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记》繁华梦

1、第 1 章

　　李恨心是个浪子，声名狼藉。
　　他三招之内必制敌，但从不杀人。
　　他只喜欢战胜所谓名宿的快感。
　　他所有的手下败将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偏偏，他是人人垂涎三尺、“冰艳女史”施泪痕最称心如意的郎君。
　　情由是施泪痕人生最灰暗的时候，李恨心握着她的玉手说过一句话：
　　“管他娘的天下人说什么，老子自认天下第一巨侠！谁知道那些人模狗样的东西背地里干过些什么禽兽不如的事！”
　　字字句句粗俗，却轻易打动了施大小姐的郁郁芳心。
　　其实，李恨心只不过觉得那时的施泪痕和自己有些相似，有感而发罢了。
　　他自幼遭父母遗弃，被辗转贩卖不下十次，看尽世间丑态，骨子里厌世。
　　又遇上刻薄师傅，对他百般苛责。幸好他练就不世武功，废了师傅。
　　世人不懂不屑他的所作所为，却不敢招惹他。
　　李恨心时常暗自好笑，因撰写《江湖记》而阅人无数的施泪痕怎么会一往情深爱他十年。
　　是的，整整十年。江湖中人尽皆知浪子李恨心和第一才女施泪痕郎情妾意，只差拜堂这道仪式。
　　李恨心承认，论相貌才情家世诸如此类，江湖无人能出施泪痕之右，但，这和爱情无关，起码不是他李恨心的爱情。
　　他要的是一剑中心的震撼，不是施泪痕期待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他待她好，只因她待他更好。
　　她稍稍匀出的些许光和热，就足以照亮他的人生。
　　她于他所有的意义，是将他导向世间最光明美盛的一面。
　　施泪痕苦心十年，世人看到另一个李恨心。
　　李恨心原来是个俊朗非凡的美男子，潘安宋玉不过如此。
　　李恨心同样才高八斗，书画双绝，李杜文章又如何。
　　李恨心亦有侠骨柔肠，腥风血雨更兼儿女情长。
　　李恨心……
　　如果李恨心没有遭遇妖女苏靖妮，他会如施泪痕所愿，成为翩翩佳公子，一代巨侠。
　　然后娶施泪痕为妻，生子，荣誉终老，在《江湖记》里留下完美的一页。
　　只怪小妖女苏靖妮实在太美，美得太惊世骇俗。
　　浪子李恨心看来如是。
　　同样乱蓬蓬的枯发，满脸疮疤满身泥尘让人退避三舍。
　　同样懒散中带着锐意的眼神。
　　当偶扮乞丐的李恨心斗上爱扮乞儿的苏靖妮，一发不可收拾。
　　一盆水自上浇下，淋出一个俊相公。“俊哥哥，小乞儿没资财没姿色，一盆水聊表厚爱。”
　　掌风起，剩余清水回向，洗出一个俏娘子。“我要的打赏是个绝色美人儿。”
　　“哎呀，那我给俊哥哥一些银子好了。”嘟起樱桃小口，一把毒针飞出。全中。
　　“谢俏妹妹的好意。”摸一记粉颊，一招妙手空空，服下解药。
　　“李恨心若是春心荡漾会如何？”自嘲。
　　“施泪痕泪痕湿满地。”她嘲。
　　两人相视大笑，笑自己够恶毒。
　　李恨心十年都没有这么放肆痛快地胡闹了。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但会有一个人如一个人的镜影般鲜活。
　　苏靖妮便是李恨心的镜影。
　　两人毫无顾忌地在客栈的一张床上，在被窝里比武。
　　所谓“男女大防”在两人眼里全是屁话，不过是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家伙愚民用的。
　　“为什么蛇精狐妖吃了无数男生惟独爱上了最无聊的酸书生？”手刀劈出，清脆的锦帛撕裂声。
　　“因为最迂的家伙竟也最真，不似道貌岸然伪君子。” 轻捉皓腕，一掌击出，整个枕头化为飞絮。
　　两颗世间最俊俏最聪明的脑袋伴着漫天棉絮同时撞床。
　　苏靖妮浅啄薄唇，下毒。
　　胭脂红唇，穿肠毒药，半点不错。
　　李恨心反偷一个香吻，再窃解药，服下。打斗继续。
　　在苏靖妮看来，蛇精狐妖没有遇上李恨心真是可惜。
　　她敢赌天下没人相信她是处女。
　　连名义上跟了李恨心十年的施泪痕也不相信，果真泪痕湿满地。
　　她坚信自己还是处子是因为自己守分寸，而非李恨心这个浪子有自持力。
　　所谓十年爱，不外如是。
　　苏靖妮替自己不值，早知道就该直接拐了李恨心。
　　顺道也替李恨心，担个虚名那么久，白让天下人嫉妒了。
　　施泪痕牵着李恨心的衣袖，像在宣布一条狗的所有权。
　　苏靖妮凑上绵软的红唇，舔一记李恨心脸上新伤，留一个吻痕。这才是对男人。
　　施泪痕微蹙蛾眉，维护风化。“苏姑娘请自重，莫叫天下人笑话。”
　　苏靖妮妙目横扫，品一口琼浆玉液，反击。
　　“苏靖妮本就是小妖女。可我既不曾当了婊子，又不想立贞节牌坊，管他娘的天下人笑什么！那些三从四德，三贞九烈的女人暗地里和□□□□差多少又有谁知道呢。”
　　施泪痕绝色的脸僵住，她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彻底。
　　当初一句让她倾心十年的话，此刻亦可叫她伤心。
　　更令她寒心的是，她养的狗叫李恨心，狼心狗肺，永远养不到家。
　　李恨心毫不介意在这种情况下流露出俞伯牙遇到钟子期的欣喜欣赏之情。
　　他是很感激感动施泪痕把他养的极为见得了人，但他说过，这和爱情无关，江湖人士对于他俊雅贤达之类的形容词让他想吐。
　　苏靖妮的乖张邪气，不屑礼教，正合他的心肝脾肺肾。
　　施泪痕的漫天细雨，呜咽宛转，却会令他头痛无比。
　　李恨心倒不是畏惧女儿泪，只是厌倦她的义正词严。
　　施泪痕所撰《江湖记》，大侠之流力赞公允，天晓得会写出怎样一个苏靖妮。
　　三成新的墨迹，二十四个字。
　　名士之后，艳丽无双。不习礼教，性情乖张。祸乱江湖，行为放浪。
　　李恨心笑得很邪魅。除了第一句，字字如同看自己的评价。
　　翻至自己那一页，空白。只有李恨心三字。
　　苏靖妮提起笔来，一手隽雅梅花小篆。
　　亦是二十四个字。
　　惊世浪子，俊逸无俦。才高不羁，自成风流。不问清理，快意恩仇。
　　李恨心的笑，益发邪魅更兼暧昧。世人眼中的残忍干他屁事。他不问情理，只求快意。
　　苏靖妮的笑，妖媚，与李恨心相映成趣。
　　施泪痕脸色惨白，惊觉她爱了十年的人都不叫李恨心。
　　她决定高贵地放手，温柔地下手。
　　必杀技叫琵琶别抱，玉女他嫁。施泪痕下嫁上官深。
　　昔日冰艳女史，今日上官夫人，卷珠帘，总是深坐蹙蛾眉。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恨的是他李恨心，他知道。上官深更知道。
　　决斗在所难免。死的是上官深和……苏靖妮。
　　上官深无懈可击的完美狙击计划。苏靖妮以性命示警。
　　李恨心毫不留情一剑毙上官深于剑下。
　　怀中的苏靖妮仍旧笑语盈盈，但暗香渐去。
　　“你才是最迂的酸书生。”清澈的眸子在涣散。
　　“因此有个小妖女爱上最真的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
　　“不许后悔爱上一个小妖女，娶她作妻子。”
　　那笑如玫瑰绽放夜空，妖娆绝艳。
　　心动。压制不住的冲动。任剑气如虹，割不断情重。
　　李恨心一剑中心的爱情，是苏靖妮。
　　他们不需要三媒六聘，凤冠霞帔，高朋满座，洞房花烛。
　　一个承诺永远的深吻足矣。
　　我要定了你，苏靖妮。李恨心捧一抔黄土入香囊。
　　颀长只影消失夕阳里。
　　苏靖妮的墓碑文很奇怪：
　　最迂最真酸书生的妖精
　　小妖女爱妻 苏靖妮之墓
　　天下第一巨侠相公 李恨心立
　　十八年了也没人看懂过。
　　这是李恨心和苏靖妮的爱情，不需要天下人懂。
　　失去苏靖妮的李恨心脱胎换骨，真成了天下第一巨侠。
　　失去上官深得不到李恨心的施泪痕专心编撰《江湖记》，博得多方尊敬与同情。
　　时间让江湖忘记前尘，展望李恨心与施泪痕再度的郎情妾意。
　　眼波流转，不输当年韵味；亵衣外露，更胜往昔风情。质问一句：
　　“这就是你要的么？”
　　掖过锦被裹住端庄上官夫人。一声表白。
　　“苏靖妮比任何女人都干净。李恨心至爱小妖女。”
　　“十八年走正道，成巨侠，却是为何？”眼中仍有企盼。
　　“十八年情苦自伤，只为答应靖妮还你十年爱。”再离开。
　　苏靖妮恐他独自飘零，无人照料，嘱他还施泪痕十年爱。
　　那眼神的担忧多过痛楚。
　　李恨心选择成就一代巨侠，还施泪痕一页完美《江湖记》。
　　施泪痕终知李恨心此生只有一个苏靖妮。
　　而她，是李恨心原本空白的那页《江湖记》，可有可无。
　　蛾眉又紧蹙。
　　还是那一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恨的还是那个李恨心。
　　第二天，消息传来：李恨心在苏靖妮墓旁另立一碑。
　　碑文更奇怪：
　　苏靖妮相公 李恨心之墓
　　《江湖记》录：三十年后，有人看到飘逸出尘的巨侠李恨心在打扫自己和苏靖妮的墓。
　　问他为什么。
　　李恨心说：苏靖妮的相公李恨心在办完苏靖妮交代的事之后就死了，可是巨侠李恨心答应苏靖妮一定会身体康泰，长命百岁。
　　你不懂？管他娘的天下人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