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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九 ...

  •   节近重阳,西宫昭文馆因往年之例,行曝书之礼。须晴日无风,陈馆中典籍字画于曝书台,逐一翻检以绝虫蠹。朝中有殊爱篇籍翰墨者,逢曝书之日则云集景从纷至沓来。
      天禧年间三馆学士公孙真曾修《昭文馆藏书叙录》,未竟,及真宗晏驾,吕相辅政,迁为庐州知府,常念集录之责不终。
      公孙策是以牵挂在心,藉此机会向昭文馆请续修此书,一则亲仰乃父才学,二则释其平生所愿。那厢听闻东宫朝颜殿有命,差人紫檀木盒共一方素绫封了将书送来。
      公孙策道了声有劳,见那呈书之人但垂眸回他一句不敢,却并不退下,料得是昭文馆新任的校书郎,大抵有些生疏,也不避讳,立在书案之畔就着那人呈来的檀木书盒将月牙封拆了。
      澄心御纸经年,岁月的昏黄里落笔倾城墨迹宛然,是公孙策记事以来从未见父亲用过的飞白书。
      初,真宗在东宫,兼习篆、隶、草、行、八分、飞白六书,最善飞白,临朝,则百官争效此体。父亲的飞白体若非深得真宗笔意,又怎会以飞白成书,既善此书,又何以一经贬谪便辍笔封存。
      自懂事起,仿佛确乎不曾听父亲言及早年台阁任职的种种。虑及此处,公孙策心神一摇,像儿时跑到父亲书斋里,无意间翻看了案头写给母亲的诗。手中书籍遂倾侧,淡黄书页间落下一枚纸笺。
      公孙策俯身拾起,恰见呈书人抿唇一笑,不明所以,展开纸笺却是某人飞扬峻峭笔迹,信中书曰:
      公孙公子如晤。夜来忽梦入江南,深巷有苑曰东篱,槛外疏枝共书声三两,槛内君方温菊花酒,约我相酌。值此良辰好景,当赋青衿以谢君子,奈何情长梦短,觉来自谓佳节将至,或公子有怀,故托梦与我。乃观星象,得心宿冲紫微,文星失位之兆,又逢重九,阳极必变,是以相邀云台营一聚,茱萸为信,无忽。
      览毕沉吟之际,呈书人自袖中取出一枝新折茱萸,双手奉上。公孙策方知他是庞统亲信,执茱萸新枝指端微暖,茱萸子上山露未晞,火红凝碧,一叶望却云台山秋色如酒,好不心旷神怡。也曾闻江北奉茱萸子如江南相思豆,以其质坚色艳,不蠹不腐,而为青年男女定情之物,一时竟参不透庞统信中虚实。
      正踌躇间,只听殿外车马忽喧,将信笺并茱萸归入檀木书盒,至朱窗畔一望,却是御前护卫立于廊下,衣袂风动,谦然一礼曰,公子安好。
      公孙策见着他,心下宽慰,浅笑唤了声展昭。念此前旧疾忽作,御前护卫日日来探,只恐御药房自恃,不肯依包大娘之方。虽为皇命,这一来二去,随庞统返京与初入东宫之时,两人心中生出的芥蒂,终是淡了。
      待要说什么,那人肃然却道,圣上口谕,命属下迎公子勤政殿见驾。
      小皇帝有召,本为寻常,只是展昭眉间隐忧,公孙策微微一怔,也不便多问。
      不等公孙策答复,展昭又言,属下在殿外相候。遂礼而出。转身冠穗嫣然一荡里,眉宇愈深。
      一声雁啸,公孙策扬首北看,云台山渺数峰清苦,雁羽都绝。
      小皇帝性喜孤清,擢展昭御前护驾以来,更少唤内侍随从。每在勤政殿,往往风雨不闻,但观奏议,倦了,则抚窗共廊下御前护卫倾谈,至掌灯时分方罢。
      公孙策病中,小皇帝曾令朝事暂缓悉心调养。居数日,见勤政殿前朔风满阶斜阳不扫,公孙策淡衣缓踏,一步落一叶梧桐。入殿,敛神稍立,端然拜曰,臣公孙策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正伏案而书,笔端未停,亦不曾抬眼,只向案头寒玉砚上顺一顺笔,再落笔时终是不忍,顿了顿,将笔向笔格上放了,淡然道,公孙卿旧疾初愈,免礼平身罢。
      公孙策心知龙颜不悦,应声谢恩,却并未起身。
      小皇帝无奈,稳步下丹墀,一手挽起阶前之人,道,昔朕临飞白书,父皇尝责以心气相左,故形相仿而神不肖,时少不更事未以为然,近来若有所悟,逢昭文馆曝书,就请了先帝手迹,公孙卿可愿与朕共赏。
      抬眸望见小皇帝手中一幅古淡卷轴,公孙策莞然轻握,自一端缓缓拂开,是真宗咸平元年手书《治安策》横卷,墨白苍郁淌如瀑水。
      目之所及心中暗惊,父亲所著藏书叙录之笔迹,落如疾雨转如回风,竟与先帝手书若合一契。忆及往日摹画庞统笔体聊作相思,也不知是何滋味,但觉一瞬间,心从未与父亲如此贴近。墨浅意浓,当时只道是寻常。
      颜色却从容,但以指端轻抚卷上锋回笔转,缓缓道,先帝初登尊位即亲书《治安策》手卷,叙文帝贾生故事以彰君臣一心之志,有怀良苦令人叹服。
      小皇帝沉吟片时,忽道,文景治平之世,文帝固一代明主,贾生屈宋之才,耿谏之臣,卿以为君臣离心,贾生见逐,是谁之过欤。
      公孙策浅笑对曰,贾生初涉朝堂,锋芒未敛,不修韬晦之德,少谙权衡之礼,纵有良谋高论万千,终是逞才任气,以文废道,至于左迁长沙赋吊屈原者,是自取尔。
      小皇帝覆手叹曰,朕闻知臣者莫若君,文帝既重其才,而未尽其能,疏之罪之,顾念权臣不用其谋,卿何言贾生恃才,而不言文帝薄幸?
      公孙策自知有此一问,悠然垂目道,子曰不在其位。为君者思其所以御下,为臣者虑其所以事上,古来明君贤臣相契者,莫不如此。
      龙颜一展,小皇帝凝眸道,朕与公孙卿之谊,可谓君厚臣贤乎?
      公孙策湛然回望,答曰未可。见小皇帝眉心稍紧,声色未改言道,先帝书法,至天禧四年手书《妙法莲华经》乃臻化境,皇上以先帝咸平元年所书《治安策》示臣,非为参悟先帝笔意,为明君臣共济之道,不可谓君心不厚,则为臣者必有所疏,皇上明示。
      小皇帝深味半晌,目下无嗔无喜,叹曰,你什么也知道。遂罢长卷,揽袖递出一本奏折,道,自己看看。王府奏章丹砂护封,只因关乎军兵,故与别家不同。公孙策心中稍悸,却不曾迟疑,颔首一礼接在掌间。风过长廊,殿上吹素衣微皱,纸页轻响,那人寥寥数言锋毫飒沓,却道:
      芳兰当门,不得不鉏。材非栋干,质难栖托,而位忝人臣者,可乎?孤芳自赏,耿介不群,乃令上与旧臣有隙;裴吕,先帝顾命,举朝所仰,君欲得一人而弃千人之戮力者,可乎?文辞清绮,气格寒峭,实梅间林下之姿,非经世辅国之人;书生意气,儿女襟怀,以教太子而望其垂范天下者,可乎?
      忽一声申时钟鼓悠远,落向红墙碧瓦尽处向云山。殿外栖鸦飞去,不觉遍体生寒。折上淋漓墨色残阳刺透,半生倾心萦怀的笔迹,竟是认不出。
      恍惚是小皇帝扶案而立语浅言深,知我者公孙策,欺我者公孙策。我在朝中举目无援,本以为得一人之心,纵无物之阵,也堪大义孤往。你若倦了,烦了,我便是千万个舍不得,也自有如许江山任你归去,你又何必——
      殿门磔然一曳,扬起御案上纸笺散落满地。公孙策阖上奏折,敛衣下拜,却未有只言片语。小皇帝垂目膝前之人,轻叹一回,不受其礼,向殿外缓缓行道,朕知你有多委屈,可你教庞统替你写这弹劾案,是有意给朕难堪,你说这折子,朕准是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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