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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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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思瑶主持过许多次的医院记者会,也曾参加数都数不清的国际医学会议,但与实境专访比起来,她突然觉得以前那些都只是小儿科。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之前都是以自身的专业去面对那些会议、甚至是论文发表,但今天却要在众人面前摊开自己的感情,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奇。她也知道晓婷一定跟她一样很紧张,当记者是采访别人,现在倒过来让别人问问题,那感受一定很不同。
Alice很贴心。考虑到晓婷不是native speaker,特别安排了口译员一同上节目。并不是说晓婷英语能力不足,而是怕一来二往的对答中,要是产生语意的误解,不管是对观众还是对受访来宾来说,都不公平。
当聚光灯打亮了摄影棚,思瑶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亮晃晃的,就这么随着引导人员入座,传来如浪的掌声。「好热啊!」她心想。太亮的灯、太多的声音,就连Alice那为了节目效果而特意加重的眼彩都让她有种想避开的念头。
她庆幸是与晓婷手牵手走进来的。制作单位没有特别要求她们这么做,但她自然而然将晓婷的手握在掌心,在摄影机没拍到的角度,轻轻以大拇指腹摩挲她蜷起的指节,一如既往熟悉。是晓婷那冷凉的温度平静了思瑶的焦虑,她们俩相视一笑,见到彼此眼中的支持。这么一个小动作,却换来Alice揶揄的口哨声:「啧啧,看来我们的特别来宾还没发现已经上节目了呢!」
短短一句开场白逗得底下的观众哈哈大笑,节目就在轻松愉快中拉开序幕。
Alice十分诙谐,她知道如何纾解来宾的紧张,也知道该怎么掌控节奏,总会适时填补起空缺,而不让观众察觉。她发现Jasmine和晓婷侃侃而谈的方式很不同,Jasmine显然惯于处理严肃复杂的问题,她的思路非常理性,只差没有以「我有三点说明。第一点是……第二点是……所以结论是……」的方式来沟通。而晓婷,则是有着记者的本质,擅于将原本太理性的思瑶拉回,用种机智风趣的方式做更完美的补充。
她们三人就像是篮球场上的球员,将观众丢来的球自如掌握在手中,「唰!」地一声,空心进篮。而Alice就是思瑶和晓婷的back up,当遇到难以回答或是太过隐私的问题时,便挺身将球接过,轻轻拨开。
节目越到后面,思瑶越是得心应手。她又恢复了平日的从容,甚至还能跟上晓婷与Alice的节奏,适时来一句自我调侃,眼神很是无辜。乐得台下观众频频喊:「Jasmine、Jasmine!」
层出不穷的问题从耳朵进去,经过了大脑转化成答案,再逐一流过,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一直到「请问,妳们是否想过当孩子大了以后,他们要如何面对一个妈妈曾经伤害另一个妈妈的事实呢?」竟让思瑶陷入沉思。现在孩子还太小,而她与晓婷间还有许多外在的压力需要解决,说实话,她还真没想过该如何处理这样的状况。
「我们会告诉他们,『爱』的力量很伟大,远远多过嫉妒和怨恨。当爱一个人,也同时学会原谅。」晓婷字斟句酌地说。
她的答案滴水不漏,这一题几乎是有惊无险过了。但偏偏,一个观众以种自认幽默的方式,爆出一句话来:「妳们真的好棒喔!我相信妳们一定原谅了那个背叛妳们的男人,对不对?」
观众席上响起不绝于耳的掌声,那更像是因为气氛的感染下,所以停不下来。Jasmine和晓婷的笑容就这么停在微微勾出的幅度,不上也不下。原谅?她们不能公开钟伟哲具体曾做过哪些恶事,所以她们的笑容在聚光灯下,美得有些遥不可及。
Alice当然知道这问题很不妥,而那观众问的方式与其说是想知道答案,不如说是单纯地想获得两人的关注而已。她轻巧地拿起麦克风,笑了笑:「Honey,我觉得我爱死你了!因为我可以原谅你问了这么简单的问题,浪费了一个问问题的好机会。来,下一个观众!」
因为爱,所以原谅。可Alice却故意曲解晓婷的原意,她反过来以「因为『原谅』你的蠢问题,所以我『爱』死你了!」幽了那位观众一默,却又无伤大雅。
专访很顺利结束了,果然不出所料,收视率比起上一季的节目足足多了七个百分点。对思瑶和晓婷来说,这是一次很难得的经验。不是只有录录节目这么简单,从到台湾出外景再到LA的棚内专访,每一次的分享宛如是再一次审视对对方的感情,重新看待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又或是究竟在什么样的时点导致如今的转折。她们很谢谢Alice带来这个机会,它让两个人成长,更加坚定要一直走下去的决心。
真要说的话,唯一的缺点是太多人认出她们两个了!她们原想在工作结束后好好逛一下LA,但现在走到哪儿,似乎都会传来一声惊呼,接着要求合照签名。这还算好些的,有些更热情的开始向她们吐苦水,希望得到她们的感情建议。更糟的是,还有些记者会围在饭店楼下,想要拍下她们亲密的模样。
思瑶很明白节目是一股热潮,过一阵子就会改善,但她没有多余的「一阵子」等到热潮过去。来美国的时间这么短,她明明只想好好跟晓婷共处呐。几番思考后,她决定问问晓婷愿不愿意更改原订的计划。「我原本是想旅行快结束时,我们再去纽约看看Frank他们。之前他打电话来,提到我很久没回去,希望我可以回家看看。还是我们就提早过去?纽约的情况应该会比这里好很多,应该不会这么热、情。」她露出苦笑,在最后两个字加强语气。
「当然好!」晓婷着实被这几天的情况吓到了。她突然可以体会以前老追着人采访,那个被追问的人有多狼狈,自己现在的状况差不多就是这样。「我也想要见见妳的爸爸妈妈,我是说……」她腼腆一笑:「如果他们欢迎我的话。」
「妳不用担心。」思瑶走过来牵着她的手:「Frank在电话中也提到想看看妳。」她知道晓婷在担心什么,就如她第一次以情人的身份拜见慧萍阿姨,很紧张。「妳想啊,他一定想知道是谁拐走他的女儿!」
「方、思、瑶,到底是谁拐谁?」被思瑶这么调侃,晓婷脸一红。可她心里仍有丝甜,不单是因为思瑶的父亲愿意见自己,更因为思瑶的那句「是谁拐走他的女儿」。或许连思瑶自己都没发现,即使她倔强地不肯叫声爸爸,可是她的心底还是为她的父亲留了位置。否则怎么会脱口说出「他的女儿」这几个字呢?
晓婷原以为到了纽约后,两人要不住饭店要不就是回思瑶在长岛的娘家住,虽然她觉得前者的可能性大些,但结果这两项都猜错了。思瑶在纽约市中心有一间小公寓,一房一厅,说是以前为了小熊的病回纽约做研究,才买了间公寓。后来虽然回到台湾,她也没打算卖掉,清洁公司每周固定过来打扫一次,一直到现在。
一打开大门,晓婷就看见挑高的书架一路延伸到天花板,架上全是医疗相关书籍,正中央摆着一张很大的书桌,整齐地放着笔筒、文具,还有一台电脑与传真机。一旁的沙发椅与其说是招待客人用的,更像是读书读累了,可以随时躺在上头休息。「我买公寓那时候,就顺便把客厅改成书房,看资料也比较方便。」思瑶解释。「对了,清洁公司通知我,昨天他们才又打扫过一次。顺便换了床单什么的。」
她将晓婷带入卧室,里头有张king size的床,铺了淡黄色的床单,看起来很温馨。但晓婷却犹豫了:「这里……」
「怎么了吗?」思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晓婷。在捕捉到她咬着下唇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突然恍然大悟过来:「这间公寓太小了。小熊如果来美国,我们都是回长岛的家住。这里一直都只有我,没有别人。」她走到晓婷身边,顺了顺她垂下的发丝,语气很温柔。
一直都只有我,没有别人。钟伟哲没有住过这里,这一张床也不是我跟他睡过的床。妳,不要担心。
早在思瑶与钟伟哲离婚后,她便离开了两人共有的房子。再后来,她买了新的房子,和晓婷与两个小宝宝共住。没有人会愿意与自己的情人住在情人与前情人共有的空间,更何况是一张床。
「我是不是很小家子气?」感受到思瑶的体贴,晓婷不好意思一笑。
可思瑶只回了她:「傻孩子!」眼里满是宠溺。「这是没有人进来过的地方,只有妳。」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回方家吃饭的那一晚,晓婷非常紧张。在思瑶提起自己的过去后,晓婷也曾上网google方氏集团的历史,这才发现其实思瑶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集团里担任重要的职务。她还发现到这两个弟弟某些照片的角度,其实跟思瑶有些神似,倒不完全是长相上,而是那份沉静的气质。她能想见,思瑶的爸爸应该也是这样吧。
晓婷对思瑶爸爸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他年轻时一定相当潇洒倜傥,文质彬彬。即使因为年岁大了需要拄着拐杖、带着微微咳嗽,但身形依旧高大,两眼锐利,透出商场打滚多年的精光。虽然他看起来很严肃,在见到思瑶后唇边的笑容一直是上扬的,也很自然地叫着她「晓婷、晓婷」。晓婷不由得想到Tina说过的话,她说Bette的爸爸总是喊她Ms. Kennard,生前一直没有把Tina当成家人看;那么方伯伯这样亲切地叫自己,是代表默认了两人可以在一起的意思吗?
还有思瑶的两个弟弟,明明都是运筹帷幄、叱咤商界的董事、总经理,当叫着思瑶姐姐时,也连带喊自己一声晓婷姐。晓婷听了都很不好意思,这两位都比自己年纪大很多,还真是沾了思瑶的光!
有时候,称呼可以代表很多事。晓婷很轻易地从中推断出,重视称呼的方家一定对年轻时的Jasmine很头疼。这样重视传统的大家庭却肯为了Jasmine接纳自己,她觉得很感动。
但思瑶毕竟是和娘家生疏久了。就算是两个弟弟想让气氛热络些,思瑶也极力释放友善的讯息,时间一久下来,还是不免带着尴尬。但Edith却优雅地拾起话题,一会儿关心小熊在英国的状况,一会儿劝晓婷多吃点,十分称职地扮演女主人。岁月在Edith脸上留下痕迹,可随着岁月而来的典雅与高贵,却让她显得容光焕发。当她轻轻拍着Frank的背,为他顺顺气时,晓婷仿佛看到她和思瑶的未来,这么携手相伴一辈子。
「方伯伯,您还好吗?」眼看他这次咳得停不下来,晓婷眼角余光早见思瑶想要开口又迟疑了一下,连忙问。
「不用担心。妳方伯伯他只是年纪大了,老毛病而已。等等喝点燕窝会舒服些。」
「……咳得太厉害的话,还是去医院做一下检查。」思瑶终究开口。「也不要抽烟喝酒了,早睡早起,身体状况会改善很多。」
听见女儿关心,Frank忙想开口。可一开口,又忍不住咳起来。
「他已经戒烟戒酒一段时间啰。年轻时爱喝,现在老毛病都出来。我们劝了他好久才肯戒掉。」
「咳咳…咳咳……以前要应酬啊。我现在不都早点睡了?」
「他喔,就是倔强。」Edith只摇了摇头:「你自己说前几天你为了看Jasmine的专访,拖到几点才去睡?说要录给你隔天看,你还不要。年纪越大越像小孩子,还跟我生气呢。」
仿佛因为被揭露了秘密,Frank不自在地喝过一口茶水,眼神避到一旁才说:「就跟妳说我那天只是因为茶喝多了睡不着,这有什么好说的。」
晓婷莞尔一笑,忙喝了一口汤当作掩饰。只心里却想:「思瑶,妳老说自己跟娘家不亲,不愿意喊Frank一声爸爸,但妳知不知道你们某些动作好像?譬如说当被人发现了小秘密,眼神避开的方式。还有,嘴巴都很硬。这就是亲情吧。」
晓婷留意到思瑶从方家吃完饭回来后似乎有些改变。她变得更爱笑,言谈中提及娘家的次数也多了。虽然还是称呼Frank、Edith,可是没有第一次时的冷酷与尖锐。晓婷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思瑶,但暗自高兴她愿意将肩上的重担让自己分摊。
晓婷更开心Edith似乎对自己印象还不错。偶尔会来一通电话,竟然不是找Jasmine,而是邀自己去逛街、喝下午茶什么的。而思瑶似乎不介意这样的发展,每次总笑笑地说等结束后再打给她,两人再继续未完的旅游,又或是单单纯纯吃一顿属于两个人的晚餐。
「阿姨,您真的不用这样破费。」看着她又塞了一个提袋给自己,晓婷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说是逛街,往往两个手挽手逛到最后,买的都是给晓婷的衣服。Edith总是随手拿一件衣服往晓婷身上一比,问她好看吗?而偏偏她的眼光又相当精准,十分适合晓婷。她也只好老实说好看,接着这衣服就成了战利品。
「哎,我自己没有生女儿。Jasmine小时候又叛逆,一直很想有这样的机会跟女儿逛街,我还要谢谢妳呢。」Edith慈爱地拍了拍晓婷的手背。「这家的下午茶还不错,我们去休息一下。」边说着,已经跟迎上来的服务生打招呼,由他领着入座。
「很难想像她小时候很叛逆。」晓婷将提袋将给服务生,请他先暂时收在衣物间。「她在台湾是人人尊敬的方院长,对病人很细心。要是她的病人听到院长这么叛逆,一定眼睛都掉下来了。」
「她叛逆是情有可原的。」Edith点完餐点后将手中的menu阖上,交给服务生。「她因为亲生妈妈自杀的关系,很长一段时间很恨我。我想,一直到现在也是。」第一次脸上露出了忧伤。
晓婷睁大了眼睛,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为什么Edith可以这么淡然地说这件事?
「妳知道为什么我愿意接受妳吗?」Edith抬起头温暖一笑。那没有指责的意思,纯粹是陈述一个问句。
「我本来以为方伯伯可能会不愿意接受我……」确实,她从来没想过Edith会不会接受。或许潜意识里她已经接受思瑶的说法,Edith是后母,只有Frank才是亲生父亲。所以她也只在意Frank会不会接受,而忘了Edith。
Edith摇了摇头:「妳错了,Frank很疼他这唯一的女儿。当年Frank其实很气Jasmine突然带了一个男人回来,就说要嫁给他。可是当他发现Jasmine竟然一声不响跟钟伟哲跑回去台湾定居,他就后悔了。在美国至少还见得到女儿,女儿一去台湾,要再见就难了。Jasmine脾气又很倔,如果不是为了小熊,说不定几年才回美国一次。后来Frank也想开,Jasmine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如果她喜欢女人,只要Jasmine觉得幸福,他不会干涉。他也怕万一说不,Jasmine又会选择离开。Frank年纪大了,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再跟以前一样跟女儿对耗。」她叹了一口气,这是一个父亲爱女儿的方式吧。
「方伯伯既然这么疼Jasmine,怎么没想到可以到台湾看她呢?」晓婷一问出口就后悔。她已经知道思瑶的过去,应该能联想到或许不是Frank不愿意,而是Frank感受到思瑶刻意避开。
「就说他们父女俩很像,脾气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倔强。」Edith拿起叉子,细细切了一小口蛋糕,优雅地放入嘴里品尝。「但Frank不是不关心Jasmine,事实上,是他打电话请Jasmine的舅舅金济仁邀她到济仁医院上班的。Jasmine能力很强,Frank很怕她会一下子又飞去哪里不见了,与其这样担心,不如到她舅舅那里上班,至少她舅舅会固定和Frank联系,说说Jasmine的近况。只是这件事Jasmine一直不知道。」
晓婷一直以为思瑶的母亲过世后,Frank可能会疏远前妻娘家的亲人,没想到却是这样。这么说……她小心翼翼开口:「所以您们已经知道济仁舅舅过世了?」
Edith点点头,神情哀伤:「真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就过世了。他女儿有通知我们。但这两年Frank身体不好,虽然只是一些慢性病,还不至于对身体有什么大碍,可是已经不能坐长途飞机。我有想过代替他去台湾致哀,但想到Jasmine可能会介意我这后母出现,考虑很久后,我们只送了奠仪过去,没让Jasmine知道。」
后母出现在母亲的弟弟丧礼上,而思瑶心里一直有芥蒂。晓婷可以想像伤心欲绝的思瑶如果看见Edith,情绪会有多失控。
「济仁曾跟我提过,他觉得钟伟哲很不对劲,但又找不到什么错处,可是他一再跟我们保证会好好照顾Jasmine。在我想,这可能是小俩口子吵架而已,Jasmine个性好强,不可能回娘家诉苦,所以既然济仁这么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过世后我派人去查,才发现钟伟哲做了很多无法让人原谅的事。我很气钟伟哲,但又不敢让Frank知道钟伟哲怎么对待他女儿的,我怕他气起来脑中风。可是我最气的是Jasmine,遇到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想过回娘家商量。再怎么样娘家都是她的后盾,就算没有我,还有她爸爸不是吗?」Edith顿了一顿,仍是雍容华贵的老太太,但微笑里有着一丝坚强:「妳们放心吧,这次钟伟哲坐牢不会只有五年而已。但这些都不重要。晓婷,我知道钟伟哲怎么伤害思瑶,我只希望妳能好好对她,不要再让她受伤,她承受不起。」
晓婷对Edith的看法完全改观,也听得出她的言下之意。可是她不能明白Edith为什么对前妻的孩子这么好?
「就像妳在节目上说的,原谅就会有爱。反过来说,因为爱所以原谅。我爱Frank,也爱屋及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这么自然将爱挂在嘴边,晓婷不但不觉得别扭,还觉得深受感动。「当然,很大一部份也是内疚。」
「所以您也跟方伯伯一样,因为爱Jasmine,所以才愿意接受我?」
「不是。」Edith微偏着头,像是在想该怎么说才妥当。「我刚说过,Frank不知道钟伟哲这么丑陋,但我知道。我怕Jasmine所爱非人,到最后苦的是她自己。而且妳知道,」Edith委婉地说:「妳是钟伟哲的外遇对象,我怎么想都不明白妳们为什么会相爱。其实在妳们回家吃饭之前我都很担心,一直问Frank真的连妳一起邀过来吗?到最后他还跟我发脾气,说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不能接受Jasmine。」她露出苦笑,很快又隐藏起来。「是那天Jasmine私下跟我说,她把她所有的过去都告诉妳。那时我才相信她真的很爱妳,已经原谅妳。」如果连钟伟哲都不知道的过去,Jasmine却愿意告诉江晓婷,那她真的多虑了。
「我也很爱她,不会让她受伤的。」晓婷连忙说。
「爱,不是这么简单的。妳要记得,能够让一个人受伤的,也往往只有爱。」
晓婷低头不语。她想起思瑶被钟伟哲推入海时,发了疯似的想找钟伟哲报仇。因为爱,所以她受伤了,犹如困兽之斗,一心想着以牙还牙。
Edith握住晓婷的手。她的手已经粗糙,不复年少时的光滑,可是仍然有力、温暖。「我很高兴看到Jasmine改变了,她愿意把真正的自己交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个孩子受过很多苦,但有些上一代的事,告诉她不见得比较好,所以我们从来不讲。这几天我观察妳,发现妳这个女孩子真的很不一样,年纪虽然轻,但想法很成熟。现在有妳陪她,我和Frank都很放心。」
「阿姨,您真的很伟大。」晓婷由衷说。
「没什么伟大不伟大的。」Edith笑笑:「Jasmine十七岁那年告诉我所有的事,她宣泄完她的情绪,而这些东西全转移到我身上来。我才知道她以前有多苦,可是我同样无力去消化。所以后来是靠着心理谘商慢慢走过来的。幸好有Dr. Dan Foxworthy,这几年我才想得比较开。」
「Dr. Dan Foxworthy还在纽约吗?我以为去LA了?」晓婷不无讶异。
「喔?妳也知道Dr. Dan Foxworthy?是Jasmine告诉妳他去LA吗?」
下意识地,晓婷不想让Edith知道思瑶希望她去看心理医师的事。Edith刚刚这么郑重将思瑶托付给自己,如果让她知道思瑶的担忧,她会不会不愿意接受自己了?「我们这次因为录节目,在LA认识了些朋友,有朋友也是找Dr. Dan Foxworthy谘商。所以我才以为他人在LA。」
「他是两边跑,两边都有看诊。而且现在网路很发达,我听他说过,有时候比较简单的case,他直接透过视讯就可以跟病人进行疗程。」
纽约很大,晓婷的心很满。没有了烦人的工作,也没有医院的紧急电话,每天两人都睡到自然醒,有时学美国人买bagel当早餐,一身轻便地到中央公园慢跑;有时看谁先醒来,心血来潮做了法式吐司、煎了培根,在浓浓的咖啡香中唤醒另一个人。思瑶带她去很多地方,时代广场、大都会博物馆、Soho的涂鸦、百老汇的演出、俯瞰的夜景、热闹的小市集……还有许多好吃的甜点。
Big Apple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各个种族在这里交汇,你能感受到诸多形色的文化在这儿埋下种子,然后蓬勃发展。这里有最时尚的服饰店,也有最颓废的街头艺术家,和台北很不一样。
但真正吸引晓婷的,是因为这里是思瑶长大的城市。美丽的风景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背后的故事;所以,再迷人的景致也比不上思瑶平淡地诉说年少的岁月。她会告诉她曾在哪个街头买了冰淇淋吃、曾坐在哪张长椅上静静阅读,又或是每天走过哪一条路到医院上班,看着行道树茂密的绿叶到深秋来时落了一地,再又埋到深深的雪里。
当你真正参与一个人的生命,你才会觉得踏实。晓婷现在很踏实,在兜兜转转一圈后,她终能参与思瑶的过去,构织起她人生的细节,不再只是一张白纸。
思瑶甚至还带她去搭纽约地铁呢。有一天她们约好了到药局买维他命给阿嬷,阿嬷总说去美国好好玩就好,她什么也不缺。在百般拗不过晓婷后,总算挤出一项:「要不买维他命好啦。之前那个谁谁谁回来,带了维他命、保养品给我吃,我吃了感觉还不错,精神也比较好。听说美国维他命很便宜,就帮我带一些回来。」
有了思瑶这个医生在,晓婷觉得很放心,也才不会乱买些没用的保养品回去。但晓婷没想到,思瑶拉着她一起去搭地铁。
来纽约后,远一些的地方就是搭计程车,近一些的便散步,十分方便。所以当思瑶说要搭地铁时,她有点讶异却没说什么。只是当思瑶在售票机前疑惑了五分钟,然后手忙脚乱掏零钱,可似乎又不知道如何下手,眼看后面人龙越来越长,渐渐发出不满的声音,晓婷连忙取过她手中的零钱,一股脑儿丢进投币口,飞快在荧幕上按了几个按键,拿了票后匆匆过闸门。
都说纽约地铁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永远只标识上行或下行、东边或西边,你的心里得有张清楚的纽约地图,才不会像一旁的观光客一样,走一走就得停下来,拿出旅游书讨论究竟该怎么转车。但晓婷好像没这困扰,往往在思瑶认清标示前,早已经找到正确的方向。
等两人好不容易上车,思瑶总算逮到机会:「妳坐过这里的地铁啊?」她知道晓婷是第一次来纽约,而Edith出门都有司机,她很难想像晓婷是什么时候搭地铁的。
「没有啊。」晓婷笑盈盈摇头,像是抓到思瑶的小辫子,她突然凑近思瑶,露出得逞的、想要一探究竟的笑容:「思瑶,这是妳第一次搭地铁吗?」
「……妳怎么知道?」思瑶朝后退了一步,脸有些红。嗫嚅解释:「我以前不用搭地铁,有人会接送。上班以后我开车,要是赶时间就搭计程车。」
「那妳怎么想到带我坐地铁?」
「我看旅游书上都说来纽约一定要搭一次地铁,虽然它给人的评价很差,脏乱啊危险啊什么的。但我想妳来了这么久都没搭过,所以带妳搭搭看。」她有些别扭,脸转向不断向后退的窗外风景。刚刚真的很丢脸,竟然完全看不懂售票机上的说明到底在写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要买一张票而已,为什么还有分什么一次进出、几日进出,这有什么差别吗?「妳怎么对这里的地铁这么熟?」忍了好久,她还是决定问出口。她记得有一句成语叫做不耻下问,而她又真的很好奇。
「地铁不就是这样吗?先把想去的站名记下来,再记住那个站的底线是坐到哪,十之八九不会坐错方向。」身为记者,大街小巷采访是常事,认路对晓婷来说本来就不成问题。现在她只真心感到别扭的思瑶很可爱,像个孩子。出了方院长可以掌控的领域,她就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懊恼中带着焦虑。「江太太,妳不会连台北捷运也没搭过吧?」
真是太好了!思瑶越想越气结,这下子晓婷也发现自己从没搭过台北捷运!
眼看眼前人越来越「无地自容」,晓婷感到一股幸福。不再是那个永远保护她的Jasmine大姐姐,而是也会有手足无措时候的思瑶。
的确,纽约地铁很脏,泞着积聚不散的热气,外露的线路满布灰尘、座椅上的污渍看不出是呕吐过的痕迹还是单纯的涂鸦;明明就还一大早,拿着空酒瓶的醉汉却倒在一旁。思瑶早就知道这里很乱,而身为医生的她又这么爱干净,她竟然愿意带着她来搭地铁。晓婷轻轻靠在她身上,在思瑶来不及讶异前,在她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又好整以暇转过头,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噙着笑。
「妳说,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好?」
「对啊,妳还想逛哪?」大半的纽约市也逛得差不多了,该买的纪念品陆陆续续也买齐。思瑶想知道晓婷还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妳觉得Dr. Dan Foxworthy怎么样?」一如预期,晓婷看见思瑶的吃惊,继而露出欣喜的神情,还有一点迷惑。「我上网看过他的门诊时间,原来他在纽约也有看诊,这几个礼拜他刚好在纽约,可是他的门诊都满了……」
「我来跟他打个电话。」思瑶连忙接过:「请他挪一些时间,应该没问题。」
「思瑶,妳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当然!我们一起去。」思瑶很开心,她没料到晓婷竟然同意了,原本她以为还要多费一些唇舌让她放下心防。
是Edith改变了晓婷的想法,但她没打算现在就告诉思瑶。她在Edith身上看到她对方家的付出,也看到Edith如何珍而重之希望她能好好照顾思瑶,不要再让她受伤。她也还记得Tina说,过度的耗损对双方都不是件好事。
如果思瑶都能将不堪的过往摊在面前,为什么江晓婷不行?她希望自己有所改变,纵然她很紧张,不知道是好是坏、会不会有效?可是她晓得思瑶会陪伴在旁。
因为陪伴,所以有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