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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元嘉十六年。
      此时正值仲夏,没有一丝凉风。中常侍郑越小心翼翼地擦着额头上不住冒出来的汗水,站在门口看干儿子郑陆带人粘知了。
      一边擦着,汗水又滚滚而下。他拉了拉背后的衣服,早已湿透了贴在身上,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要赶紧去换身干净衣裳,然后叫皇帝起床。
      想到这里,他又有一丝犹豫。皇帝午睡前可是发了好大的脾气,躺下后,他听着翻来覆去的,好久才安静下来,眼下睡得正熟呢。
      说起来,这次好像是北边的策零又反了。这些年来,北边的策零,柔奴,西边的丁川,刺丹等族,总有些不服教化,今年你反,明年我闹,总不叫人消停,朝廷少不得要连打带拉,打仗要钱粮,安抚也要钱粮,偏近几十年天下钱粮吃紧,从先皇登基便连年天灾,直到如今,几乎没断过。
      他总在御前伺候,断断续续也听说过,今年幽州冀州并州皆遭旱灾,中原腹地的荆州却又遭了水灾,百姓流离,皇帝也因此已愁眉不展多日。偏这时候策零又反了,皇帝的脾气,便犹如这盛夏的天气一般越发要人命了。
      这么一琢磨,郑越便打定主意还是按时叫皇帝起来。他伺候了这么些年,皇帝的性情,他大致也了解一些,好的时候千好万好,一时变了脸,针尖大的错处也要认成棒槌。按规矩办事终究没甚大的错处,至不济便是让皇帝踹一脚发发起床气,总好过误了时辰,皇帝追究他懈于职守,这节骨眼上,不定要怎么处置他泄愤呢。
      其实,龙床上的皇帝根本无心睡眠。如今这天下大势,想想便让人心惊。今日朝堂上,照例是有人主战有人主和。可是和也罢,战也罢,钱粮从哪里来?他不是头一天御极,心里也清楚,既然幽州冀州并州都遭了旱灾,想必紧邻的策零也不例外。策零人世代牧牛羊而生,若是水草枯了,他们没了生计,可不就得来抢吗?不给他们足够的粮食,他们是不会走的。
      可是,如今中原的百姓还流离失所,饿殍遍地呢,哪来的粮食救济策零?满朝大臣议了半日,也没个好计策,怎不叫人恼怒?
      他抬手揉揉额头,里面有根弦崩得生疼。即位以来,内忧外患,叫人疲于应付,虽值盛年,却已落下这头疼之症数年。想想他祖宗们的荣光,此刻他忍不住扪心自问,真是他失德导致天下不靖吗?这是去年有些大臣遮遮掩掩暗示的意思,虽然当时被他以“诽谤圣躬,大不敬”的罪名处置了,此刻想起,却隐隐有些不安。
      事情的起因是立太子。皇帝有元后陈氏所出长子涟,但元后与皇帝感情不睦,早逝,虞涟又性格怯懦,皇帝自然是不喜欢。皇帝心中所爱,乃是王昭仪所生次子颖。几次三番在大臣们面前对二人进行褒贬,言外之意自是人人心知肚明。但这有悖于本朝开国以来立嫡长子的祖制,大臣们自然不依。皇帝与他们暗地里拉锯一番,适逢去年京郊合阳发生地震,合阳乃是历代先皇陵寝所在之地,虽震动轻微,皇帝在京中只感觉到微微一晃,并未破坏祖宗陵寝,依然使天下震惊。这时便有人遮遮掩掩地上书,暗示皇帝废嫡立庶废长立幼祖宗震怒,天下不稳。
      这样的上书初初读到时,他还真是有些心惊的。可是随后,当他看到越来越多的这类奏章雪片飞来,且用词越来越激烈时,他便转惊为怒了。
      大臣们尸位素餐,致使天下混乱,却把责任都推到他一人头上。而这般整齐的上书,以他十几年做皇帝的经验来看,必有幕后主使。这主使者几乎不必查他也知道是谁,定是虞涟的舅舅,陈皇后之兄,丞相陈弘。
      论起来,陈家于他登极是有大功的,不然他也不会娶陈氏。只是这功劳大了便逐渐成了负担。先前他欲立王昭仪为继后,也被陈弘以王昭仪之父乃归降的柔奴人,非我族类的理由拦下,心中久已不满,如今更是觉得陈氏跋扈,不能不除了。
      于是将上书言辞最激烈者十人下狱,严刑拷打。这些人先是口称无人指使,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后来便开始胡乱攀咬,因此被捕受刑者达百人之多。虽有朝臣力谏,皇帝也不肯罢休。如此数月,便牵连到丞相身上。有一人称,丞相不仅主使人诽谤皇帝,还在家中做法诅咒皇帝。得到奏报,皇帝震怒,命人逮捕丞相,果然从他家中挖出用于巫蛊的数个木偶,于是此案尘埃落定。陈氏族灭,党羽受牵连者数百人。
      这不过是三个月之前的事。
      当时皇帝志得意满,只等风波平息,便要诏告天下,立王昭仪为后,立其子为太子。谁知这数月间,风云突变,许多灾殃堆在一起,倒教他疑惑起来——当真是他倒行逆施,祖宗发怒警告吗?
      正想着,便觉帐外有人接近。他估摸着是郑越,便翻了个身,懒懒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是未时末刻。陛下为国事劳神,实在辛苦,可要再休息片刻?”
      “不了。”说话间,他已自己撩开帐子坐起来。殿中众人忙上前服侍皇帝梳洗穿衣。郑越偷偷朝殿外望去,只见他干儿子连朝他眨了两次左眼,便不声不响地走过去,轻声问道:“请来了?”
      郑陆点头道:“请来了。”
      见那边皇帝已穿好衣服,郑越便凑上前去,一边亲自给皇帝奉茶,一边笑着说道:“适才有王昭仪那里的小黄门来禀,二殿下已有三日不曾见到陛下,心中思念陛下,一定要见您,因见您在午睡,不敢打扰,便让人拦下了,此刻殿下还在外面候着呢。”
      皇帝听说爱子来了,打从心眼里散发出一丝笑意来,立刻叫人宣进来,搂在怀里,柔声问道:“这么热的天,你怎么来了?不曾热坏了吧?”又叫来服侍虞颖的人,亲自仔细问了,这才放心。
      虞颖此时只有四岁,生得颇似其母,粉装玉琢,十分可爱。又兼他正处在童言无忌,天真有趣的年纪,皇帝听着他稚嫩童语,心中烦恼渐消,不知不觉间便开怀起来。
      郑越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这幅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面,心里更加肯定,这次赌局,绝不会押错宝。想到这里,他的笑容便越发真心实意了。
      皇帝与爱子亲热一阵子,到底还惦记着未看完的奏本,便让人取了些果饼,又吩咐叫一个稳妥的人送他回去。
      郑越笑道:“这毒日头底下,奴才怕底下人伺候不周到。郑陆这孩子,如今处事倒称得上稳妥,奴才便让他亲自送殿下回去?”
      皇帝想起郑陆平日里的机灵样,因笑道:“这孩子看着倒是个伶俐的。我听说是你干儿子?那倒是你调教得好。”又想起已有三日未见王昭仪,便又笑道:“你让他传话给王昭仪,朕今晚去瞧她。”
      郑越连连称诺,见皇帝并无别的吩咐,便安排下去了。
      却说郑陆,确实是个机灵人。借着送二皇子的机会,大献殷勤,讲了些笑话,逗得二皇子极欢喜。到了王昭仪所居昭阳宫,因他带来皇帝晚上要临幸的喜讯,又是郑越的干儿子,王昭仪也待他极客气,命人留他饮茶,赏了些吃食与铜钱。
      谁知有了这一次,二皇子却惦念着他比平日里陪自己玩的那些小黄门都有趣,总央着王昭仪去找他来陪。皇帝知道此事,便直接打发了郑陆去伺候二皇子。
      这郑陆早已瞧得明白,二皇子迟早是太子,哪敢不使出浑身解数伺候?每日里都想出些新鲜花样,或是献些新鲜玩意儿,变着法儿博二皇子欢心。
      如此数日,便到了乞巧节。照旧厮混到酉时,二皇子忽然问道:“我听母亲说,今日是乞巧节,宫外人人都要穿针,你可穿过没有?”
      郑陆笑道:“殿下这是取笑奴才了。这乞巧节乃是女子节日,所有女子皆要穿针乞巧。奴才虽不是男人,更算不得女人,怎会穿针乞巧呢?其实,宫里到了晚上,宫女们也是要向月穿针的,最巧者还可得奖赏。不过那时殿下大概已经安寝了。”
      二皇子失望道:“如此说来,乞巧节与男子全不相干?”
      郑陆见他面色不豫,仔细想了想,回道:“奴才记得年幼时,每到七夕,集市上便有人卖磨喝乐。只是奴才家贫,父母无余钱买给我。”
      二皇子睁大眼问道:“磨喝乐是什么?”
      “是一种泥人,小则五六寸,大则高三尺。奴才小时候,附近的集市上有个匠人,能瞬间按买者的面貌捏出磨喝乐来,栩栩如生,十分有趣。”
      “当真?”二皇子想了想,便拉着郑陆的衣袖昂首央求道:“你去与我买一个,好不好?”
      “这。。。”他略一犹豫,便欣然应下。
      自五年前入宫,郑陆便鲜少出去,他也不过十七八岁,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在集市上挑挑拣拣,又四处玩乐了一会子,天色便暗了下来。
      他正领着几个小宦官匆匆走着,忽有人喝道:“站住!”
      迎面过来一队武侯,将他们围住,问道:“是何人敢犯夜禁?”
      大夏夜禁制度由来已久,只有上元节可免,可在这京城,贵人云集,所谓夜禁,也只针对平民了。故而郑陆不慌不忙,掏出腰牌,昂首悠然道:“宫里的,出来办差,晚了些,正要赶回去。各位兄弟辛苦!烦请让条道,咱们也好回去交差。”
      哪知对方接过腰牌只略看了看,冷冷道:“我哪管得了这许多?你有什么话,且去和我们长官说。”
      郑陆气结,心想哪来这样愣头愣脑之人?也罢,与他争执有失身份,且去见了他们长官再做计较,不信他们长官也是这样的榆木疙瘩。于是一摔袖子,皱眉不耐烦道:“带路吧。”
      却说郑越,自从郑陆到昭阳宫当差,父子便不能常常相见,倒也有些挂念,便命人去瞧瞧郑陆在做些什么。哪知回报说,郑陆自下午离宫,还未回来。他心中便有些不乐,皱眉想着,这孩子玩兴也太大了,小小年纪,不过是个小黄门,也不是皇帝和皇后跟前伺候的红人,便敢这般作为,早晚会栽跟头,等他回来定要好好训导他。
      不料次日晌午便有人来报,郑陆让人打了,屁股开花,如今走动不得,哭着喊着求他做主呢。
      郑越听罢便心火上串,待得看到郑陆趴在床上的惨状,又是心疼,又是恼怒,上前一巴掌拍在他受伤的屁股上,口内狠狠道:“我叫你不知检点!我叫你没分寸!我叫你给我丢脸!”
      他每打一下,郑陆便惨叫一声。血从裤子上又印出来,脏了他的手。他嫌恶地看了一眼,便有人捧来汤盆伺候他净手。
      郑越边擦手边问道:“打听清楚了?谁干的?”
      郑陆咬牙切齿道:“卫尉霍青之子,霍晟!”
      “你如何招惹他了?”
      说到这个问题,郑陆更是不忿,捶床道:“儿与他素不相识,何曾招惹他!只因回宫晚了些,他说我犯夜禁,该打五十棍。儿抬出您老人家的名头,又说了许多好话,原想他不看僧面看佛面,与我行个方便。谁知他竟照打不误!”说着,他又强挣着半爬起来,在床上朝着郑越磕头道:“儿该死!早知他如此混账,便不该亮出您老大名。儿让他打了事小,灭了您老人家的威风,儿心中实在难安,求大人责罚!”一面说着,一面又偷看郑越脸色。
      只见郑越微眯着眼,嘴角上扬,脸上带着微微的青色,慢慢说道:“我道你犯了哪条王法,原来是犯夜禁!”
      郑陆见他这般神色,知他怒极,心中一喜,脸上却还是带着苦相:“犯夜禁虽然不对,但京中达官贵人谁人不犯?宫中之人奉命办差,回来晚了一时片刻也是常有的事,偏拿咱们作那杀给猴看的鸡,什么意思?”
      郑越冷笑道:“你也不必忿忿不平。此事原是你错在先,挨打也应该。你我既是父子,我少不得要教导你几句。不论做什么事,总要占个理字,不占理的事咱不能做。但要有人得理不饶人,咱也不能让他白白欺负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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