,莫不是鲜衣丽饰、彩袂蹁跹,花尽了心思出一番风头……

      偏自家这个女儿,因着打小跟在他身边读书教养,所以秉性品格也似他这个父亲多些。已过笄龄,却从来没有这样女儿家争奇斗妍的小心思,一惯性子旷达,随意放逸,

      譬如今日,平旦早起陪他来岘山采茶亦无半点烦言。一路披荆斩棘、草露沾衣多少辛劳,她却半点也不见娇气。眼下偶作休憩,虽身心俱疲,却仍是这般惬意地听风赏景,怡然自乐。

      ——这个幺女,是他此生最为夸傲的孩子。

      东边的天光愈来愈亮了起来,山间雾氛渐渐散去,远处的层峰耸翠,近处的林壑草木都变得愈来愈清晰了起来。正悠闲赏景的黄承彦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泉水源头之处的那几块嶙峋山石,却忽地眼前一亮,既而有些惊喜,不禁微微扬声招呼女儿道:“阿硕,你看那边的几株兰草。”

      正仰头观云的少女,闻言便转头顺着父亲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跟他们数丈远的泉源处,深赭色的嶙峋山石之间,几株苍劲的兰草生机盎然地自石缝中长了起来,一片片黛青色的幽长兰叶恣意伸展开来,在晨熹中仿佛连叶脉都微微泛着光。方才因为隔着一层薄烟似的雾霭,并看不大清楚,而眼下晨雾散尽,这几株野兰便有些令人惊艳地映入了眼帘。

      正是季秋九月,这零星的几株野兰也恰值花时。黛青兰叶间抽出了一根根细柔的嫩绿色花茎,皆头顶着一枚指尖大小的晶莹花苞儿,初雪一般素洁无瑕的白。有一二枚已半绽了开来,黛青色的菁茂长叶衬着那颤微微沾着露珠缓缓舒展的素洁花瓣,还有终于隐隐露出的玉雪琼瓣间一点嫩稚的黄蕊……在野涧山石之间兀自绽放的素白兰花,在这秋日的苍翠山水间,分外显得鲜妍明丽,空灵不可方物。

      父女二人一时间都看得有些怔意,过了会儿才相继回神。

      “这兰草,的确比家中养的芄兰、泽兰都要有意趣些。”少女目光仍凝向那几株兰草,清越的语声里不掩赞叹。

      “可惜阿硕一惯不爱自山间移栽花草。否则倒可以挖了一二株回去,养在家中花圃里。”老者看着那几株鲜妍而绽的几株兰草,语声里隐隐带了笑意。

      “若养在家中园圃,过些日子,看上去恐只就同芄兰、泽兰之类没有什么区别了呀。”

      或许正因为生在山野林壑间,所以才天姿自然,逸质脱俗罢。何必因一己私心,掘根移栽,令得它们失了野趣灵性?

      “阿硕呵……”黄承彦闻言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而后顿了一顿,神情微凝了片时。他目光看着不远处那几株绽得正好的雪玉琼化,而后仿佛意有所指道“花开有时,芳华短暂,焉知它不想得遇一个惜花之人,时时相伴,共度年华?”

      那厢的少女,自是听懂了这言下未臻之意,于是瞬时间默然了下去。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数十载年光荏苒。不知我家阿硕几时才肯开窍,思量思量自己的终身大事,仔细替为父挑个好女婿?”年过五旬的父亲语声隐隐带了几分玩笑,仿佛随意道。

      ※※※※※※※※※※※※

      【簏】竹或苇制成的箱子,类似还有笥、箧、笈。簏和笥用于放置衣裳饮食,笈用于放书,箧用途最为广泛(置钱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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