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时路》渊织

64、第六十四章、柳暗花明

　　入夜，喧闹整日的凌王府归于寂静。

　　婢女所在的院子听不见婚房的动静，陆如嫣想，也不知此刻红鸾账里陆如莹是否得偿所愿。

　　夜深寂静，屋内其他人已进入睡，独留她一人坐在桌前发愣，不出意料的失眠了。凌王府为随嫁过来的婢女安排的是四人一间的偏房。平心而论环境尚可，比她当年刚到陆家时的简陋闺房好上不少，可两世为人，她从没委屈自己与人同宿一榻，冷不丁让她和别人一起同睡通铺，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抗拒。

　　思来想去，她决定去院子里走走。今日凌王府人来人往，虽已入夜也还有仆从做收拾清扫，一个侍女在外走动倒也不显眼。再不济她还可以亮明身份，假称进府第一天迷了路。此举其实不够稳重，但她偏想在今夜任性一回。

　　许是因为长期以来的压抑需要一个宣泄口，又或许是因为白天听见某人的名字乱了她的心神。

　　事情比她设想的更加容易，他们所在的院子靠近花园比较僻静，她提着灯笼随意走着一路上也没遇见什么人。

　　凌王大婚，选得自是顶好的日子。明月当空，清朗无云，满天繁星点点。她吹着柔和的夜风，在一处湖边凉亭坐下，看着一片叶子被风垂落漂浮在湖水上。心道，也不知叶卫疆此刻是否安睡。

　　“呵。”

　　一声冷哼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思绪。

　　陆如嫣这才惊觉亭子里有人。亭子的阴影笼罩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隐约瞧着是个成年男子。细细嗅来空气里还有被风吹散的酒味残余。

　　她今夜心绪不宁才会如此大意，先前竟毫无察觉。她心下大惊，慌忙提起灯笼想要离开凉亭。刚起身步子还没迈开，阴风掠过、寒光一闪，一柄森冷的宝剑已将剑刃架至她的颈边。

　　“你是何人？”

　　男子的身形在灯笼的昏暗光线下显现，低哑的嗓音带着几分醉意。

　　饶是陆如嫣看不清他的脸，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他的身份。此时此刻，能身着大红喜服肆意在王府内喝酒走动的，除了凌王殿下本尊又有何人？

　　短短瞬间陆如嫣心里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她只是将持灯的手轻轻垂下，声音轻缓却坚定道：“见过殿下，民女陆如嫣。”

　　如果她要等一个机会，那为什么不能是现在。她谋划许久，所求不过与凌王私下一叙。

　　如今的她因为多年调理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包子，这些日子心中愁绪又令她清减不少。如今的她看上去和曾经的她、或者现在的陆如莹已有五分相像。这副面容配上这个名字，至少能换得凌王一顾。

　　果然，凌王听见她的名字后短暂一怔。

　　“陆如嫣？”

　　“启禀殿下，民女与侯府那位小姐同名，是章府陪嫁侍女之一。”凌王没立刻将她拿下，事情已成了一半。

　　“你倒胆大，为何深夜在此？”

　　今夜他亭中醉酒想独自静静，远远驱散了附近的仆从护卫，连暗卫都没有留下。这也是为何陆如嫣一路半个人影不见，误打误撞闯至近前。

　　“民女今夜难以入眠，只因心中压着一个秘密。”陆如嫣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她忽略颈间的利刃，抬眸直视凌王，见凌王没有阻拦的意思，她缓缓的说了下去。

　　接下来的话她已经在私下揣度完善了无数次，真到了这一步她已无所畏惧。

　　她假称自己幼时与侯府陆如嫣相识，这是她细细扒拉过往找出的切入点。早年她去过一阵外祖家，恰巧陆老爷带着妻女那年也去过附近。这是两个陆如嫣唯一有可能认识的时间段，虽然实际上二人当时并未见过，但并不妨碍她以此为引。

　　她谎称自己与少时偷溜出门的侯府千金结识，因为二人同名同姓相交，有过短暂的手帕情谊。为了取信于凌王，她还特意说了几件自己幼时在外祖家的趣事。那些事非高门宅院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说得出，以此证明两个陆如嫣真的相识。她说侯府的陆小姐幼时对她有恩，所以再度重逢后虽然对方不记得她了，她也想看看对方过得是否安好。没想到这一接触察觉到端倪。怀着疑惑她答应了做小姐的贴身侍女进一步探究。从五官长相的细微差别，私下的脾气秉性，到陆如莹与张涵柔相处的破绽，她有条不紊逻辑缜密的证明如今的陆小姐绝不是当年人。冒名顶替其心可诛，上犯欺君之罪，下扰侯府九泉安宁。

　　她说的时候凌王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显露半点看法，偶尔一两句询问声音也平静无波，只有架在她颈间的剑没哟挪动分毫。剑刃贴着肌肤，说不怕是假的。

　　景凌天道：“所以你你答应随王妃陪嫁入府只为说这些？在本王面前胡言乱语，你可想清楚后果？”

　　陆如嫣道：“民女所说句句属实，愿以性命做担保。”

　　凌王眼神一冷，手腕微动，那剑已在陆如嫣的脖子上划了道细细的口子。

　　轻微的疼痛混着滚热的鲜血，陆如嫣浑身僵硬只当自己下一刻就会命丧黄泉。

　　剑尖顺着陆如嫣白皙的脖子剑尖向下。

　　感觉到冷锋若有似无的贴着自己的肌肤，陆如嫣毫无退缩地直视着凌王，脑中拼命想着还有什么能取信眼前人。关于陆如莹的事，她能说的都已说尽，观凌王神色对她的话也该信了几分。要不然也不会亲自试探，直接命人将她拖出去打死就是。

　　景凌天道：“污蔑王妃可是重罪，今日大喜本王不想杀生，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想好了再说。”

　　陆如嫣道：“民女性命不足惜，只求殿下暗中彻查，还侯府一个清净。”

　　景凌天冷笑道：“看来你是真不想要这条命了。”

　　一剑斩下，陆如嫣闭眼。

　　剑刃在最后一刻停下，凌王受剑轻笑。

　　陆如嫣茫然睁眼，只见他凑至自己耳边，气息拂过嗓音低沉。

　　“本王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说的这些——本王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陆如嫣有些反应不及，直到与凌王眼眸对上，她才赫然理解。

　　他知道！

　　他知道陆如莹是假的！

　　心下大惊，陆如嫣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种被她忽略的可能。如果这一切是凌王安排的呢，如果凌王从一开始就打算娶陆如莹，只是为了抬她身份假称她是侯府嫡女呢？是她大意了，因她内心深处轻视陆如莹的虚荣肤浅，一直坚信不疑是她和杜姨娘狼狈为奸冒名顶替，哄骗了凌王。

　　不，不对。

　　陆如莹和杜姨娘遮遮掩掩的态度分明是怕凌王发现。何况凌王若是真心疼爱陆如莹，又怎么会在大婚当夜在此醉酒。

　　凌王怎么会知道？他又为何要娶一个骗子？以凌王今时今日的地位处境，娶一个空有名头的孤女根本没有半点好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如嫣心中涌动惊涛骇浪，极力克制才不让自己质问出声。

　　感觉到陆如嫣的轻颤，凌王笑道：“你在害怕？”

　　陆如嫣摇了摇头，艰难吐字。“王爷……为什么？”

　　许是因为醉酒，今夜的景凌天格外好说话。

　　他看着陆如嫣，目光时近时远，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人。

　　“你很在意侯府？”

　　“是。”

　　“你想报仇？”

　　这句话似乎已不是在问她，可陆如嫣得直觉让她回应。“是。”

　　“好！”

　　凌王突然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陆如嫣身子一僵，尚反应不及挣扎，凌王已经将她带到亭外一处浮台上。这浮台从亭子延伸出去浮在湖面上，三面环水一面连着凉亭。浮台和亭子相交接的地方还有几个东倒西歪的空酒坛。想来景凌天刚才就是在这里喝酒。

　　“看好了！”凌王松开手，翩然立于浮台上。

　　剑影一闪，他竟在这浮台上舞剑长吟。

　　“昔，黄沙万里峥嵘……”

　　陆如嫣懵愣又不解的看着他，不明白两人明明说着为侯府报仇的话，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她不敢出声打断，也不能暗自离开。无奈之下只能看凌王宛如醉酒撒疯般舞剑，心道该不会说了半天凌王其实已经喝高了，明早什么都不记得吧。最初只是不得已看着，渐渐倒也看入了心。

　　凌王剑意凛冽，吟诵间既有万里山河壮丽，又透着说不出的悲凉。一套剑招舞毕，他收剑回眸，神色落寞却勾唇道：“放心，侯府的仇我会帮你。”

　　帮？

　　凌王话里透着若有似无的含义，陆如嫣心里有一种模糊的揣测，可又觉得怎么可能呢，父亲当年虽有让她和景凌天定亲的意图，可亲没订成，她和凌王也没有实际往来交集。

　　冷风吹过，景凌天似是从刚才半醉半醒的状态中脱离。他收剑入鞘，朝陆如嫣走来，晚风间似乎飘落一声叹息。

　　他走至陆如嫣近前，又恢复成高高在上的凌王殿下，淡淡道：“你的心思本王明了，那两个人现下留着还有用，杀不得。”遥想那日，他因一个背影认错了人，其实在他脱口喊住对方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眼前不是他要找的人。只是当陆如莹母女反应过来开始伪装的时候，他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思将错就错。理智上他可以说陆如莹的存在，给了他正大光明插手陆府事务的理由。心底深处他却知道不止是这样。

　　就像今夜，对着一个有几分相像的小丫头，他流露了长久以来隐藏的情绪。

　　说到底都是一样的。

　　不过是这一瞬的自欺欺人。

　　今夜，是他与宣德侯府陆如嫣大喜之日，他该高兴才对。

　　景凌天打量着陆如嫣，莫名对眼前的小丫头有一种信任。透过她仿佛又一次看见那个人。

　　“你既然如此为宣德侯府考虑，不如听本王号令。”

　　“侯府那年大火并不是意外。”

　　“你可愿陪本王一起为他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