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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汉和帝与邓绥(十) ...


  •   “哔--”炭炉中的火炭微爆了一下,发出不大的一声轻响,有零碎的几点火星溅出,但实在太过微弱,未及触到衣衫上,便已黯淡了下去。

      刘肇被这声响打断了思绪,回过神来,见身畔的少女正向他看过来,似乎是见了他方才那太过凝重冷寂的神色,所以目光透着一丝关切。

      “无妨,只是听阿绥说这些,朕也忆起了些昔年旧事罢了。”少年天子语声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温和与安抚之意。

      “说起来,阿绥这般熟谙经史,想必也是嗜书之人。云台之中,珍藏了许多古籍珍本……你若得了空闲,不若去看看。”他神色平静而温和,几乎是怔询似的向她道。

      白虎门内的云台,乃是周朝所建。当年,光武皇帝刘秀定鼎洛阳之后增饰修缮,如今有高阁四间,是为大汉贮藏珍宝、图书之处,举国之珍宝重器、古籍旧典皆藏于此……是以,非天子特许不得入内。

      少女闻言,仿佛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于是微微有些发怔,一双眸子微滞着与他对视--

      少年天子见她这难得的呆愣模样,几乎忍俊不禁。

      几乎自他初到嘉德宫的那一回起,与她论经说史,闲谈佚闻,莫论提到多生僻的掌故,她总能旁征博引,畅谈如流……这个从容淡静的少女,直是博学得令他刮目相看。

      甚至几次令得他起过惜才之心——邓绥若为男子,若悉心栽培,异日必是国之桢干,堪为大汉社稷之砥柱。

      所以,以往他从未想过,原来从来淡然自若,不见多少喜怒的人,也会有这般呆楞的时候。

      于是,他几乎是有几分情不自禁地开了口,向身畔的少女许诺道--

      “往后,你若喜欢什么东西,开口便是。可以给的,朕都允你。”

      ※

      洛阳南宫,云台。

      庄重肃穆的殿室足足十丈见方,若有人语,可闻回音。这是云台居中的一间殿阁,亦是最为庄重之地。殿室东壁之上,自东向西依次缓着二十八幅遗像,这便是当初助光武皇帝刘秀定鼎天下,战绩卓异的二十八位将星。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个面貌端肃,气度轩朗的武将,他神色虽端严,但五官却不似坊间传闻的那般粗犷凌厉,反倒有些儒生似的清隽,尤其生着一双眼尾秀长的眸子,隐隐与她肖似--

      这,是她的祖父--云台二十八将星之首,邓禹。

      祖父他少年游学于长安时便与光武皇帝刘秀相识,私交甚笃,后来随光武皇帝起事,既定河北,复平关中,二十余年间功勋卓异,战绩彪炳。

      光武皇帝曾赞曰:“恃之以为萧何”。

      刘秀称帝,定鼎洛阳之后,封邓禹为大司徒、酂侯,后改封高密侯,进位太傅,位极台辅。

      那时候的邓家,真正炙手可热,门庭煊赫。

      可……如今呢?

      若祖父在天有灵,是会伤叹于门庭败落,家势式微呢,还是会怒斥儿孙不肖?

      自父亲辞世后不过短短四载,便见着了多少人家的势利面目。阿兄好不容易被征辟入仕,却是默默无闻的小郎官,自她入宫被封为贵人之后才擢为郎中……往后她的路,必须一步步走好。

      她怔怔然想着,心绪无意识地浮散开来,而对面画壁上的那位肃穆长者,仍是神色端重,眸光平视前方,不能予她一字回应。

      永元九年,腊月末,嘉德宫。

      正是日央时分,刘肇来嘉德宫时仍是一惯的常服简行,只有几个心腹的内侍跟随,并没有太大动静。他经过庭中时,偶间一抬眼,却有些意外地发现头顶的柿树上,许多高枝竟还挂着果。

      嘉德宫中庭散植的这几株高大的柿树,皆有四五十年的树龄了,约摸有七八丈高。时下正值严冬,满树繁叶褪尽,只有虬曲的枯枝延伸挓挲开来,而一个个红彤彤的柿果就这样高挂枝头,在冬日暖阳下,红亮得简直有些晶莹剔透。

      柿果成熟于深秋,但在宫中,因为食用丰裕,所以常常并不急于摘下,而是一直在枝头留到冬日。待天寒之后冻成了冻柿,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但此时已是末冬腊月,即便是吃冻柿,最后一茬儿柿果也是该摘下来的时候了。

      听到天子驾幸时,邓绥小憩方起,正坐在那面全素镜前梳妆。少女甚至还散着一挽长发,未及梳理,便看到了天子掀帘而入。

      “拜见陛下。”她只好放下了手中梳篦,任长发披散着,敛衽为礼,拜倒下来--形容不整地见天子算是失仪。

      “才睡醒?”天子倒也不为意,淡淡笑着免了礼。

      “妾失仪了。”邓绥姿态恭谨,敛衽再拜。

      “无事。”刘肇看着眼前少女,一挽如缎乌泽的长发披散于肩背,几络柔柔地垂于鬓侧,不绾不髻,反倒是异样的清逸出尘……

      “朕方才见宫中的柿果还留了三成……怎的未摘干净?”莫名地,他想多看看她这副模样,于是便一边说着话,一边径自走到了窗下竹木几畔坐了下来,而邓绥见状,索性也走了过去,在他身边敛衽跽坐了下来。

      “余下的,便不打算摘了。”她坐定之后,清声应道。

      “噢?”刘肇闻言微微有些疑惑,垂眸思量了片时,道“可是担心有宫人因此受伤?”

      年年宫中采各样蔬果时,坠树致伤的事情时有听闻的。而她一惯善待身边的宫婢寺人,只怕是不忍罢。

      “倒不单是因为这个缘由,”邓绥淡淡笑了笑,目光落向窗外那几株尚挂着许多柿果的大树,道“雀儿们冬日总要寻些食物果腹的,否则只怕便会冻馁而死。”

      “宫中饮食丰裕,嘉德宫少了几枚果子吃并不是甚么大事,但那些鸟雀……却是许多条性命呢。”

      --这些柿果,竟是留给雀儿们过冬的?

      刘肇闻言一怔,虽说自幼被太傅教导仁义之道,但却也从未见人对鸟兽都这般怜惜过。

      “教陛下见笑了。”见他微愣的模样,邓绥自失一笑,道。

      听了这话,少年天子微微一笑,轻叹道:“论起来,朕长到一十七岁,还未见过颖悟如阿绥的女子。”

      非是愚痴,只是心地纯善罢了。

      “难得陛下体谅。说起来,幼时在家中,曾为这事儿闹过好一桩笑话呢。”邓绥语声明润,清宜入耳。

      刘肇闻言,认真抬眼看向她,饶有兴趣的模样。

      “那时侯妾约是五六岁的年纪,冬月里在园中玩耍,那一年天寒欠收,园中日日都有许多鸟雀来觅食,而后总无功而返……再之后,花圃枯叶里便每日都能见着许多鸟雀的死尸,日渐一日地多起来,才只短短间,便见着了几十只……”

      “那时年纪尚小,只觉得它们可怜得很,便只想自家中取些粟米来喂食……这般糟践粮食的事情,自然是不敢同家中长辈说的。所以,便自己悄悄打起了主意。”

      “噢?”天子心下大是好奇,盯着她问“你究竟窃了哪里的粟米?”

      邓绥却是默然了下去,好一会儿才微咬了咬唇,轻声道道:“家中封存地北墙阴下的五谷。”

      闻言,刘肇险些失态地笑出了声——世上怎么有这般会惹祸的孩童!

      农桑乃天下士庶生息之本。每年到了冬至日,百姓们家家户户皆会取五谷各一升,盛入小罐,埋在北墙阴下,等五十日后取出来,仔细称量,增重最多的就明年宜种的谷物——这北墙阴下的五谷,不知比寻常的谷物稀罕了多少倍!

      他终于还是未忍住,微微侧过脸去,笑得眉目漾漾……

      少女见一惯清冷端凝的天子失笑成这般模样,实在有些赧然,不由微微垂了眼睑……

      “那,你窃了北墙阴下的五谷,后来呢?”过了会儿,他方回了神,问。

      “后来,到了次年开春,家人启封的陶罐,自然就发觉了。”她语声很轻,自失地笑了笑。

      “那,事情败露,你可是挨了长辈们的责罚?”听到这儿,刘肇不禁追问。

      少女闻言,却是神色柔和地微微笑了:“挨罚的不是我,是阿兄。”

      说话间,似乎有难掩的依恋自她眸间流了出来。“阿兄说是自己顽皮,窃了五谷与其他几个相熟的友伴在野外煮粥糜,所以,给父亲狠训一通,罚他在祠堂跪了整整一晚。”

      “自记事起便是这样,莫论我与阿骑闯了什么祸,从来都是阿兄一古脑儿地扛着,替我们挨训受罚……从未有一字怨言。”邓绥下意识地微微低了声,神色柔和而温暖,追忆似的道“他总说,做兄长的,天生便该护着妹妹。我同阿绮一惯娇弱,他却是身强体健的儿郎,吃些苦头也不怕甚么。”

      刘肇闻言却是默然了片时,室中静了一小会儿。

      “说起来,你的长兄邓骘如今官职不显。朕早先便有封赏的打算,自虎贲郎中迁为虎贲侍郎如何?”少年天子语声温和,询她道。

      邓绥微微一怔,而后抬眸,认真地与他对视,微微无奈地道:“家兄资质平平,其才恐不堪任……却是枉费陛下的好意了。”

      被她这般果断地辞谢,刘肇神色十分意外。

      “君子当量力而为,若一味诛求无厌……恐怕反而会招致祸患。”十七岁的少女,神色语声从容,目光郑重而淡静。

      刘肇竟听得一时微愣——这个道理,大约许多人都省得,但,在重赏厚赐,高官显爵送到眼前时,却断然辞谢的……他,至今惟见了她一个。

      何况,这宫中的女子,献媚邀宠,讨他欢心,不就是为了晋位封赏,父兄官爵,家门光耀么?——即便是皇后,他若封赏阴家,她亦是喜不自胜的。

      这后宫女子既是他的妻妾,常年伴君……给予恩典原就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但——阿绥是至今惟一的一个例外。

      他不由看着眼前少女宠辱不惊的恬淡神情,也是呵,似阿绥这般从容自若的性子,朴素度日,诗书为娱——这些俗物,大抵都入不了她的眼罢。

      所以,她待他的情份……亦不存多少功利么?

      这样一个念头令得他蓦然心下触动,情不自禁地倾过身子,将身畔的少女揽入了怀中,环腰拥住,低低喃声道:“阿绥。”

      *

      数日之后,洛阳南宫,嘉德宫。

      “这是……灯盏?”邓绥有些讶异地轻轻出声问道。

      置在她面前的一尊青铜像造型极为精巧别致,呈飞雁衔鱼之状,鱼鳞雁羽皆精致得栩栩如生,若非灯下设了灯盘,当真是怎样也看不出竟不一盏青铜灯。

      “这个名为雁鱼灯,原是前汉时宫中巧匠所制,不过失传已久。近日,却有匠人仿着书中的模样制了出来,论起来确是比宫中现有的灯盏都要精巧上许多。”刘肇跽坐在她身旁,温声开口道。

      这尊灯盏出呈雁形,雁回首紧衔鱼脊,雁嘴与鱼腹下设灯盘及灯罩,雁颈有子母机关。腹部中空放水,油烟可以溢入灯罩,是以室中不见一丝烟气。

      “阿绥时常夜里看书,总有些烟气熏眼睛,用这灯便好上许多了。”天子带笑解释道。

      说起来,不知自何时起,他在旁处看到了有趣精巧的物什,第一反应竟是她是否会喜欢,能否得用?

      这嘉德宫,初见时只觉得素淡得过了分,而如今,却是喜欢上了这份素致清淡,反而到了宫中其他殿室,总嫌装饰太过秾丽了些。

      十七岁的少年心底自失一笑……原来,这世上,当真的有爱屋及乌这回事。

      “陛下当真是费心了。”邓绥拿起了案上那盏雁鱼灯,仔细端量起来,连连称叹……当真是精巧已极。

      “既喜欢,莫若便点上试试罢?”刘肇在一旁见她看得认真,不由道。

      点灯?邓绥看看外头午时的一轮冬阳,心下几乎失笑。

      此时,也反应过来白昼点灯太过无稽了些,但他话已出口,便不好食言,于是自己取了案下的阳燧,对着窗间透过来的日光,开始聚光取火。

      阳燧是此时惯用的日下取火的器具,以铜铁之灯制成的锥状底的杯盏,放在太阳光下,使光线聚在尖处,杯底放艾绒之类,遇光即能燃火。

      很多那艾绒便燃了起来,刘肇就火点燃了灯芯,那盏雁鱼灯莹莹亮了起来,就是在阳光下显得太过不干起眼了些。

      邓绥不由起身,缓缓阖上了绿琉璃的文杏格窗,室中片时间光线便幽暗了许多,雁鱼灯那点莹莹火光不由显得亮了些许。焰光明炽,燃了许久,果然没有一气烟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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