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
-
太师通常由年迈致仕又德高望重的一品文官担任，现任太师杜崇曾侍奉泽国三朝皇帝，官拜中书令，深得先帝信赖。
卫玹和皇长子年纪相差不大，是以曾一同听太师授课，他自幼聪明勤奋，敏捷惊人，上学没几年便在承帝的御书房考校中拔得头筹，被当场御赐青玉带钩“苍龙教子”，赞赏之意不言而喻。反观大皇子卫翊，纵是本来天资不错，也被卫玹衬得黯然失色。
这件事当年可是把卫翊的亲妈闻人皇后气得差点掀了永寿宫，也正是由此，多少年来太子翊始终耿耿于怀，视卫玹为心腹大患，即便后来在卫玹的拥护下顺顺利利得封太子，却始终把这个天资纵横的皇弟视为对自己皇位最具威胁之人。
此时回想过往种种，不禁摇头。少时自己竟是丝毫不知收敛，处处锋芒毕露。若是心怀野心也就罢了，索性仰仗这得天独厚的优势与皇兄来一场明刀明枪的争夺。泽国能在乱世中百年不倒，雄踞一方，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立贤不立长的事情，让承帝立他为太子也不是不可能，这叫物竞天择。
可偏偏当时的他没有任何野心，甚至自以为在皇兄眼里忠心可鉴，毫不自觉地将父皇本该投注在太子身上的目光尽数夺去，这才致使兄弟阋墙，埋下祸端，最终被太子送到了敌国国君的后宫之中，换来一个身败名裂、大谬天下的失意王爷。
母妃曾在得知他受赐“苍龙教子”时，拿了玉钩置于手中把玩，却失手将其磕坏一角，当时年幼的自己为此事倍感惋惜，还被父皇责了句“莽拙”，如今想来，母妃那一摔怕是含有几分刻意为之——这青玉带钩磕坏的那一个角，许是堪堪从那剽悍善妒的闻人皇后手里，为自己挡下了一次可能遭遇的灾劫……
一路反思，见到杜太师的时候，对方正在府中凉亭闲坐。
假山水叮咚潺潺，鸟雀轻鸣，花卉含苞待放，白须老者悠然地坐在亭中，七八个门生学士围坐一旁探讨功课，老人则合眼听着，偶尔指点一二，一派大家雍然。
随着通报，王爷迈入园中，众学士俯身下拜。
卫玹免了他们的礼，笑道：“本王微服而来，诸位不必拘谨。”
杜太师撩了撩眼皮，听不出喜怒地说：“听说嘉王爷是来研习功课，既然如此，便与老夫的学生们一道，写一篇论辩吧。”
众人恭敬道：“请老师命题。”
杜太师摇着麈尾，缓缓吐出两字：“说难。”
学生们各各落座，径自思索起来。自有侍者在旁侍候笔墨，一时间只听得铺纸声沙沙。
卫玹蘸墨提笔。这“说难”出自韩非子众多著作之一，其言道：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简明了讲，就是向君王进言是一门非常难的学问。其困难之处，不在于自己的才学不足，不在于木讷笨拙的口才，也不在于缺乏冒犯上颜的勇气，而是你所劝诫的建议，能让君主听进耳朵，并欣然采纳。
进言之道，乃为臣之术。力求投君王之所好而不做佞幸谗臣，阻止君王不明智的言行而不会触怒上颜，深谙皇帝的心理，懂得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建计、密谋、匡弼、举人，从而辅弼王佐，君臣相得。
是以，说，难也。
眼见嘉王爷在场，却偏偏出了这么道题，这位杜太师是何心思，过去的卫玹不懂，现在却能意会一二——向一位亲王谈论为臣之道，是在告诫他要认清自己的位置，谨言慎行吗。
卫玹心下哂然，不愧是三朝老人，自己当年埋藏的祸端，恐怕早早已被这个人看在眼里了。
他不由思绪飘远，忆起前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一幕片段。
当年平宛和亲，朝堂动荡纷纭，他临行前曾宴请师门，与杜太师道别。
席间老师未发一言，披着鹤氅坐在上位，双眼也是如今日般半阖半闭，一副沉沉暮年的样子，未曾动箸，只饮了半杯温茶，言道薄茶代酒。
他当时心想：太师已经老了。
只是在最后时分，宴会结束曲终人散时，他送老师坐上回太师府的马车，老人才开了口，他说：“殿下此去珍重，老臣与您……当是最后一面了。”
卫玹还记得自己强笑着宽慰道：“老师身体安康，定能长命百岁，玹不日就还，还待与老师讨教学问。”
然而他却已记不得杜太师当时是何表情了。老人只是坐在马车上沉默良久，什么都没有再说，轻轻放下了车帘。
“走吧。”
马鞭挥舞又落下，蹄声呖呖，风声萧萧，落木纷纷。好像有一声长叹，消逝于车轮行过之处。
谁在叹？为何叹？
老臣与您……当是最后一面了。
倏然心惊。
原来杜太师早已料到了，不是自己年寿将尽等不及卫玹归国，而是卫玹此行将再不复反。
——所以才会发出那样的叹息吧。
他竟从未曾想，此去经年，西风一别三千里，鹤龄鸿儒不复见啊。
心神一恸，笔尖微颤，卫玹眼眶涩然。
晚了，太晚了。若我早点懂事，何至于深陷如今危局？大军压境，兄弟阋墙，朝堂离心，现在的我还有退路吗？天地苍旷竟无我卫玹容身之地，谁还会给我谨言慎行的机会？
悔、悔、悔！
思及此，卫玹咬牙，提笔疾书：古有韩子论说难，吾今所论，是为听难。
听取进说者的建议时，应当敞开胸襟。不以被进说者戳破心事而横加猜忌，不以被指责错误的言行而恼羞成怒，不以有人议论大臣而偏听偏信，不以谈论近侍小臣就认定进言者是在卖弄身份。说话直截了当的人不全是笨拙鲁莽，亦能是刚正不阿；说话琐碎详尽之人也未必是真啰嗦，亦可是熟虑关切。对于好的建议，即便自己最终没有采纳，也应当给予奖励，这样才会有更多更好的人才敢对君主进言。
不刚愎，不残暴，不偏信，不妄自菲薄，方能开张圣听，广纳百谏。
《说难》，人臣之术也；《听难》，乃圣王之术也！
现今自己四面楚歌，如舟行暗礁险滩，唯有金鳞化龙，方能博得一线生机。
干帝无道，承帝无能，太子翊鬻弟求全，三朝庸君，将我大泽带向末路。唯我卫玹前世今生轮转一回，于这天下最霸道的皇帝身边习得十年帝王术，亦窥得几分天下大势的先机，或能为岌岌可危的泽国江山拼得一线生机。老师，若您能助我，玹定当竭尽所能，从一片阴霾中翻覆出新的天日来。
文章交到杜太师手里，老人一张张扫过，待看到卫玹的文章时，手上动作顿了顿，再翻完剩下几张后，突然摇着麈尾道：“今日就到这里罢。”
卫玹随着学生们离开太师府，他知道，杜太师需要时间考虑。应付着学生们的恭敬攀谈，他眼神一扫，看到一人正走在队伍最后，一言不发地打量自己。
簪缨珠履，凤眼薄唇，俊秀而高傲的长相。青年男子与他视线相撞，立即垂下头：“王爷安康。”
分明是凌厉桀骜的眉宇，偏偏做出一副惶恐恭敬的样子。
这便是太子伴读，宝兴九年金科状元，夏侯忍，字定卿。
思及前世此人之死，卫玹心有触动，挑了挑眉，问道：“若有国家危难，夏侯侍读当如何？”
“回王爷，小人定当为国效死。”
“若君主危难呢？”
“鞠躬尽瘁，极心无二。”
“国危，君亦难，当如何？”
夏侯定卿作揖道：“国危亦是君难，君难便是国危。小人驽钝，还望王爷指点。”
卫玹：“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定卿若心中有秤，自可时时量之。”
夏侯忍脸色微变。卫玹点到即止，不再多说，登上了马车。
三日后，太师府来函。
卫玹打开信函细细看完，展眉笑了。
泽国朝堂，山雨欲来。
之后，他三天两头地把御林军统领家的独苗苗小褚同学叫到府上，询问在左大家手底下学书的功课如何。小褚一来，大褚脑门上就开始淌冷汗了，只好连带着跟去，王爷自然与他好一番密谈，恩威并施之下，褚公良只好乖乖引荐些京中的骨干将领来见，一来二去，卫玹对锦都卫戍颇有了些掌握。
文官那边，有王谢之家的母族鼎力支持，官居尚书仆射的老岳丈穿针引线，再加上杜太师三朝老臣在旁出谋划策，卫玹开始一点一点往朝堂渗透自己的势力，几次向圣上进言，让承帝给几个人升了职，又罢了几个官，有人倒霉有人获益，朝堂上的官员们便对卫玹这位参政亲王有了不同的亲疏好恶，卫玹适时建立起自己的党派，获得了一群人的拥趸。
加上王爷多次微服参与京中文人的宴席诗会，不遗余力地寻访名士，还真让他淘到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便各投所好极力拉拢，奉为府上宾客，几番问策，也颇有些收获。
如是半个月，四月初八，边关告急如期出现在了承帝的御案上。
平宛铁蹄踏过疆河，乐裕关沦陷，易勇城被破，跟泽国接壤的钧州陷入战火之中，与邻郡宏州之间的最后一道壁障林雄关告急！
天子震怒。
只是，那双把御案上笔墨扫落在地的双手，在龙袍宽大的袖子里，微微颤抖。
——这个年近半百的老皇帝，在害怕。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