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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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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月冷,冷不过漫天呼啸的朔风,自塞外,卷狂沙飞扬。而风沙起时,烽火未熄,北风乱处,长夜未央。飞云骑连营在涿州郡外七里的北山下,庞统帐中灯火明昧,隐隐有只言片语时断时续,帐外是庞统的亲信侍卫周氏兄弟,寒光映着铁衣,更深风烈,与帐下俨然两季。
弟弟子陌不禁窃窃私语,素闻这位朝中最年轻的侍郎大人性情孤高冷峭不谙官场往来之礼,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咱们将军向来也是心高气傲之人,竟然顺着他,不生气,怪哉。
哥哥子阡故作神秘地一笑,你懂什么,这叫一物降一物。你忘了,将军离京前夜观天象,见北方将星隐耀,乃是不祥之兆,当时我们都劝将军多待几日,如今还不是日夜兼程地赶来了。
子陌茫然道,日夜兼程地赶来了,莫不是为了夺回涿州郡,那是为了……哥哥机警,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语重心长道,将军的事,不该问的,不要乱问。
帐下烛光摇曳,公孙策打了一个喷嚏,庞统说,二十二。
紫微飞矢箭端暗藏逆刃,若强行从伤口拔出,则伤筋动骨血流不止。庞统侧卧在貂裘软榻上,那个从蓝草涧回来就喷嚏不断的医者在他身后,手中的利刃小心翼翼地划开他左肩上的伤口,以减少拔箭时的损伤和痛苦。公孙策频繁出入种种命案现场,下手早已练得快准而稳,带起的痛感与庞统的预期相差甚远,庞统不得不以数某人的喷嚏来维持清醒。
公孙策不理他,只说,躺好。锦衣华服早已退去,庞统背上经年的伤痕泛着深浅不一的,时间的颜色,有的将要褪掉,有的,还依稀可辨致伤的锋刃,并不狰狞,只是苍莽,而又凝重。这些伤痕,在风雨如晦的寒夜,还是会痛的吧。
病人并不顺从,撑起身来偏过头望他,辽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孤城人独倚,素手挥清商,空城计?美人计?
公孙策沉默地低头浅笑,手握住箭柄轻轻向上一提,残箭顺利撤出。这个箭伤,当其痊愈,将留下怎样的痕迹,经年之后,在风雨中隐痛之时,他可会想起今夜。
庞统没提防,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怒道,公孙公子,你把本帅当成命案现场的尸体了吧,躺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好不好。
有区别么?公孙策用沾了御用金疮药的月白色手帕拭庞统肩上洇出的涟涟血迹,很认真地思忖片刻道,哦,有。尸体不会像你这么胡说八道。庞统的血是暖的,殷红如阳春三月金明湖畔盛开的杜鹃花,透过绢帕渗到公孙策掌心,熨贴着,在交错的掌纹间淌成一溪温暖的河。
庞统笑得无奈中有点不服,心里倒并不是很气,因为他瞥见此时公孙策的表情,气定神闲里带着几分专注。隐隐听着帐外北风呼啸,寒笳清嘶,榻旁的几案上一灯如豆,温柔的错觉。不知何故,他从未浴血沙场,包扎伤口竟如此干净利落,很难想象那双丹青素手,给人疗伤之时竟比抚琴执笔还要娴熟。他指尖冰凉的触感,抚过庞统肩上灼痛的箭伤,犹如绽开一朵接一朵清凉的水花。
忽然觉得很累。风一更,雪一更,长日逐夜马不停蹄,山一程,水一程,扬鞭挥戈转战南北,都没有今夜这么累。他是庞统,每次出战,智慧和心力用不到七成就能大获全胜。而这次不同,七天六夜的行程,短短两个时辰的营救计划,每一根神经紧张如将断未断的琴弦,一丝一毫的侥幸都不敢有。
庞统闭上眼睛,缓缓地说,你和包拯不在,我把包大娘接到府里来住了。你们的包大娘可真难伺候,居然要喝什么雪莲鹿茸椰子燕窝汤,子阡子陌他们北渡黑水南下儋州东到蓬莱西至天山才把那些配料统统找到。
公孙策心底震了一下,没说话。包扎完毕,拉过一条毛毯替庞统盖上。时间带走了一切,包拯,他们的过往,还有那些亦悲亦喜,可以歌哭吟啸任性妄为的,青葱如水的年华。
那种突如其来的想念,在公孙策毫无戒备的时候,就那么自然而然,势不可当地奔涌而来,如潮水。庞统感觉到了,可是他没有睁开眼睛看他,只是半寐半醒地一直说,一直说。你那个小展昭,皇上封他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掌管大内三千禁军,威风得一塌糊涂,都快把本帅给比下去了。
公孙策不禁莞尔,坐在庞统榻旁,安静地听着。听他说朱雀大街车水马龙的青石板路,宋宫西南的止园,腊梅花开得如火如荼。听他说青天药庐挥之不去的药香,以及东篱书院年久失修的草堂,和孩子们放学时散落遍地的笑声。
后来庞统睡着了,公孙策从来不知道,沙场上纵横捭阖的飞星将军熟睡之时原来这么静若处子。抬手用素净的衣袖拭去他额上渗出的汗迹,帐外天色微明,子阡子陌兄弟见公孙策悠然卷起帐幔,于是毕恭毕敬地行礼,称他大人,侍郎大人温柔一笑,信步走出去。
弟弟子陌被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哥哥子阡匪夷所思地目送侍郎大人的背影,说,一个晚上,咱们将军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