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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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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ist
“……穿行在艾达荷的大街小巷寻找……”
西弗勒斯于凌晨两点被胃部灼热的疼痛搅醒后,便一直仰躺着盯着想象中的天花板,试图以强硬的忽略战胜体内如同酸液爆炸一般的不适感。整个地下室只有他一个人,四周安静到让人联想到死。西弗勒斯单单薄薄地贴在床板上,听着肠胃的每一下蠕动,他觉得自己要和身下的床板黏在一起了,就像被刷在锅底的一层油,不仅如此,他感到这个地下室的整块儿地面都同他分享了相同频率的呼吸,相当精确地,四面八方的空气也随着他胸膛的起伏而发生着冰冷的搏动。
西弗勒斯并非是每次生病时都会想起费尔奇,但这次纯粹是一个意外,他只是在头顶的黑洞的吸引下想到了罪犯们光溜的头皮上堪堪长出半公分黑发的样子,又想起了那本方而薄的、封面是黄底黑字的小册子而已,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摸到那玩意儿是在一只马桶盖上,公共的,当然,指不定有什么特殊意味,他仅仅是翻开扫了一眼其文字面貌就决心要带走它。那一天同时是西弗勒斯斯内普人生中的第一次畅饮,发生在十五岁,单独行动,没有同伴。走出厕所时他认为酒精首先侵占了他的小脑,因为他的重心在上下四十公分的区间里来回滑动,害得他不知道该如何摆正自己高得累赘的身体。他紧接着就撞到了一个坚硬的人,后者没费多少力气便提着他的肩膀成功地帮他把重心放回了合适的位置。西弗勒斯似乎从对方的身体上闻到了什么浓重的气味,但同时又非常隐蔽,或者说是西弗勒斯早已闻惯了的。酒味。他有些武断地下了结论,喝高了的人即使是被塞进新近倒空的橡木桶里也会迟钝地什么也闻不出来。后来他知道了那是刚刚抽过烟的费尔奇。
“需要帮忙吗?”西弗勒斯的头脑中响起了费尔奇的嗓音。
耶稣基督,当然,显而易见,当然。
“你需要呕吐。”
西弗勒斯凝视着来自上方的黑暗,想起离自己最近的一盏灯也在两米之外,他为了改掉睡前读书的劣习(那使他在夜里亢奋),两个月前移走了床头的台灯,现在他完全后悔了,这使他连下床的勇气都没有。等到黎明吧,黎明时分的地下室总要有一点光亮的轮廓的,他想,但书上说,黎明前的黑暗,是夜中最黑的黑暗。况且离那个还很漫长。
西弗勒斯想了想,从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里摸出一包烟,一个打火机,他把烟盒打开,抖了三下,摸索着从中间挑选出一只,叼住,然后开始用油料将尽的打火机擦火,重复试了四五次才成功,他点燃了烟。顺着那豆火的光亮,西弗勒斯瞥见了床头柜上一只塑料闹钟的轮廓,指针……他把那根烟凑上去,读出那大致指在2和3之间。
西弗勒斯让自己重新躺好,从烟嘴里一次吸入整个房间的气体,贪婪地感受细小的颗粒在胸腔里跳动的热度同腹部的抽痛搅在一起的感觉。他决定将这根烟在床上抽完一半,再下床抽掉另一半,然后随便找个垃圾桶,或者马桶,去呕吐。
西弗勒斯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个脆弱的胃,如同他的生父。
“呕吐可以让你好受些。”费尔奇说。
“那很可耻。”西弗勒斯杵在费尔奇的木柜子边,靠用左手扣紧其中一条粗糙的棱稳住自己。
“你想要一个垃圾桶还是塑料袋?”
他摸索着摁下了墙角一个插座的开关,书桌上的台灯闪了两下,照亮了整个地下室,他缓缓让自己站起来,直立的姿势让他没那么难受了,但反射性地,他没法松开牙关,手里的烟头尚余两公分,西弗勒斯烦躁地把它丢在水泥地上,用拖鞋两下踩灭了。他的面前是一只废旧的纸桶,里面套着最差劲的垃圾袋。
“他们孤独地穿行在艾达荷的大街小巷寻找爱幻想的印第安天使因为它们是爱幻想的印第安天使,”西弗勒斯随即把那个小册子翻到一页,谨慎地从中挑了一句读给费尔奇听,他读到一半觉得自己读错了,又重头读了一遍。
“这个好,”费尔奇含糊不清地、狂妄地点评道,“有远见的(visionary)人总爱聚在一起,赚钱,或者搞阴谋,同样为了赚他妈的钱。”
西弗勒斯顿觉受了鼓舞,又断断续续读了几个“安全”的句子,终于他失手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读的一句话里有“性感”这个词,他边读边考虑是否应用“美丽”之类的褒义词来替换它,这时候费尔奇咳嗽了一下,谢天谢地。
“现在试试看吧,吐出来。”
西弗勒斯正准备翻页的右手捏紧了,仿佛要驱赶分子间的空隙。
聚氯乙烯。他把头向下埋的时候闻到了刺鼻的味道,桶里还有一只苹果核,他昨天下午吃了一个苹果,然后紧接着喝掉了两百毫升的冷咖啡,咖啡壶仍未洗,散发着气味。
气味、气味、气味。塑料袋、咖啡壶、果核、灰尘、衣领下的油渍、汗液、花盆四周的氨水味。
这都是最好的催吐剂,西弗勒斯即使病得头晕眼花,嗅觉也不会衰退,甚至会更灵敏。
他开始干呕。这让他觉得羞耻,因为那会制造野蛮的声音,并且一旦开始,一切都不再由你。他每次呕吐时都会幽幽地听到有什么人在哭,挺恐怖的,就像有什么人在替你难过,抑或在谴责你一样,后来他晓得了,哭声属于他母亲。托比亚每次抱着马桶吐得像头野兽的时候,艾琳就哭。
西弗勒斯感到来自深处的酸液灼伤了他的喉管。
“回家?”费尔奇凑近了问他。
“好。”西弗勒斯撒了谎。
“我送你?”
“不。”
费尔奇拽着他的手迈步走进室外的冷风里,踌躇了一下,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裹在西弗勒斯的脖子、脸颊和耳朵上。
“我怎么还给你?”
“唔……来我家。”
西弗勒斯的眼睛被围巾上的绒毛骚得很痒,他伸出手把它往下扒了扒,抬头时正好看到费尔奇那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他感到自己的手被捅了两下,费尔奇把他的书也拿出来了,“带回去,多读书是好的。”
“你肯定是那谁谁的父亲。”西弗勒斯咕哝道。
“啥?”
“随便谁的,随便……我是说没什么。”
“你该去医院查查,胆囊、胰腺什么的。”
西弗勒斯先后吐了三次,漱了三次口,喝了三杯水(尽数吐出),仍未冲淡气管、鼻腔里胆汁的苦味。那味道就像聚氯乙烯,或者说聚氯乙烯像胆汁一样苦。他把黑色的塑料袋与纸桶分离开来,液体的负载使袋子的底部形成了一个饱满光滑的弧度,但果核所在的地方突了出来,西弗勒斯把它系好,打开被铁索绊住的大门,准备把它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袋子沉沉的,随着行走会发出水声,让他感到厌恶。这是一个大而空旷的地下室,一说话就有回声先后交叠在一起,西弗勒斯的拖鞋擦过水泥地的声音被放大了好几倍。墙角有人或狗的尿骚味。
他顺着为推车准备的坡面朝地上靠拢,为了扔他胃里的排泄。
“他们徘徊在夜半的铁路调车不知去往何方,前行……穿过雪地驰往始祖夜色中孤寂的农场。”
地上的一切都沉睡,地下的老鼠直眨眼。天是墨一样的蓝。
西弗勒斯重新蛰伏在地下了,他爬上床,盖好被子,仰躺。呕吐在不同的情况下发挥着截然不同的作用,他是醉酒者的解脱,但对于胃病患者来说,这才只是痛苦的开始。他发现自己根本躺不下来,平躺加深了他呕吐的预感。他索性坐起来,盯着书桌上黄澄澄的灯泡发呆。
“他妈的。”
西弗勒斯健康的时候从来不会想起诗行,也从来不看什么长河小说,“一个社会的衰落,一个国家的衰落,一个家族的衰落,一个人的衰落,”西弗勒斯突然大声说了出来,震落了书架上的一层薄灰。
“沦落。”他说。
他偏头去读闹钟的指数,刚刚三点。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自他醒来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痛苦,但时间仅仅才过去一小时。人为什么要睡觉?他想,沉睡使人错过了多少?在将来仍将错过多少?睡眠换来的又是什么?昏沉?梦中的尖叫?醒来时糊在眼睛上面的东西?
卢修斯曾不小心看到过西弗勒斯的部分日记,卢修斯说,你需要结婚。西弗勒斯想起享乐主义的君子说过,男人结婚是出于厌倦,女人结婚却是由于幻想。
克制,他对自己说,克制。勇气已经离开了人类,噢不,克制。
“想想白天的事,想点好事。”费尔奇的声音重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流浪的那段日子里他很想学电影里演的那样,偷来一大瓶牛奶,隐在黑暗里分四次饮完那冰冷的乳白色。但他从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街边发现那种不设防的订奶箱。他把最终得手的那一天当做自己的幸运日,不过是在黎明时分,那时他徘徊在费尔奇的窗边,偷走了他窗台上的牛奶(费尔奇家奶箱上的锁眼被堵住了,送奶工应当敲过他的房门,但徒劳),那只是很小的一瓶,甚至不到他所期望的四分之一,但西弗勒斯依旧很高兴,并以此作了当天的早餐。他享用那瓶战利品的时候,一想起费尔奇发现牛奶不见之后会发生的一系列愤怒反应,就兴奋得手指发颤。
西弗勒斯再次被疼醒时,闹钟刚过四点,外面响起了早起工作者的响动,扫地的声音,摩托车的鸣笛。他感到腰背被床头木板的条纹硌得很疼,同时腹部的疼痛也有向右下方迁移的态势。他出了一点汗,感觉有点冷,也许是发烧了,也许不。他试图调整一下坐姿,即刻疼得龇牙咧嘴。
“你甚至无法想象那到底有多疼。”西弗勒斯抱怨说。
“事实上我可以。”费尔奇审视着他的后背。
“你怎么可能……”
“我就是知道。”
“那我该拿这个该死的背怎么办?”
费尔奇的呼吸停了停,“去医院躺着也可以,放在那儿他妈的不管也可以,那样你就可以好好体会一下挨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西弗勒斯意识到费尔奇一直以为他是个惹事精,他所遭的刑罚也全是与错误等量的。于是他准备让他对自己的印象有所改观:“我的数学和化学都是全年级最棒的。”
“嗯,”费尔奇蹲着翻找消毒水的动作根本没有停,“看得出来你是聪明的。”
西弗勒斯走出了地下室,感到疼痛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只是觉得胃里很空很空,清晨的微风差一点把他刮倒。他花了二十分钟走了五百米的路程,在街角看到一个游民——他认得——精神不大正常的那个,正学着时尚杂志里的淑女把多毛的双腿并拢,歪向一边,对他笑。
“伙计,”西弗勒斯扫了眼四周,确信眼前的这位是当下唯一能帮他的人,“你会骑车吗?”
费尔奇有一辆循规蹈矩的摩托车,不经常擦,所以看起来灰蒙蒙的,然而坐垫被改造过,坐着很舒服,西弗勒斯有几次睡前偷偷潜过去骑在上面玩,那实在是一台乏善可陈的车,车轮上着锁,油门也上着锁,但他能把它比作一匹马。他曾经带了一块破布过去想把它擦擦干净,后来临时放弃了。
西弗勒斯昏昏沉沉又胆战心惊地坐在游民的自行车后座上颠簸着,每一下都是对意志力的折磨。自行车冲入一个浅浅的水坑。他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他只是有些聪明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眉眼深处堆积的空洞、记忆和遗忘,全部都是他当年天真行事的残迹——他得知人的难以打动性比他所需要的迟太多了。游民在前方喋喋不休,但他除了几个脏字什么也没听进去。在路上他又吐了四次。
“他们一连交谈七十个小时从公园到床上到酒吧到贝尔维医院到博物馆到布鲁克林大桥。”
西弗勒斯被确诊为急性阑尾炎,他选择保守治疗。
护士把点滴的针头扎进他的皮肤、他的血管的时候,西弗勒斯冷得想要蜷起来。他又联想到了死。
“第一瓶止吐,半小时;第二瓶补液,三到四个小时;第三瓶消炎,一个半小时。”
西弗勒斯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总共的时间,想要说点什么,但却发现自己的舌头不听使唤了。
“先生,你在发抖。”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昏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恰好打完了所有的点滴,他想也许等止吐药见效了,一切就会好起来。他感到非常、非常累,却完全没法入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仍然在发抖,只是觉得身体还是在自行车上颠簸,随时准备迎接下一波的呕吐,他晓得自己一直在咕哝,但完全不清楚其内容,有护士走过来,他不确定是否是原来那个,她拿来一个血压计绑在他的手臂上,收紧、收紧、收紧、收紧、松弛,高压正常,低压偏低,心跳正常,每分钟一百零七下,西弗勒斯很想告诉她自己正常的心跳是每分钟72下,他张了张口,徒劳,他完全没有力气表达他所想表达的。
护士塞给他一个呕吐袋。谢天谢地,就是这个,护士又帮他把点滴的速度调慢了。他弯下腰来,又吐了一次,胆汁在他无意识的间隙里,顺着鼻孔流了出来。
他不见费尔奇已有十年,此时他第一次想知道那个人是否还在世(托比亚早就死了),是否还记得他,是否哪怕一次为他祈祷。
“我跟你在罗克兰
在我的梦中你身上滴着海上旅行的水珠在横跨美国的大道上噙着泪水朝我沐浴在西方夜色中的茅舍之门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