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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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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妳,我不会因为手术成功就假装喜欢Jasmine。
大门未知子留下的话像是一根细小的针,时时点刺着张秀丽。她会在坐车时想起这句话、等待补汤熬好的时间中想起这句话……还有无数个一失神下,不可避免地想起大门未知子率直的神情。
自己讨厌方思瑶……已经明显到连一个外人也看得出来吗?
张秀丽以为她可以藏得很好,特别是在妈发病以后,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请方思瑶尽快赶回台湾,而不是晓婷。接着,思瑶以她的医生专业详细讲解妈的病情,对妈呵护备至。夜深人静时她会想,幸好有思瑶在,等妈病好了,自己该对她好些,不该再用些尖酸刻薄的话伤害她。
但这些平波无澜却爆发在她请来大门医生与城之内医生后,张秀丽几乎失去理智,如狂风般一迳宣泄对方思瑶的不满。幸好到了最后手术是成功的,她也以为当初的失态可以归结于家属的担心,就让这个小插曲不惊不扰地为众人所淡忘吧。
至少张秀丽知道,思瑶会接受她的理由、接受她的道歉。然后一切回复到重修旧好,她可以像天翔一样,渐渐地「接纳」自己的女儿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事实。
但一个外人,却揭露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揭露她永远不可能像天翔或是妈一样,真心接纳思瑶。是的,她绝对、完全敬佩方思瑶院长,却不是方思瑶的感情。
一个手术软化了她的态度,可是却无法改变根深蒂固的想法。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卑劣,只因为深知如果再像过去一样恶言相向,她会失去更多:忘恩负义、不知好歹、偏执自私……各式各样骂名,所以她选择妥协。
没有人能理解她的困顿。不管她再如何苦口婆心,就连自己的丈夫到最后都希望她别再坚持,看着晓婷快乐不好吗?
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快乐啊!晓婷的前半生毁在钟伟哲这个男人身上,她怎能不担心一个曾经和钟伟哲这样亲密的女人,会不会复制钟伟哲的模式来伤害晓婷?
而她失去女儿失去这么多年,再次重逢,她以为可以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至少是「家人」的身份与晓婷相处,这样她便心满意足了。可是晓婷的身边有了慧萍、有了方思瑶,张秀丽找不到张秀丽所该有的位置。那里面,没有张秀丽这个人。
晓婷是个相当有主见的孩子。而她,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带一个女儿。于是两个人只要一提到思瑶,就算前一秒钟还和乐融融,下一秒钟便剑拔弩张,各执己见。
晓婷现在有多开心,张秀丽可以预见之后她会有多痛苦。晓婷还年轻,而方思瑶已是事业有成的女强人,而且还是高雅细致、富有成熟韵味的女人。晓婷可以为了钟伟哲浪费十年的时间、听不进旁人的劝,她不敢想像像晓婷这样刚烈的性子、对感情这样执着,当她一旦执意付出时,她会失去多多。
方思瑶可以没有江晓婷,她太成功、太知道如何隐忍自处。不管是之前她为了济仁医院过度付出她根本无须付出的;又或是明知钟伟哲家暴是为了贪图娘家财产,却为了顾全娘家宁愿忍受暴力相向。换句话说,江晓婷只会是方思瑶人生的一部份,就算她再怎么宠晓婷,她所显露在外的优先顺序永远不是江晓婷。
可是晓婷不一样,如果有一天方思瑶走了,不论是人生走到尽头又或是方思瑶根本就抛弃了她,晓婷会……疯的!疯到想报复每个曾害方思瑶受伤的人,将这些人逼入绝境,一如钟伟哲的下场。
身为一个母亲,她得为女儿最终的幸福快乐着想。大家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要找一堆阿猫阿狗来跟晓婷相亲,他们根本就比不上方思瑶。对,阿猫阿狗的确比不上,所以晓婷根本就懒怠看对方一眼。可就因为懒怠,她就不会全心全意、不会拼了命掏空自己,然后她永远不会再受到感情的伤害。
因为晓婷不爱。
但张秀丽也因为疼爱女儿,她不忍心告诉晓婷与方思瑶走到最后,将会走向什么样的尽头。所以她只能用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理由:什么女人不能跟女人在一起啦、社会不能容纳妳们啦,企图改变晓婷的想法。
笑话!这个世界这么大,台湾不能容纳,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更何况两人经济独立,肯定有这样的羽翼相互照顾。但她不能承认方思瑶说的是对的,只能陷入自己想想都憎恶的回圈:不断重复这样的爱情很可厌。
可越是这样反对,众人的重心越在这些社会成见上,模糊了她真正想要阻挡的不是「女人」,而是「方思瑶」这个人。
或许张秀丽一开始就选错了策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知道怎么样对我最好。
这是大门未知子留下的另一句话。张秀丽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晓婷觉得找到了对自己最好的方式了吗?
方思瑶对晓婷的体贴,张秀丽完全看进眼里。特别是做完手术这段时间,两人几乎是交错着班照顾晓婷。晓婷的过敏反应很严重,头晕呕吐、痛不能眠,一直到城之内医师调整药量成份,晓婷的状况才好些;但还有术后必然的高烧不退,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担心到了极点,复原状况甚至比妈还糟。虽然有慧萍一同照料,让她免于在两张病床间奔波劳累,但远远比不上思瑶在晓婷旁时,她会感到安心。毕竟思瑶是医生,晓婷出现的任何反应她都能立即处理,不像她与慧萍一着慌就想呼叫护士来,在旁空着急。
但思瑶对晓婷越好,张秀丽也越矛盾。这样的付出晓婷必然感受到了,来日她必也以百倍、千倍的方式倾注在方思瑶身上。而这些,太多、太浓。
当妈与晓婷终能各自回家休养,张秀丽决定私下约思瑶见面。
直到思瑶在对面的座位坐下后,张秀丽才发现这似乎是两个人头一次单独见面。少了旁人刻意的热络,她们的对话很快从「路上刚塞车」、「阿嬷有没有比较好」、「晓婷在休息」等等,陷入了沉默。
思瑶很想打破这一室寂静,但她实不知秀丽阿姨突如其来说要见面是为了什么。前阵子两人天天在医院见面,彼此间还算融洽。她庆幸这场手术改变了两人的关系,这也是晓婷所乐见的吧。
「思瑶,妈的手术很谢谢妳。」张秀丽终于开口。
「阿姨别这么说。」思瑶连忙道。「晓婷的阿嬷就是我的阿嬷,那没有什么。」
张秀丽没有看她,头转向窗外,看着外头车水马龙,有一瞬失神。「那天妈的手术一结束,我就在餐厅遇见大门医生。她跟我说了一些话,到现在还印象深刻。」她回过头,看见思瑶迷惑却持静的眼神。「她说:『如果我是妳,我不会因为手术成功假装喜欢Jasmine。』」
「嗯。」
看着思瑶默不吭声,似乎能理解大门未知子的意思,张秀丽有丝心烦气躁。「妳在想什么?」
能想什么呢?思瑶苦笑。现在的她脑子一片空白,被秀丽阿姨这样坦言无讳地说讨厌自己,就算手术成功了,还是很讨厌。那能有什么感觉?原来手术刀并不是能通往谢家的路,但除了手术刀外,我还有什么可以倚侍?「很……挫折吧。」过了许久思瑶才默默开口,避开张秀丽探究的眼神。
虽然这样很残忍,甚至不合时宜,但张秀丽却愉快地笑了。不是因为成功打击对方,而是因为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方思瑶、不再隐忍真正的情绪,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记得手术之前妳告诉我们,就算不相信妳方思瑶这个人,也要相信妳身为医生的专业判断。我要告诉妳,妳错了。」
「我错了?」现在的思瑶有些沮丧,但还不至于是斗败的公鸡。她很快捕捉到张秀丽的话语,却很不解。
「妳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把妈送到济仁医院吗?为什么只听妳方思瑶一个人的话?妳仔细想想,我们做家属的在发现医生说妈得了肝癌,大可以再请其他更高明的医师甚至是转诊,重新为妈诊断。我们会全心信赖,完全跟妳身为医生的专业判断无关,而是因为方思瑶—妳这个人!」
这样是……赞美吗?方思瑶一愕,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刚刚被秀丽阿姨直指讨厌,现在又说是因为「我」才愿意相信。她越来越疑惑,有些手足无措。
「我告诉妳这些,是希望不要弄糊这两者间的不同。我信赖妳,但我也无法喜欢一个可能伤害晓婷的人。」
思瑶懂了。原来今天秀丽阿姨特地约自己出来,是为了晓婷。她忙道:「阿姨您相信我,我不会伤害晓婷的。」
「我也不会伤害晓婷啊。但是我现在做的,何尝不是在伤害她?」张秀丽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唇角的笑意竟有些苍凉。
方思瑶一震。如果您知道拆散我们是在伤害晓婷,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方思瑶,晓婷还小,她不知道妳为她付出多少,但我走过妳这个年纪,我知道妳为她放弃了很多东西。可是我也知道妳的隐忧:妳怕有一天会比晓婷先离开这个世界、妳怕有一天晓婷会发现最需要的可能不是妳、妳怕失去她后自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妳爱她、妳宠她,但永远为自己保留最后一块,妳的『优先』没有江晓婷。妳以为这样做妳之后可以走得很潇洒,是在保护晓婷。但如果妳最爱的真是她,妳应该晓得—她、会、死的。」张秀丽从没在任何人面前说过这些话,她现在只觉得很疲倦:「所以妳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即将害死我女儿的杀人凶手。」
方思瑶,如果妳爱我,就让全世界都知道。
方思瑶,妳能不能自私一点,把我放在第一位?
方思瑶,不要再去管别人想什么。妳唯一的责任—就是我。
方思瑶紧紧咬着下唇,眼眶中的泪水在打转,她逼自己不能哭出来。
「妳越有所保留,晓婷越没安全感,妳在逼她走向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张秀丽的话说得很隐晦,但思瑶马上联想到晓婷没有安全感到了想把自己圈养起来。这就像是一把匕首,直指核心。「我们在美国时,我曾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不、不是,我自己也需要心理谘商,但那时时间太短了,我会去看的。」方思瑶难得失去方寸,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她想告诉张秀丽,她不是没有改变,她希望对方能接受她的努力。她从没想过逼死晓婷,她的期盼一直很简单:就这样两人携手走过一辈子。
每一个人都在学习表达爱的方式。方思瑶曾经在钟伟哲身上错过了一回,她希望还有机会弥补。
张秀丽静静听完思瑶的自白。她从对方眼底感受到期待她能接受的冀盼,她叹了一口气:「思瑶,不要马上想改变我。我只能告诉妳,我跟慧萍不一样,也跟其他爱晓婷的人不一样。他们可以因为晓婷而退让,接受晓婷的任何决定,但我不会。」张秀丽静静看着方思瑶,刚刚的苍凉似乎随着窗户玻璃折射的凌光,隐散而去。「妳记好,如果妳之后让晓婷受到一点伤害,就算晓婷愿意原谅妳、就算所有的人都为妳说话,但我绝对不会放过妳!」
方思瑶知道她说到做到。就如其他人早已因为晓婷而愿意接受她俩的感情,只有秀丽阿姨不曾改变过立场。但至少,秀丽阿姨愿意接受了,只要她能信守承诺。
思瑶觉得很欣慰,努力了这么久,总算有了一个好的结果。而她终于明白,并不是只有手术刀能代表一切,能给晓婷幸福的仅仅只是「方思瑶」这个人。她真想现在就回家,将这一切与晓婷分享!
美好的阳光、美好的笑容,方思瑶从没觉得人生中有这么美好的一刻;她很开心,因为她什么都有了。她学习将江晓婷摆在第一位,不再把工作带回家做、也会向她撒娇示弱:「今天真累,真不想上班」、甚至在遇到难处时先与晓婷商量,双方充分沟通后才真正做决定。她相信再有任何困难,她都能与晓婷共同面对,因为感情不是人生中的唯一,而是茁壮的养分。
最近她们甚至跟远在美国的Alice订好出版计划,Tina还会重传修订过后的电影合作意向书给她俩过目。当然这一切都得赶在圣诞节前确认细节,她们可是早早跟美国那边说好,圣诞假期要到伦敦找小熊过节,才不管这些额外的工作呢!
其实她们根本不需要靠着出书或拍电影来赚外快。而且有了上次在美国受访,引来太多媒体记者跟拍的可怕经验,原本两人是有些抗拒的。但在重新审视一路走来的情感,思瑶突然觉得她们可以做些什么:一段感情中,从来没有谁一定是谁的避风港,只有相互的成长与理解,感情才会恒久。她庆幸兜兜转转了一圈,终而找到能够共度一生的伴侣。她们都希望能以这样的自己面对众人,给予需要的人一些省思,甚至是勇气。
前往伦敦前,晓婷说想在日本转机,她想去京都走走,看看满园的樱花。
「但现在不是樱花的季节,花都还没开。」思瑶微偏着头,表情疑惑。「还是我们明年春天再去京都玩?」
「樱花还没开又没关系!」晓婷笑笑。她喜欢眼前这个人美好的眼眉,还有在过去从不曾展露的怯弱娇小的一面,现在全摊在自己面前,毫无掩藏。她还喜欢对方对她的需要,就如她需要着对方一样。「我就是想去看樱花树。」
思瑶挑起眉,不能理解晓婷的逻辑。没有樱花的樱花树,怎么看也比不上两人在台湾的那棵别具意义的樱花树还来得好看吧?
「妳还记不记得Bette和Tina合送的那幅〈空折枝〉?」
「当然记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思瑶一直觉得自己的中文不够好,比不上传播系毕业的晓婷。但自从收到Tina她们送的画后,她暗暗记下了这首诗。这是她心底小小的秘密—一首她与晓婷共有的情诗。
「哇!」晓婷假意很吃惊,给了思瑶一个赞赏的眼神。「没想到江太太把诗都背下来了!好厉害!」在看见思瑶露出既开心又有些害羞的神情,晓婷笑了一笑,收起眼底深藏的了然。聪明如她,怎么会错过思瑶偷偷背诗的样子,有时候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看着报纸,还会突如其来喃喃自语念诗,还以为她都没发现呢!
「思瑶,」她正了正神情,轻轻唤她:「以前的我,一心只想将樱花收拢在自己怀里,不愿意错过一点,我以为这样做最好。但现在我才明白这首诗真正的含义,不是想尽办法去占有就叫做把握机会,只有陪伴才是。」如果说Dr. Dan Foxworthy的疗程起了什么样的效果,那就是她终于懂了爱的方式。「所以,有没有看见樱花一点也不重要。」
花开花落、花谢花飞,我所拥有的不再是一朵樱花,而是年复一年的春夏秋冬。那叫做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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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不是人生中的唯一,而是茁壮的养分。
全文终26 May,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