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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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见那人，是在村口的潭边。
那时候正是初春，草皮子都是嫩绿的，上头搭了油彩斑驳的戏台。那人在台上被裹在微寒的风里像鹤一样舞动，口中唱念着“忽腾空好比那鹤翔天回，忽俯地好比那鸥掠波平，忽斜行好比那燕迎风迅，忽侧转好比那鹘落云横......”一类的戏词。那人太瘦，戏服也早已褪色，因而那舞并不好看；连那戏词，他也听不懂，只觉得这妹头有一副好嗓子，温甜得紧。
那也是他第一次听京戏，和很多人挤在那一块草皮子上，身边的老人告诉他，台上那个小旦唱的是娘娘，还是皇帝喜欢的娘娘。他不信，只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姿势继续看戏——后来那个娘娘一直在哭，也不跳舞了，温甜的音里都是些埋不住的哀伤。
他不知道那戏究竟唱了多久，只晓得闹哄哄中他居然睡了，等到天变得黑黢黢的，人都走光了他才转醒。那时候几个男子正在拾掇器物，他便跑过去问：“那个唱娘娘的妹头呢？”戏班子的人一愣，都笑了，然后稀稀拉拉唤了几声“小荷”。便从戏台后头走出了一个男孩子。那男孩子没比他大上多少，卸了妆一副清清秀秀的样子。嗓音也不似台上那般温甜——多了几分尖利：“作甚么？方才唱了两出戏，现下累的紧哦。”“这小子找你。”
“找我？”男孩子似乎很惊讶，他们这种乡野间的小戏班多不过是四处跑着唱几场戏，唱完了大家也都热闹完了，谁还会留下来找一个小戏子——又不是甚么角儿。
“嗯......”他有点反应不过来，“我要找的是那个皇帝喜欢的娘娘，是个妹头。”
“就是我。你找我作甚么？”男孩子几乎忍不住笑出来。
“我听你的嗓子好，你除了娘娘还唱过甚么？”
“多的紧呐。”
“那你会不会唱孙悟空？”
他傻里傻气的和戏班里的人说了很久的话，那晚草皮子上的气氛快活极了。
回家后他跟二叔说下次还想听那个男孩子唱戏。二叔只是笑笑——以后谁会再花钱请戏班子？谁知道那个没名儿的戏班子会往何处？日后去哪寻？即便有人肯出钱，又恰巧寻到了——那个男孩子，他若是成了角儿呢？若是离了那个戏班子呢？这都是没定数的事儿，所以二叔只是笑笑。
再后来全国人都知道要打仗了，他便从了军。临行前一天二叔自己掏了钱请了戏班子——还是那个戏班子，小荷也还在。二叔点的戏，叫《贵妃醉酒》。二叔跟他说，这就是他那次听的戏。可那娘娘没有像上次一样哭，小荷的声音也变得一点也不温甜了，成了一种脆生生的朗润。
戏演完了，他又是最后一个走的。小荷还认得他，笑着说：“王玄儿是你啊。”带了点儿话音。他点点头。“你明儿个要走？”“嗯。”
小荷看他的眼神有几分怜悯和难过，他不想让小荷难过。他问小荷这些日子学没学会唱孙悟空，小荷“噗嗤”一声笑了，小荷告诉他：“待日后打完仗，等你平安回来，我就给你唱孙悟空。”
那日的草皮子已是枯黄，可他仍能感到丝丝的春意。
他打了很多场仗，他每次都会活着回到军营。
后来他有了一个叫做张清的患难兄弟，张清和他还算半个老乡。他给他讲小荷的事，告诉他说他第一次听戏时什么都听不懂，模模糊糊知道什么“鹤啊鸥啊燕啊风啊波啊雨啊之类的。”张清迟疑着唱了一句“莫不是‘忽腾空好比那鹤翔天回，忽俯地好比那鸥掠波平，忽斜行好比那燕迎风迅，忽侧转好比那鹘落云横’......”
“正是。”他没有让张清再唱下去。一则他早忘了那戏的戏词，二则张清人清瘦秀气，但声音半点不清逸，也不朗润，更不温甜。是一种沧然的沙哑，平日说话倒不觉甚么，唱了戏，却十足难听。
“这出戏...不是什么《贵妃醉酒》。”张清的眉毛皱成了一团，“这是《梅妃》。”
“哦。”他茫然地点头。
这几年军营里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每天都会有人想要离开，有的人跑了会被抓回来，有的人跑了却走丢了路。没有几人，能够回家。
他也想家，想二叔，有时也会想想小荷。他把他的想念和乡愁讲给张清听，张清笑着对他说：“等我们打了胜仗，你带我一起回家；若在那之前你实在想家的紧，就告诉我，我跑得快，我认得路，我吃得苦，我带你一起回家。”
他笑着摇头，他不做逃兵。
他们又打了很多场仗，他们每次都会活着回到军营。
直到有一天晚上，团长来了军营。团长原先是有钱家的少爷，他很有本事，他在战场上打死过很多的厉害人物。团长对他们说，明天的仗若打赢了就是最后一场。打完了，他就包下家乡的剧院，让那里的新角儿小荷给全团的弟兄们唱戏。
他有些恍惚，说不清是喜是悲，小荷成角儿了，就不能在家乡等他了，等他打完仗回家后就不可能听到小荷唱孙悟空了。
第二日，那场苦战，他终于是中了弹。
他倒在地上，不知有多少人从他身上走过，只知道后来，他被人从枪林弹雨中拖了出来。他知道救他的人是张清。
“张清...你要活下去。仗打完了，你就去听戏，你一定要见到小荷，你告诉他，我不能活着回去...听他唱孙悟空了。等回家后...你帮我照顾二叔...好么...张清。”
张清没回答他，只把他扛在了肩上：“王玄，仗已经打完了，咱们胜了，你带我回家吧。”
等他醒了，张清也不会告诉他，其实当年张清有一副好嗓子，温甜的紧。张清当年跳惊鸿舞，唱那个皇帝曾经很喜欢的娘娘梅妃。张清小荷曾在一个戏班子......
可惜粉黛掩去眉眼，油墨重彩之下的真正面容，几人分得清楚？
许多时候张清也想问王玄，究竟他所想念的，是那日台上戏子温甜的嗓子，还是那个叫做小荷的男孩子。也曾后悔过，若那日不曾先行离去，是否王玄能够认出他才是那位娘娘。
可这都不重要了，因为最后，和王玄一起回家的，是张清。如果可以，他甚至会陪他一起去听一个小有名气的旦角儿唱孙悟空。
不过这一次回家听戏，许是等不及草皮再绿。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