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月上柳梢,水阁中的宴席已摆好了,除了今日的主宾未到,其余人等皆已到齐。
有人等的不耐,便说:“薇莺,先来一曲莺莺操琴。”
薇莺看向潘老爷,潘老爷点头:“去吧。”
薇莺坐到摆好的楠木凳子上,接过酸枝木琵琶搁在腿上,调了弦试了音。
做完这些,她微侧着脸,弹了个起音,轻启朱唇,唱道:“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碧莲香,莺莺小姐唤红娘。说:‘红娘呀,闷坐兰房总嫌寂寞,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薇莺自幼习过琵琶,她琵琶弹的精妙,这评弹却是半路出家,算不得顶好。
但对于席间的男人们来说,美色当前,其余的都是锦上添花,有人笑道:“怪道昨晚我夜不成寐,原来是未听到莺莺操琴啊。”
薇莺抬起脸孔,朝那人婉转一笑,继续唱:“花街回廊绕曲折,纱扇轻举遮太阳。九曲桥上红栏曲,湖心亭旁侧绿纱窗。小姐是,她身靠栏杆观水面,见池中戏水有两鸳鸯...”
虽未正式开席,但有薇莺暖场,大家的兴致很高,说说笑笑,好不欢乐。
忽然,场面静了下来,众人都往水阁门口看去,薇莺连忙停下动作,就见有下人在门口通报:“傅团长,方副团长到。”
月上中天,水阁外头已经全黑了,只有门口点着的彩娟宫灯照亮了一小片地方,一个挺拔的身影就从半明半暗中一步一步沉稳的迈进来。
等到一身戎装的傅团长走入水阁时,鸟语花香的场面蓦然起了一瞬的肃杀。
潘老爷从位子上急急的站起来:“傅团长大驾光临,真叫寒舍蓬荜生辉。”
傅团长目光在水阁里转了一圈,随手摘下军帽递给下人,抬了抬嘴角:“昨晚临时有事,还请潘老爷不要怪罪。
潘老爷微弯着腰:“岂敢岂敢。”
他亲自领着傅团长入席,又吩咐潘曲觞招待方副团长。
席间都是永安城中的要员,潘老爷为傅团长一一介绍,不时能听见人夸道,傅团长真是年轻有为,傅团长真是龙章凤姿,傅将军真是后继有人,夸到最后,傅团长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便是赵子龙在世也比不上。
这般夸张的赞扬似乎让傅团长照单全收了,连一句些微的谦虚也未听到。
不过借着这溜须拍马,气氛很快活络起来。
自打傅团长进来,薇莺就一直低着头,等到开席,她坐回原位,身边的谢仕甫凑过来,说:“你呀,何苦逞能,才刚险些唱破了音。”
薇莺解释道:“谢少爷听的仔细,刚才唱那句唤红娘时,嗓子有些痒。”
谢仕甫笑道:“你唱的曲,我一句一句都刻在脑子里,哪怕有一丁点儿不对,我也能察觉。”
薇莺笑着闪躲开眼神,她匆忙拿起手边的杯子就要喝,谢仕甫拦住她的手:“今晚不要饮酒。”
他从一个紫砂瓜棱壶里倒出杯茶递过来:“这是我特地叫人泡的胖大海,你润润嗓。”
薇莺着实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谢仕甫微微一笑。
潘府的菜品从来都精致,只是众人的心都不在吃食上,有人向傅团长敬酒,他来者不拒,豪爽的作风让主宾尽欢。
潘老爷暗自松了口气,给红鸾使了个眼色,红鸾正跟身边的人拼酒,当下便饮下杯中酒,又斟了一杯走到傅团长身边,盈盈一笑:“傅团长,红鸾敬你一杯。”
傅团长看了她一眼,眼中半分温度也无,红鸾端着个酒盅,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潘老爷在一旁打圆场:“红鸾,你这就不对了,既然是你敬傅团长,你理当先喝啊。”
红鸾“哦哦”的点头,一仰脖干掉了酒。
旁人起哄叫好,傅团长神色冷淡的垂下眼,一口喝掉了自己杯子里的酒。
红鸾完成了任务,悄悄舒了口气,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身后傅团长问:“这位是...?”
红鸾心里气个半死,却还要笑容满面的回头,潘老爷笑着说:“这位是玉琴楼的红倌人红鸾,人称鸾娘。”
傅团长听完,又兴趣缺缺的模样转开脸去。潘老爷朝红鸾斜了斜眼睛,红鸾撇撇嘴回到位子上。
薇莺喝着杯中的胖大海,谢仕甫偶尔帮她夹菜,旁人都知道她正与谢仕甫暧昧,便不来打扰,她不用应酬,正好乐得轻松。
谢仕甫低声道:“薇莺,你那姐妹莫不是真生气了吧?”
薇莺说:“便是真生气也不打紧的,红鸾性子急,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谢仕甫给她夹了片笋片:“要我说这样的性子倒好些,你就是什么都闷在心里,旁人看不清,就总要猜你到底在想什么。”
薇莺吃掉笋片,突然说:“我这人,的确很多时候不识抬举。”
谢仕甫一听,赶紧舀了一调羹青豆虾仁放进薇莺碗中,讨饶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就好好吃顿饭吧。”
薇莺沉默着夹起颗青豆,忽然听到有声音问:“那这位是?”
她抬起头,傅团长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他还是那样的冷淡,只是目光中带着无形的压力压向她。
众人都停下筷子看着薇莺这边,薇莺缓缓站起身,潘老爷急忙笑道:“这位是玉琴楼的头牌清倌人薇莺,薇莺可是永安城有名的美人,便是在十里洋场,薇莺这长相也是难得的。傅团长,您说是不是?”
傅团长一笑,潘老爷拼命向薇莺打眼色,薇莺执起酒壶,往白瓷小杯里斟满了酒,她端起酒,刚想转身,另一只手就被人握住了。
薇莺有些震惊,她不敢大动作的挣开,只好眼带祈求的看向谢仕甫。
谢仕甫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越来越用力,薇莺的手被捏的直发疼,她轻声叫:“谢少爷...”
那边的潘老爷声音疑惑:“薇莺?”
薇莺一激灵,谢仕甫慢慢放开她,她脚步乱了一瞬,再抬起头时,她已笑靥如花。
薇莺走到傅团长身边,嫣然一笑:“傅团长,薇莺敬你一杯。”
她说完就仰头喝掉酒。
傅团长饶有兴致的看着她:“薇莺?哪两个字?”
薇莺说:“紫薇花的薇,崔莺莺的莺。”
傅团长说:“你这名字倒与我一位故人名字相近。紫薇花,崔莺莺,呵呵,妙极。”
薇莺浅笑,潘老爷说:“薇莺,既然你与傅团长有这般缘分,你就坐在傅团长身边吧。”
薇莺笑容更深了:“薇莺怕傅团长不便。”
傅团长饮下杯中酒:“无妨。”
薇莺笑道:“那恕薇莺冒昧了。”
她坐到傅团长身侧,一旁的婢女很快上了新碗碟,傅团长转头与人讲话,她垂下眼,拿起筷子夹起一片水晶肴肉放在嘴里慢慢嚼。
又有人来敬酒,傅团长却推说自己喝高了,让薇莺代酒。
别人觉得傅团长对薇莺青眼有加,直说两人郎才女貌。大约是顾着席间的谢仕甫,更露骨的话倒未曾听见。
傅团长笑而不语,薇莺娇羞不已。
薇莺连喝了好几杯酒,正啜着茶缓一缓,傅团长突然在她耳畔说:“薇莺?纪小姐,我怎么记得你的名字不是这两个字?”
薇莺笑着说:“傅团长,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傅团长冷笑:“死?你倒是干脆的很。”
下人拿着水牌让傅团长点戏,傅团长说:“有西厢记没有?”
下人回道:“有的。”
傅团长说:“来出佳期,听听崔莺莺怎么会张生的。”
薇莺仍旧不动声色,等到戏台子上红娘唱起:“他们也顾不得我了,想他们双双同入罗帏,竟将我红娘关在门外,红娘啊红娘,你这算何苦啊!”
薇莺终于忍不住拿出帕子咳了咳,傅团长侧头瞟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薇莺说:“对不住,我嗓子有些痒。”
傅团长说:“你死都死的那么干脆,还忍不住这点嗓子痒?”
薇莺握着帕子,轻声说:“扰着您听戏了,要不然,我还是回去坐着吧。”
傅团长朝谢仕甫身边的空座看了一眼,嘲讽道:“你倒是有本事,我表弟到永安城才三个月吧,这么快就对你死心塌地了?”
薇莺有些惊讶,难怪刚才众人对着傅团长逢迎之时,谢仕甫动也未动,她想到此处,又咳了一声。
傅团长说:“我刚才隐约听人说,思桥要梳拢你?”
薇莺不答话,傅团长说:“你的心倒是大的很,让谢家少爷梳拢你。”
薇莺说:“这都是人家的传言,做不得准。”
傅团长声音微沉:“你的意思是,这是思桥的一厢情愿?”
薇莺说:“薇莺不敢,薇莺蒲柳之姿,自知配不上谢少爷。”
傅团长碰了个软钉子,一时气急:“你!”
薇莺又咳了几声,傅团长见她额头布了一层细密的汗,心中五味杂陈。
他今晚一进水阁就看见薇莺抱着琵琶,她微低着头坐在凳子上,穿着一件红底牡丹旗袍,耳上的珍珠耳环在灯下熠熠生辉。
他始终不敢相信真的是她,直到她坐到思桥身侧,仰起脸朝他表弟微笑时,他才确信原来真的是她,他在舌尖上无声滚过三个字。
纪、微、盈!
他只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太有本事,从大学学堂里正正经经的女学生摇身一变就成了堂会里千娇百媚的清倌人,她软着嗓音说,紫薇花的薇,崔莺莺的莺,嘿,真他-娘的知道投男人所好。
更叫他怒意勃发的是,这女人居然短短时间就勾得他表弟神魂颠倒。
若不是他知道她的底细,他还以为她生来就是干这行的呢。
薇莺不知傅正襄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在她身上剐了一遍,忽然男人伸手揽住她的腰,他手上的热度透过平绒旗袍烙在她身上,她浑身一哆嗦。
傅正襄似无所觉,笑道:“原来只听说你钢琴弹得好,没想到你还会弹琵琶。”
薇莺敛了心神,嘴上敷衍道:“两样都是自幼习过一些。”
傅正襄哈哈一笑:“看来我是不了解你。”
他笑声骤停,忽然毫无征兆的迅速转了个话题:“纪微盈,你刚才认出我了没有?”
薇莺怔了怔,浅笑间眼波流转:“傅团长这般的人才,但凡见过的人自然不会忘记。”
傅正襄没有温度的笑了笑:“那就是说,你也认出我来了。这样吧,不如我出钱梳拢你,我们做一回夫妻,也不枉你我老相识一场。”
薇莺听到这话,如遭雷击一般猛的转过头,睁大眼惶恐的望着他,他眸色深沉,看不见底。
他又开口道:“你说如何,嗯?”
这个“嗯”字从他喉咙深处发出来,如情人般的呢喃,带着性感轻佻的尾音,如刀子一般又将她的心神剐了一遍。
薇莺定定神,轻声说:“若是妈妈同意,傅团长您又出够了缠头,自然是可以的。”
傅正襄把她更搂紧了一些,她半个身子都偎在他怀里,他声音里辨不出情绪:“你便是千金一夜,难道我就会出不起?”
薇莺低声道:“傅团长您财大气粗,只是我大约是不值千金一夜的。”
傅正襄手往上挪,几乎要碰着她的胸口了,薇莺扭动了一下,只觉得难堪,眼眶微微泛红。傅正襄捏了捏她的腰,一脸不正经的调笑:“看来你还真是清倌人,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就摆出这幅三贞九烈的样子。”
薇莺忍不住哽咽了一声,傅正襄放开她,冷了脸色:“无趣。”
她原先也不是没被人占过便宜,虽说是清倌人,但他人眼中的婊-子就算打着清倌人的名头,也不需要什么廉耻。
但这人换成是傅正襄,她曾经的同班同学兼好友的哥哥,她觉得耻辱的有些受不住。
薇莺怕人看出端倪,忙坐直身子,捂着胸口咳了咳。
她用帕子轻轻扫过眼角,拭去一点眼泪。
接下来的一晚上,傅正襄再也未理她,也不再叫她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