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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五十八】死于话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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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死于话多
原墨卿从梦中惊醒,醒来的瞬间,记忆如潮水般退去,梦的内容已模糊不清,唯有残留的感觉仍心有余悸。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梦。
也是这些年来,自己杀孽太重,若人死后能化为魂灵,这些怨魂定是要缠得自己日夜不得安眠的吧。
原墨卿披上外衣,推开窗户,月色流淌入室,夜凉如水。
不知不觉,已是他魂穿此地的第八个年头,时间竟已过去了这么久。关于那个世界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仿佛只是他虚构出的一个幻想,而此世,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原墨卿不禁想,如果回去的机会摆在眼前,他还会选择回去吗?
在问题冒出的瞬间,原墨卿便将此念打消,他轻抚额头,不由自觉好笑。假设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早在刚来这世界不久,当他无论站得多高都无法找到原本世界一丝痕迹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而事到如今,就算能回到现世,如此面目全非的自己,恐怕也再不能被那个世界所接纳。何况,自己在原本的世界并没有值得牵挂的东西,如今的世界,才有他为之奋斗的一切。
原墨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送酒入喉,辛辣之感引起微微热意。酒入愁肠,庸人多自扰,俗,可他原墨卿就是这么个大俗人。他倒是想免俗,但情绪上涌时他也遏制不住,要怪,就怪这夜色太寂寥,怪这情境太空寂。
此刻周遭无人,原墨卿可以放肆自己的心音。
他真是有些累了。
原墨卿勾起一抹微笑,但一切都值得,他相信。
时至今日,小屁孩已不是当年的小屁孩,原墨卿有种身为人父的成就感。真是的,估计以后他养儿子都不会有这么用心。
还不到时候,原墨卿对自己说,还不到懈怠的时候,他答应过,要将他推上宫主之位。
而这一天,已然不远了。
*
袁宫主看着面前的人,已不复当年孩童模样,几年的时间,让钟离生少年时期的青涩化为成熟,并不单指外貌上的成长,而是更为本质的变化。若说曾经的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到如今,他仍是沉默寡言,却有了如磐石般的气质,渊渟岳峙。
也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袁宫主微笑,不止一次疑心当初是否养虎为患。每每想起,如刺在胸,让他,夜不能寐!
袁宫主并不笃信钟离生表面上的恭顺,屠刀一次次举起,又轻轻落下,只因其表现太好,即便自己直觉再不能留人,对方却无授人以任何把柄。
“此去大会,自觉如何?”袁宫主亲切问道。
“尚可。”钟离生答道。
“尚可?”袁宫主哈哈大笑,“有哪个少年英杰如你这般,未至弱冠便能与江湖十大高手相抗衡!听闻,你此番还挑战了华云派清水剑刘志远,且夺胜而出?”
钟离生道:“不过侥幸,刘前辈大意之下,才让晚辈占了便宜。”
“哈哈!”袁宫主拍拍钟离生的肩,“你不必如此恭谦,胜既是胜,你做得很好,大扬我未离宫威风!”
“还有就是……”钟离生迟疑。
“什么?”袁宫主示意他说下去。
“有先宫主生前好友,拜会故人之子,说起与家父最后一次会面。言道当日见时先宫主身体康健,谈笑间可见其精神矍铄,内力强韧,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谁知别后不久,便传出先宫主暴病而亡的消息。世事无常,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故事重提,如今还有何意?”袁宫主语气有点冷。
钟离生敛目,接着说了下去:“江南名医素手仙罗白先生,有验尸判命之能,只要交由他,就算是十年以上的枯尸,他也能辨出死因。先宫主当初病得突兀,所以,我想请白先生,开棺检验一番……”
“荒唐!”袁宫主大喝,愤怒锤裂桌案,“死者为大,身为亲子,你却要带着外人掘人坟墓,居心何在!开棺?你验什么?你要验什么!难不成你还怀疑先宫主是被人戕害而死不成!”
一阵沉默。
良久,钟离生的声音再度响起:“宫主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听信他人谣言。”转身,沉默退下。
袁宫主踢开碎裂的桌案,阴沉着脸,“出来。”
一人从暗处走出,半跪行礼。
袁宫主问道:“他此行可有带人回宫?”
“有。”
“谁?”
“素手仙罗,白良。”
袁宫主原地踱步两周,终于下定决心:“既已是离心,便是再也留不得了。”
“可惜啊,当真是可惜!”也不知到底可惜什么。
是夜。
相互对峙的山屋内。
袁宫主道:“这个局面,就是你想要的?”
本该处于重伤状态的钟离生从地上缓缓起身,屋外传来异样的骚动声。袁宫主侧耳聆听片刻,道:“那个素手医师被你掉包了,隔壁房中的是假货?”
“不是掉包,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素手医师。”钟离生垂眸道。
“原来如此,你早就知道身边有我耳目,却故作不知,好让你日后反将利用。”袁宫主咬牙,“你还真是够处心积虑,好算计!”
“其实真与假没有区别,若宫主不是心存内疚有所顾虑,我的这些小动作又能起什么作用?”钟离生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袁宫主阴沉着脸。
钟离生:“八年前的真相,告诉我,前宫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袁宫主沉着脸,死死盯着他,良久一笑:“这个答案真的重要吗?”
钟离生抬头看他,眼神转为漠然。
“你说对了。”他道,“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杀气迸发!
刀光剑影里过招往来,皆是拼命的招数。才刚交手几个回合,袁宫主的面孔便已然变色,原本他看轻钟离生是小辈,以为他经验和内力的积累必然是比不上自己,不止一次在心里嘲笑钟离生选择与他单挑的行为,还当他是少年意气。可交过手后才发现,对方内力浑厚不下于自己,甚至犹有胜之!而对方出手招招狠毒老辣,完全不似少年人的莽撞。是了,他是暗堂出身,当初还是自己亲手将钟离生送进暗堂的。
袁宫主又和钟离生对了一招,吃了暗亏,不得不拉开距离。没错,对方拼杀的能力远超自己预料,可问题不在这个……
袁宫主大吼:“你居然练了宫中禁术,焚情诀!”
练武亦是修心,摒弃余念,如此方能长远,而焚情诀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以情载道,至情至性,如野火燎原不顾一切,执念愈深,功力愈强。
“难怪你平日总是遮掩,也难怪你有如此深厚功力,原因便是在此。”袁宫主厉声喝问,“可焚情诀乃是宫中禁术,你怎敢擅自修炼!”
钟离生冷冷看他,手握着刀,仿佛自己化为了杀器本身,冰冷而锋利。
他当然敢,袁宫主想到。眼前之人早有预谋要取他性命,又何需顾忌修习一个禁术!
袁宫主忽然感到一阵无可遏制的愤怒,被背叛的愤怒,但更多的是无力控局的恐慌。原本他以为今夜之事天衣无缝,就算偶有意外,以自己数十年功力,也无需畏惧一个小辈。抱着惜才的心思亲身而至,只为送他最后一程,谁知就这个自大的心态便导致了他如今的局面。钟离生素日藏拙,比他预料中要难对付太多,一步踏错,今夜,他便真有可能陨落于此。
二人打斗必有动静,按理说,宫中早该有人发觉不对,待到此时却仍无人赶来。袁宫主明了,钟离生在宫中必有内应,且在不知不觉间,内应的势力已然渗透遍整个宫中。
袁宫主咬牙,他何曾被人逼到过孤立无援的地步!
他怎敢!
钟离生一路走来处处受阻,却又一次次化险为夷,而袁宫主对钟离生一直在半信半疑间徘徊,最终却依然留下他的关键原因可不就是——钟离生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性情冷漠,从不见他与谁有过私交。
去他爹的独来独往!有人一直在暗中支援钟离生,手段高明且完全不露行迹,这么多年来都未曾暴露蛛丝马迹,这个人……难不成是鬼?未离宫中的鬼!
袁宫主恨啊!尤其是回想起自己曾因钟离生与他人的矛盾,而斩杀了随自己打拼多年的几名老部下时,更是咬碎牙的恨!
来不及更悲愤,钟离生再次出刀,袁宫主仓促对招,只觉刀上力道更胜方才,也更加难以抵挡。袁宫主掩饰住颤抖的臂膀,愤怒大喝:“钟离生,你简直狼子野心!我这么些年自认待你不薄,换来的就是你今日的背叛吗?”
钟离生不语,沉默着挥出下一刀,刀光无华,却无可抵挡,内力如潮涌席卷其中。
袁宫主被冲撞得连连而退,全身骨架仿若不堪重负,摇摇欲坠,喉间点点腥甜蔓延。模糊的视线中望见钟离生,他从上俯视自己的猎物,眼神里却空无一物。
临战突破,钟离生的功力已然更上一层楼。
袁宫主脑海一晃回忆起初见这小孩的情景,当年自己眼中的钟离生有多渺小,就显得如今的自己有多卑微!
“哈哈哈哈……后生可畏!人心可畏啊!”袁宫主一边咳血一边大笑,将破败的长刀插入地面,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对方已是强弩之末,钟离生暂停了攻势。
袁宫主看着他:“你实乃我未离宫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未离宫有你,何其有幸。可惜呀可惜……”
钟离生无动于衷,只是小心防备着对方可能的垂死挣扎。
袁宫主可惜了半天,也没说为什么而可惜,他脸上露出一抹怀恋神色,言道:“你不是想知道你爹的死因吗?我就告诉你好了。他当年跟你一样,练的是焚情诀,整个未离宫中无人是他对手,然后,他死了……”
袁宫主呕出一口血,露出一个狞笑:“走火入魔而死!”
“焚情诀乃逆天功法,然而既然身为禁术,必有其缺陷,修习此道者往往十人九疯,修为越高深者,越是危险,从来就不得善终!执念之于你便如毒药,无有执念,你便不会有如此高深的内力;执念成空,你便走火入魔;就算暂时的到了想要的一切,最终也只会迎来毁灭,因为执念永不会罢休!”
“钟离生,今日败于你这小辈之手,不过是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可你赢了又能怎样?你会死得比我凄惨千万倍!哈哈哈哈……唔……”
钟离生刀刃直直没入袁宫主的胸膛:“你废话太多。”
袁宫主似卡住了喉咙般,双眼死死瞪着钟离生。
“宫主,你心里明白,你从来就没有减少对我的戒备。而我们之间的结局,只能是你死我活。你死了,而我们还会活着,活很久。”钟离生冷冷道。
袁宫主似从梦中惊醒:“你……们……?”
“是了……你们,未离宫中的鬼……是真的,隐藏在……最阴暗……的角落,我早该……想到……”
“他……没有……死……”
钟离生低声道:“我不会让他有事。”
袁宫主突然剧烈呛咳起来,声音也越发气若游丝,但他面上却绽开狰狞的笑:“嘿……嘿……好,你们……很好,可惜……共患难……不能……同富贵,没有……什么……比……时间……和……权力……更能……腐蚀……人心,你们……迟早……会……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最后的声音如丝般微弱,亦如恶鬼诅咒般狰狞:“我……在……地狱……等……着……你们……”
再无气息。
钟离生拔出刀刃:“我们不是你,你也不似他。”
所以你永远不会懂。
熊熊烈火肆虐燃起,山屋逐渐被焚烧殆尽,钟离生逆光而行。山崖之畔,原墨卿伫立等待着,见他到来,问一句:“结束了?”
钟离生点头:“都结束了。”
但对他和原墨卿来说,这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