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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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睡梦中醒来，没有立即睁开眼，只是在心里叹息一声：竟是连死都不成么。
“主子，您起了么？”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兰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熟悉，却带着说不出来的隐隐陌生。
无奈地睁开眼，房顶的装饰让他愣了愣，倏地撑起上身，没有这几年来积郁成疾的沉重病体，好似一下子百病痊愈，说不出的轻盈畅快。
只是他无暇顾及这些，直愣愣地环顾四周，这……黄花梨的珍珑格架、三丈三的水墨画屏、南海珍珠织就的帷幔、琉璃珊瑚盆景、东墙挂着的《浮云千寻塔》、十方宝砚、汝窑笔筒……屋内景致似新还旧——新的是物，旧的是回忆。
他指尖微微发抖。
此番景象，不正是他弱冠出宫后，所居住的王府布置么？！
他心中惊骇下床，第一反应是平宛的狗皇帝颛孙泽梁又在对自己使什么花招了。
相似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狗皇帝经常会从泽国搬来些会让他睹物思乡的东西，但只要他表现出一点点喜爱，又会立即将其毁坏殆尽。比如有次便是请来了“晓月班”，这个戏班原本为泽国皇室表演，他当王爷时也看过他们的几出戏，在平宛见到，心里便有些感慨，把人留下聊了一些家乡风物，次日这个晓月班便销声匿迹了，后来从宫人口中得知，戏班子里所有人，都被那暴君斩掉了头颅。
据说其中那二八年华的花旦，死相更是惨不忍睹。
再有一次，颛孙泽梁得知他喜欢当世大家江瑾卿的书法后，便把那位才子的作品高价收到平宛宫里来，让他玩赏解闷，而自己一时兴起临摹了两帖被那皇帝看到，次日起来，书帖便了无踪迹，遍寻不到，而那位才子，也再未听闻有新的墨宝面世，只是人传到了萍山隐居，不久之后，颛孙泽梁派人给他送来一个小盒，打开一看，是一对江瑾卿左右手的拇指。
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多了，他也便更深刻地认识到颛孙皇帝的喜怒无常，之后对于那人的种种作为，都冷淡处之。
只是……他伸手从格架上取了件珍玩细看，这是宝兴三年，十一岁的他在御书房考校中拔得头筹后，父皇感其用功所赐的青玉带钩，其碧色通莹，因土沁而微赤，钩首为龙头，钩腹上匍匐一螭，寓意“苍龙教子”。
略一细看，却可发现那颌下撑起螭头的龙须折了一根，那是他母妃得知他从父皇那儿得了赏赐，开心地把玩时，失手磕坏的。
放下玉钩，他接着对房中物什一件一件细看过去，不由越看越惊，此间布置，与十几年前记忆中的完全重合，竟是一模一样，天衣无缝！
那人把他当年的整个王府都搬来了吗？他扶着额头靠坐在桌子上，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像是怪物一样，张开血盆大口向自己围拢而来，年幼时的回忆与现实屈辱的处境剧烈交织着，几乎要把自己席卷吞噬。
“王爷，王爷，”门外兰巧听着屋内走动的声响，却迟迟没有收到进来的命令，疑惑地唤道：“王爷准许奴婢进来伺候您吗？”
他一顿，轻声道：“进来吧。”
当兰巧端着金镶玉漱盆走进屋内的时候，他向她扫去一眼，随即视线便顿住了。
兰巧悄悄望了眼主子的脸色，担忧道：“王爷可是身体不适？脸色看上去有些憔悴……”
他紧皱着眉，一言不发地执起兰巧端来的铜镜，细细地打量起镜中人，却是越看越心惊。
他十九岁时和亲平宛，一夕间从尊贵无比的泽国王爷沦为天下人惊异嘲笑的话柄，男作女用换来岌岌可危的泽国一线生机，在敌国君主的芙蓉帐里委曲求全，仅凭一腔保家卫国的信念方才忍下这奇耻大辱的生活，这一忍便是十二载春秋。
甚至令那狗皇帝立下在位期间不会对泽国动用干戈的誓约，本以为皇兄称帝后可以抓紧这喘息的机会励精图治，当时的他还在期望着泽国强大之后与平宛一决雌雄，为此在平宛的日日夜夜从未停止苦心经营，埋下众多棋子只为能够在将来与皇兄里应外合，一举踏平平宛国境……
怎料，换来的却是家国灭亡的噩耗！
即便身在平宛，他也能听到皇兄治国是怎样昏庸无道，怎样横征暴敛，弄得泽国百姓民不聊生，最终州府起义，直逼中庭，他泱泱泽国百年经营，没有被外族所灭，却是倾覆在内乱之中。
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不再是当年方桃譬李的少年了，虽然平宛皇帝赞誉他“宸宁之姿，煌光照壁”，但他在平宛宫中日夜忧虑，也从不屑于和后宫妃子那些女流之辈一样涂脂抹粉精心保养，十年光阴怎会不消磨？
可此时，镜中面貌却是丝毫不见经年消磨，目光明亮，神采奕奕，发肤有若光华流转，俨然是十几岁时少年模样，再观面前婢女，也不再是陪他远嫁平宛，三十而未嫁的老姑娘了，活泼机灵，面颊微红地望着自己，哪还有半分郁郁愁容？
颛孙皇帝纵是有通天之能，可以把他的王府照搬过来，也没法使人返老还童吧？
那么面前情形，恐怕只有一种解释——他回到了从前，还未“远嫁”平宛之时！
尽管心中惊疑不定，他还是让自己定定神，在婢女的伺候下洗漱整齐，之前在房里耽搁了些时间，兰巧这小丫头一会儿说王爷您气色不太好要不要传大夫，一会儿又说上朝要迟到了，完全没有平宛国时沉稳肃穆、忧心忡忡的样子。
一概没应，他脑中思绪有些混乱，只能加快步伐，顺着记忆走进书房，书房外两名侍卫向他行礼，为他推开房门，他负着手举步跨入，在书案的抽屉里翻了两下，很容易就找到了上朝要用的玉笏。
玉笏是朝臣为了方便记忆上奏的事要，而在上朝时持于手中的用具。他向来习惯在上朝前两天在玉笏上记下准备上奏的内容，根据笏上笔记，宏州去年大旱，因此今年应当尽早防范蝗灾。
阅毕，心下基本有了概念。
泽国王爷十六出宫立府，十八上朝参政，他来时瞥到廊上桃花盛绽，气候微寒，如果记得没错，如今应是宝兴十一年三月，父皇承帝在位。
而正是在这一年的夏秋交接之际，他永远不会忘记，平宛大军攻破泽国三座关要，保和殿内平宛使节不躬不跪，傲慢地提出了和亲。
泽国西南三座关要皆已在我平宛之手，若想休战，唯有答应吾王的和亲。
不知贵国皇帝欲与我朝哪位公主联姻？苑安公主，云翰公主，还是年幼的菡永公主？
不，是那位风宇独秀，名动天下的嘉王爷——卫玹。
……
坐在入宫的马车里，他握紧了手中玉笏。
虽然不知这流年回转究竟是怎样回事，但他现在恐怕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心里无可避免是极其喜悦的，若眼前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是否可以未雨绸缪，改变一些不愿意发生在将来的事情呢？
没有一个梦境能够如此清晰。但也不能保证会不会一觉醒来第二天又变回那个“远嫁”平宛郁郁而终的和亲王爷，而今所见只是黄粱一梦。心中隐隐不安，他需要印证之后是否会发生记忆中的事情，若这真的是上苍赐予的机会的话，他定要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五鼓初起，列火满门，将欲趋朝，轩盖如市。
来到金銮殿的时候还没开始早朝，和迎面而来的众位官员作揖致礼，一张张人脸在记忆里回笼，他的记性向来不错，很快就把当年认识的官员逐个对上号，心里暗自唏嘘。
早朝上，重现着当年的所作所为，将玉笏上的内容一一禀奏，便退在一旁，静静地旁观着殿上的政事，在平宛十几年，察言观色的本事练得熟稔，短暂的接触下来，倒是发现了不少当年忽略的东西，比如不同人的政治主张，比如党派争斗，一目了然。
下朝后，承帝的口谕公公传召，皇上召太子卫翊，嘉王爷卫玹养心殿用膳。
承帝年近五十，身体状况开始走下坡路，子息却并不算丰茂，除了一干公主之外，皇子早夭不少，存活至今的，除了太子卫翊、他嘉王爷卫玹这两个成年的之外，便只有两个垂髫的小皇子。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一是承帝身体向来孱弱，这第二点，举朝上下心照不宣，便是那剽悍善妒的闻人皇后。
卫玹阔别家国十几年之久，期间未曾回家过一次，如今坐在席上，面对着记忆里早已入土的父皇、不得善终的皇兄，只觉恍若隔世，不可置信。
皇子成年后，皇帝一般就不会太严厉地要求功课如何了，反倒更关心他们的政治才能和行为修养，承帝就早朝上一些有争议的问题拿出来询问了两人的意见，其中倒是提到了卫玹上奏的蝗害。
“咳咳……”承帝掩嘴咳嗽，平复下来后，问道：“不知两位皇儿认为，此事应当怎样防范？”
和记忆中无二，太子卫翊率先回答道：“儿臣认为，应当趁早筹募粮食银两，若蝗灾爆发，可以及时开仓赈灾，安抚民众。”
承帝略一颔首，将目光转向卫玹。
而后者却沉默了一下。
他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御前对答。是这样说的：“如今平宛、弘萱、毅荔皆对我泽国虎视眈眈，切需加强防范，而我国戍边军力却不算丰强。若是发生蝗灾，粮食供不应求，倒是恰好利于在此地征募兵役。”
这显然不是一个仁慈的治国者可以说出的话，卫玹依然记得那时父皇倏然变了的脸色。
父皇承帝治国保守，若是在太平盛世，尚能算是个守成之君，但如今世道大乱，先皇干帝荒淫无度导致国库亏空，之后这社稷传到承帝手中，便只剩下一个负债累累的空壳，只能眼睁睁看着其走下坡路。然而一个帝王的治国思想又岂是他人能够轻易置喙的，十几年前的自己年轻气盛，很多关节看不明白，如今一回想又岂会不知，当年就是自己的锋芒和冷酷，才惹得父皇不喜。
所以现今他心念一动，如是答道：“儿臣认为，蝗虫喜热畏湿，可以趁现在农闲下令当地人开挖水渠，将宏川水引入农田；等到了三月，亦能从宏州以南二百里的芸沼捕捞蝌蚪放到渠中，这蛙类，是治蝗害的良方。”
承帝听罢，面带赞赏道：“玹之见解，倒是颇为独到。”
又举杯笑道：“朝堂之事先放一放，难得两位皇儿在此，正可备馐肴之既美，享天伦之畅乐。”
二子连忙起身谢酒，陪笑承坐，各怀心思。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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