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桃叶渡 ...

  •   序

      建康的空气里永远凝着脂粉的香气,就像有人碾碎了胭脂水粉一一洒进了秦淮河里。

      我出生在建康的时候,据说是一个桃花纷飞的三月,也是如今这样一个时节。

      我第一次见到子敬的时候,依稀也是一个桃花纷飞的三月。

      三月,仿佛就是一切故事的开始,一切故事的结束。

      当我渡过秦淮河,遥忆往事,回梦几番哀。

      一

      阿娘在新年时便告诉我,姑父王家那边派人来议亲,说是要商议我和子敬的婚事。

      “阿夭,总归你如今性子收敛了点,你姑姑也还算惦记着你,咱们郗家如今才能摊上这样好的婚事。”

      我面上乖巧地笑着,笑面嫣嫣,仿佛一树桃夭悄然盛开。待得阿娘走后,我背过身小声问月娘:“王子敬……是当年那个……”

      我随手比划了一个高度,仔细回想起当年那个叫我“阿姊”的王子敬来。

      早些年的时候,我才五岁,听闻已是“恶名远扬”的小魔头了。

      那日姑姑带着王子敬一同回郗家来,我正抱着一只大白鹅从屋前跑到屋后,撞见王子敬的时候,那只大白鹅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直接从我怀中扑棱棱地朝王子敬扑过去了。

      然后呢……结果显然他被吓哭了,直往姑姑怀里躲,自此见到我便躲到老远,想必是恼恨我非常的。

      也不知这样的人如何会答应与我的婚事,莫非真是这些年练字练得脑子都糊涂了?

      所以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对着铜镜梳妆,看月娘帮我穿上鲜红的嫁衣,装扮出一个娇羞而美艳的新嫁娘形象,登上红轿,去往王府。

      丝竹声停,王子敬推开房门的吱呀声响在耳畔,我本已昏昏欲睡的灵台忽然清明异常。

      “阿姊?”

      “何事?”

      我大概又将我的本性暴露在他面前了——激动之下,我自己将盖头给扯了下来,眼前红霞一落,便看见了如今芝兰玉树不输那谢家幼度的子敬,我的夫君。

      这个时候子敬面上的表情相当复杂,我猜我自己的表情也是十分凝重的。

      他应当没有想到,他的阿娘我的姑姑告诉他,夭娘如今乖巧可人,结果一见面却还是如今的模样,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而我也没有想到,原先那个被我戏谑爱哭鬼,写字写疯魔了的王子敬,如今是这样风姿绰约的人物,将一身烂俗的红衣也穿得款款。

      子敬往前走了几步,末了还是叹了一口气,道:“我去书房练字。”

      然后他在我的讶异里,缓步走出,只留下一抹消失在转角处的衣袂,最终隐没在了夜色里。

      我有些不忿。莫非长大了的子敬其实喜欢稳重端庄些的女子?

      二

      在王家,我难得与二嫂交好,她有时会来我这里坐坐,和我闲话几番。

      二嫂谢氏是远近驰名的咏絮才女,我本以为这样的女子该是个清高的女子,没想到也是如此平易近人。

      “……子敬近日鲜少回家?”

      我支吾着,心下暗算着这日子一只手已经数不够,便不敢再仔细算下去,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怕是又和那些酒肉朋友出去了!夭娘你千万要记得提醒子敬,五石散切勿多用,他身子老早的时候就有病根,受不起那玩意儿!”

      我囫囵应着,心想,这当真是世道要我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相夫教子的过一辈子啊。

      可如今夫不着家,又怎么会有子啊!

      恰好这日夜里,我打院子里回来,便看到子敬身边的书童小满急急忙忙的从书房里出来,我连忙叫住小满。

      “子敬呢?”

      “小郎……与谢家公子他们聚会呢。”

      二嫂的话又在我耳边萦绕,于是我叹了口气,决定和小满一道过去寻子敬,最后将他劝回来。

      尚未走近,鼻尖便钻入难闻的五石散味道,混杂着一些香粉的气息,令人头晕目眩。

      “子敬?”

      我隔着门,隔着门内谈笑声轻轻唤了一声。

      我微微敛眸,再睁眼的时候,便听得木屐笃笃声。子敬踩着木屐,身着宽袍大袖的白衣已经站在我跟前。

      “你……怎么来了?”

      我觉得我内心翻腾,总有种江河湖海即将汹涌澎湃的激情要爆发出来,会劈头盖脸对子敬说,我是你妻子你五天不着家我怎么就不能来寻你云云。

      他是喜欢端庄贤淑的女子,我记起来了。

      “你不欢喜我来?那我便走好了。”

      怕是我走得太快,所以并没有听见他最后说得那句,“欢喜”。

      夜间我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身边忽然又躺了一个人,我着实惊了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子敬。

      弥漫着浓郁的五石散气息,我微微皱眉问道:“和他们吸食五石散了?”

      他淡淡应了一声。

      我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看着他衣衫不整,脸微微发烫,继续问道:“行散了吗?”

      他皱着眉不应,我轻轻触碰他手臂,他敏感地避开。

      我徐徐道:“二嫂让我提醒你,别用五石散——唉,我陪你到院子里走走吧。”

      花前月下,本该是个有关风月的好时辰,可是子敬他混混沌沌的,我有什么心思也就只能付之东风,无解柔情了。

      夜风清凉,他身上的薄衫被吹开,无限风情。

      “郗道茂。”

      诶?忽然叫我名字这样正式?

      “你不喜欢我?”

      我忽觉好笑。

      “为何这么问?”

      “谢幼度说的,他说你三岁那年说要嫁给他。”

      我想了想,忽然板起了脸。

      “我五岁的时候也说,以后长大了要嫁给你呢!”

      三

      好容易子敬知道回家了,却依旧鲜少与我说话,只日日在书房里练字。

      我是个坐不住的人,却依旧耐着性子陪在他身边,取代了小满磨墨的任务,尽管我磨墨的功夫并不好,研磨得并不精细。

      我总想若是个宽容的人,应当会宽恕我这项不大不小的错处的。

      可惜王子敬他不是。

      “你还是叫小满过来吧。”

      我淡淡地瞥了一眼他写得几行字,临摹的《兰亭集序》,风骨渐成,虽不济姑父笔力深厚,却自有其中韵味。

      所以我并不知道他有何不满,难道只是因为嫌弃我磨墨磨得不好?

      我把小满叫来后,便去寻二嫂了,二嫂正准备出门,邀我与她一起去集市买些胭脂水粉,我没有多想便答应了。我们坐在牛车上时,恰好我掀开车帘看到一个卖水果的姑娘将篮中一个梨子,面带羞涩地递给了从她身前经过的华衣男子手中。

      二嫂瞥见便道:“这公子应当是好风姿,说不定是潘郎风貌。”

      我头先扫到了那公子侧脸,笑说道:“那潘郎有些像二嫂家的幼度。”

      二嫂眼睛一亮,招呼着车夫将牛车停下,拉我一道下车,一面道:“我有些时日未见幼度了。”

      谢幼度啊?

      我闷哼一声,想起上次子敬说的话。

      这家伙竟然还记得我三岁那年说要嫁给他!

      我们一齐往街边的茶楼里去,在厢房内对坐品茗,基本上,我只在旁边小口小口嘬着茶水,乍然听到谢幼度又提起我的名字。

      “夭娘,你性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端庄了?”

      “嘎?我啊……阿娘说嫁人了不可如原先那样,夫君会嫌弃的!”

      谢幼度眯着桃花眼,若有所思。这时门外小厮进来与二嫂耳语几句,二嫂与我们道了句有些要紧事离开一阵,我本想干脆也打道回府吧,那谢幼度似乎欲言又止,有些话还没说完的样子。

      “谢小郎还有事?”

      “嗯……子敬他……和你关系如何?”

      我一句“相敬如宾”尚且哽咽在喉不曾说出口,便闻得外间子敬熟悉的声音。

      “阿姊?”

      我急忙忙推门而出,看到子敬负手而立,低头站在门前,此刻看见我开门,也瞥见了里面坐着的谢幼度。

      “幼度兄也在。”

      他二人点头致意,我总感觉此刻气氛不对,遂拉着子敬赶紧下楼上了牛车回府去。

      待得到了房门口,原本被我拽着的子敬忽然松了手,语气淡漠疏离。

      “你去见谢幼度作甚?”

      “路上遇到的。二嫂本来也在的。”

      我回头看他,他凝着眉,秀气更胜过我。

      “……阿姊,你是不是不在意我?”

      我想了想,偏过头去,语调总感觉有些哀怨,总像曹植写地思妇诗里惆怅满怀的怨妇。

      “在意?怎么会不在意呢?”

      四

      自从上次路遇谢幼度险些被子敬误会,而误会转而又解开了之后,他待我好容易亲密些,这是让我十分欢喜的事情!

      至于表现在何处……

      他终于不会嫌弃我给他磨墨磨得不匀了。

      “子敬啊……要不要我去叫小满过来?”

      那一张纸上的字迹,墨痕深深浅浅,终于在我不小心落了一滴黑墨在其上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出来。

      “为何要叫小满?继续磨墨啊。”

      我一边细细研磨着砚中的黑墨,另一边却注视着子敬将那一滴墨几笔绘画,便成了一朵墨色的桃花。

      “阿姊。”

      我淡淡应了一声,也想着这次他又有何事。

      “替我生个孩子吧。”

      我双颊飞红,手中一惊将那墨锭摔了出去,落在砚里飞溅出墨滴点点,彼时我恰好微微垂首,这墨滴丝毫不浪费地悉数缀在了我脸颊上,不知有没有遮住那恼人的绯红。

      “我一个人怎么生?”

      难得的,他在我面前大笑,看着抬起头来满面墨痕的我,用一双如玉色透彻的手缓缓抚上我脸颊,抹着上面的墨滴,不消多时我便黑了一张脸。

      “王献……之”

      然后……后面的画面大约是春光灿烂,无限旖旎的。

      白日宣淫啊!

      子敬说得话大约只在三个月后便灵验了,都不需要去拜什么送子观音,子敬简直是再世半仙,铁口直断。

      于是整个建康城里,不出五日,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市井小民,都知道他王子敬八个月后要做父亲。

      我觉得我更是欢喜。

      就差咬手帕含泪感念我嫁入王府这么多时日以来的“辛酸”。

      如若我五岁那年初见子敬的时候没有那只大鹅,他应当不会对我存了个坏印象,以至于我用了那么久让他改观。

      造化弄人啊!

      我叹了口气。

      如若我能预知后事,恐怕此刻不会感叹造化弄人。真正的造化弄人,何止如此简单。

      岁月白驹,当我和子敬的女儿终于呱呱坠地,那一刻的欢喜,恐怕就是我和子敬之间的感情走到极致,再往后的,便会不断跌至谷底。

      “玉润!到阿爷这里来!”

      “不要!玉润,到阿娘这里来!”

      ……

      “玉润,到你阿娘那去吧。”

      我睨了子敬一眼,奇怪他为何忽然松口。

      “反正只要你阿娘到阿爷这里来就行了。”

      五

      子敬和六哥跑到山阴去了,二嫂又在养胎,只能是我带着玉润在院子里玩闹。玉润才一点点大,看到不小心飞进院子里的风筝倒也惊奇地呀呀叫。

      她又呀呀叫着,原是那风筝在王府天空上盘桓了一阵后又飞走了。

      也着实是许久未曾出门,看着玉润欢喜那高飞的风筝,我便让小厮备了牛车出门去集市。玉润坐上牛车着实欣喜非常,吸着自己的手指,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口水流在了我的衣襟上……

      “王玉润你怎么这么脏啊……”

      我颇有些嫌弃地将玉润交给了奶娘文娘抱着,一面擦了擦衣襟上玉润留下的口水。

      “夭娘。”

      我转过头一看是谢幼度这个“瘟神”,下意识后退两步。

      “子敬去山阴了?”

      谢幼度不依不饶,我只好点点头,径直走进一家绸缎铺子,那家伙也跟着走了进来。

      我随手拿起一块大红色的料子,拿到玉润眼前晃了晃,她格格笑着看上去十分欢喜这个颜色的料子。

      “桓济被流放了。”

      “这和我又有什么相干?”

      “所以余姚公主和桓济和离。”

      “我和余姚公主亦不相识。”

      “但是余姚公主惦记着子敬呀。”

      谢幼度的话轻飘飘的,仿佛一根鸿羽挠了挠我的心,有些痒。

      “子敬……是为了避开公主?”

      “不得而知。”

      我有些恍惚,腿部一痛再站不稳。我暗忖谢幼度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总急着想问他一些内幕,便吩咐文娘先带着玉润回府。

      依旧是上次的茶楼里,甚至是同样的雅座。侍者见是谢幼度来,问谢幼度是否如往常一样奉上五石散,谢幼度正想拒绝,我却许可了。

      “奇怪?生玉润的时候落了病根,身子有时会莫名发痛,请来大夫说,可以适当服用五石散缓解。”

      “子敬应当不知道吧,他素来体弱受不了五石散。”

      “他若是知道了,宁可他自己受苦,也不会要我受着疼痛。”

      我颤巍巍地端起碗盏服下五石散,头先的腿疼几乎是即刻缓解。

      “公主是什么意思?”

      “宫里徐贵人正得宠,她的女儿,余姚公主想要月亮,没人会给她星星。”

      谢幼度意思是说,子敬便是公主想要的月亮?

      我撑着小几,勉力站起,渐觉身子发热。

      “小娘子!”

      月娘急匆匆推门进来,对我道:“文娘说,刚刚回府路上买风筝的时候,玉润小娘约莫是被人抱走了!”

      “什么?”

      碗盏碎裂,清脆异常。

      六

      我不敢将这事告诉府里旁人,只好联系了堂兄,让他派些人帮忙找玉润,切勿声张。

      可星月归来的子敬,似乎什么都知道了。

      “玉润怎么会不见?”

      他愈是盛怒,就愈是冷静。

      我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你今天去见了谢幼度。”

      他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语气。我不能否认,只能诚实地点头。

      “郗道茂啊郗道茂,为何你每次见到谢幼度都会晕头转向?还是说你们两个……”

      “没有的事!”

      这么多年在王家,我从未如此对子敬低吼过。我为了他这么多年来收敛了的个性,在这样的场面下突然爆发。

      小满在门外斟酌踌躇着好容易此刻我们二人皆未说话,他趁机进来道:“余姚公主着人将玉润小娘送回来了!”

      子敬脸色不好看,有刹那的失神。

      我不禁冷笑:“公主好能耐啊,从未见过玉润都知道她是你王子敬的女儿。”

      月娘和文娘将玉润抱了进来,玉润红着一张脸睡在月娘怀里。

      “小娘子,玉润小娘她……据公主的人说是……落水了。”

      她话音落地,我刚好将玉润接过抱在怀里,轻轻触碰玉润额头,烫如火。

      我简单将事情联想起来,怒瞪着王子敬。

      “王子敬,若是玉润有个好歹,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文娘和小满赶紧去请大夫,我和月娘将玉润抱入房中,只剩下王子敬一人站在外厅里孑身而立。

      可最后无论多少名贵药材,都救不回玉润小小性命。

      夭折了的玉润被王家草草殓葬,那山上山下有些荒芜,我命人植了一棵桃树陪着玉润。而光秃秃的树干未到花季,也是满眼零落萧索。

      “阿姊……”

      我良久才反应过来子敬在唤我。

      “我以为你眼下只会记得公主了,没成想你还记得我啊……”

      我当着子敬的面打开一包五石散,就着一碗清水悉数服食,子敬还未来得及反应,我已经咽下。

      他难以置信:“你……”

      “玉润都去了,可当年生产时留下的病痛,却依旧不会好起来……王子敬啊,你可知为了你,我忍耐这痛楚多少年了吗?”

      “王子敬,我会回郗家住上一段时间……你和公主的事情,你自己想清楚吧。”

      天真如我,会以为这样可以让子敬好好反思,疏远公主。可我忘了,公主毕竟是公主,我此番离去,正中她下怀。

      余姚公主司马道福,直接让皇上下旨了。

      要我和子敬和离。

      七

      我坐在出嫁前的闺房里,万事万物都如我出嫁之前模样未曾改变。

      只不过我知道,郗家已经没落了,单单靠堂兄撑起的落日余晖,无法再令世家大族瞩目,更无法如王谢两家一样,为司马氏一族忌讳。

      我依然记得余姚公主司马道福纡尊降贵来到郗家时的鄙薄神色。

      “郗道茂吗?本宫乃天之骄女,你凭什么本事够我争?”

      “我没本事……”

      她轻蔑笑着,如一朵怪异的花。

      “……所以我更不愿意放手。”

      “你!”

      司马道福纤纤玉指指着我的鼻尖,杏目圆睁,盛怒。旋即她便展颜,似是有什么必胜的把握,巧笑倩兮,挥袖而返。

      我在郗家一住便是长住。在这里我无所顾忌,疼痛时不会再强颜欢笑地忍耐,而是不断服食着五石散,直到神识混沌,仿若羽化登仙之境时,才会浮现如幻梦般的琴瑟和鸣画面。

      谢幼度偶尔会托堂兄给我带几句话,说着司马道福和子敬的事。

      圣旨已下,身不由己的是我和子敬。

      我们就这样被迫和离。从此之后,他会做他的驸马,仕途平步青云。我会做我的弃妇,闺中泪不成声。

      还好的是,我终究没有泪不成声。

      也有可能是五石散的迷梦中,我不知道我已经泪不成声。

      谢幼度说,子敬不愿娶司马道福。

      他不愿到了什么地步……

      谢幼度还说,子敬拿艾草烧自己的脚,自此落了脚疾,行动难便,连站立都是奢侈。

      我想了想新婚夜里他长身玉立如茂林修竹,司马道福应是不会再见到了。

      忽然有一日,我难得的清醒,出了房门见到院子里满树桃花飞,纷繁有如红雨。

      那是那段时日以来,我说过的第一句话。

      “堂兄,我想见子敬。”

      三日后我如愿见到了子敬,他由小满搀扶着来到了我的院子里,正是那一株桃树,他曾经在那儿被我的大鹅吓哭了。

      “阿姊……”

      “听说你明日便要同公主成婚了?真是恭喜。”

      他欲言又止,我却开始絮絮说道:“希望公主能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我见她的时候,她那样的金枝玉叶的性子,恐怕你不会喜欢的。我当年总在想,是不是我小时候抱着大鹅吓到你了,所以你连新婚夜里都要跑到书房去。”

      我抬头,眼神难得清亮:“也好了。从此之后你我再无瓜葛,我还是可以做一个不拘于世俗的洒脱人,不必诚惶诚恐学着如何做一个好妻子。”

      “你安心娶公主吧,何苦累得自己……阿姊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什么,相敬如宾的日子你可以和我过,想必以后也可以和公主去过。”

      “嗯,我就只有这么多要说了。”

      我正要转身回屋,他忽然又在身后叫住我。

      “郗道茂。”

      “——我也没有喜欢过你什么,你以后……也好好过日子。”

      我郑重其事的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好”。

      我为他改变过的,忍耐过的,此刻都不再重要。

      他说他没有喜欢过我什么。

      他最好也别喜欢过我什么。

      这样遗忘起来,应当会更加干脆。

      一阵不算温柔的春风吹过,摇落了满树花蕊,零落成红泥。

      八

      我坐在梳妆的铜镜前,镜中依稀是消瘦的人影。

      镜子里的郗道茂问我,后悔吗。

      我哑然失笑,谁知道不经历会不会更后悔。

      就好像我很想吃绿豆糕,有一天终于吃到了梦寐以求的绿豆糕,结果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甚至难吃不合我的口味,这时候有人问我会不会后悔。

      我想,如果我永远吃不到绿豆糕,才更会后悔吧。

      ……

      花开千树,又是一年,草长三月天,桃红柳绿。

      我还是郗家五岁的郗道茂,“臭名远扬”使得周围的同龄人都不敢与我一道儿。

      后来有一天,山阴的姑姑带着个弟弟来了郗家。

      早早听说姑姑家有个比我还小三个月的弟弟,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我思来想去,觉得弟弟应该会比较喜欢我的大白鹅呢!

      想法永远是美好的。

      我拳拳的盛意最终因着弟弟被大白鹅吓哭了而终止。

      桃花树下,我为了哄回大哭不止的王献之,我朗声道:“你别哭了!大不了以后长大了,我嫁给你吧,这样足够诚意吧!”

      姑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夭娘你这样可不划算,这样岂不是我们家官奴亏了?”

      我阿娘也无奈道:“她从三岁开始,碰到个来郗家的小郎就会说要嫁给人家……谢家的幼度公子被她弄得,到现在无奕兄都不敢让幼度过来呢!”

      我鼓着腮帮子不服气,道:“这次夭娘是认真的!而且,弟弟也没有被吓到!”

      王献之抽噎道:“我都……被你……吓到不哭了。”

      也不知道王献之是不是真的收到了惊吓,姑姑和他没在郗家住上几天,便又回山阴了。

      我有些惦记这有意思的弟弟,这么多年来,时不时都会问上阿娘几句,他的近况。

      比如,他有一天练字,姑父从身后突然想要抓走他的笔,结果他攥得死死的,姑父没有得逞,夸赞他日后书法翰墨必成大器。

      再比如,他有一天拿着自己临摹的字给姑父看,姑父看了随手拿起一张“大”字在下面点了一点,成了个“太”字,对他写得字颇有不屑。然后他不服气转头去找姑姑,姑姑看了看就说啊,官奴啊,你这么多字里,只有“太”这底下一点写得有你阿爷神韵!

      我问阿娘,王献之是不是练字练得疯魔了啊,怎么全部都是他练字的事啊……

      阿娘笑说,献之啊,还有更疯魔的……

      听说有一次王家走水了,献之的六哥徽之急匆匆跑出来,而献之由仆人搀扶着出来,不慌不忙,你说这还不是写字写疯魔了……

      阿娘拊掌笑着,最后问我:“夭娘这么惦记献之,不会真的想要……”

      我微红了脸,小跑回房间里,将头埋在床褥中。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竟然就这样缓缓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仿佛看到王献之,他依旧在练字。

      我笑眯眯走到他跟前,轻松抽走了他的笔,又笑眯眯对他说:“王献之啊,你看郗道茂性子这样坏,一会儿吓你一会儿拿你的笔,如果以后她要嫁给你,你千万不要答应!”

      王献之似懂非懂,不置可否。

      他暗忖,可是,我就是喜欢阿姊啊,我就是喜欢阿姊这样的性子啊。

      只是这些,梦里的郗道茂依旧不会知道。

      九

      秦淮河岸,渡头繁忙,几朝金粉,胭脂香了秦淮河水。

      桃花落在了河面上,随着小舟清波荡漾开来,飘零着。

      身边有与我同样即将远行的女子,她衣着朴素,焦急等着船家。

      我主动问道:“小娘去往何处?”

      那小娘道:“华亭。”

      离了建康,我也不知我可以去往何处,我一笑,道:“我包了船前往华亭,不若同行吧。”

      女子感恩戴德,上了船,介绍自己道:“妾名唤桃根,不知小娘怎么称呼?”

      我总会习惯性回“郗道茂”或是“夭娘”,可此番我顿了顿,改口道:“可巧了,我名唤桃叶。”

      如果桃夭终归会随波逐流,浮沉飘零,尚不如枝上桃叶,虽然一世不惹人注目,却可安然枝上。

      此时船家已经摇橹,晃荡在秦淮河上。桃根瞥见岸上打马而过的风流名士,不禁感叹道:“建康的名士啊……”

      我随口问道:“怎么?”

      桃根感叹道:“妾是伶人,在建康时得唱中书令之《桃叶歌》,有词说,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小娘竟是名唤桃叶呢!”

      我并不知中书令是何人,并没在意:“是吗?可是我并不知中书令是何人啊!”

      桃根道:“中书令当然是当年书圣王羲之的幼子,王子敬啊!他和他的妻子郗道茂感情极好,这首《桃叶歌》正是写给她妻子的!”

      我怔了怔,王子敬和妻子郗道茂感情甚笃?

      那我是?

      “小娘是桃叶啊。”

      “中书令大人对妻子情深一片,当年的余姚公主执意要嫁给中书令大人,要大人与妻子和离。后来大人不惜用艾草烧自己的脚,不愿与妻子和离……还好,最终余姚公主感念他二人夫妻情深,默然退出,成全了他们二人呢!”

      “真是令人感动。”

      桃根仍旧滔滔不绝,而我却偏过头看着秦淮河水倒映出的我的面容,随着涟漪晃荡着。

      我微笑,对水中的她道:“你是郗道茂?”

      她晃荡着,也微笑,似是在点头。

      “你和子敬过得很好。”

      她晃荡着,仍微笑,确然在点头。

      “我是桃叶。”

      这个梦郗道茂很喜欢,桃叶也很喜欢。

      岸上有幼童嬉闹,投下石子打在水中倒影的我上,那个郗道茂立刻碎成一片。

      而我……也清醒了过来。

      谢幼度坐在我面前,手中拿着剩下的半包五石散,对我道:“它是个好东西,满足了我们这个年代里,每一个人的痴梦。”

      我端着一杯温酒,三月天里,桃夭飞红,柳絮飘摇。

      谢幼度说道:“你消沉了这么多年,怕是不知道王子敬他同司马道福过得并不好吧。”

      “子敬纳了一个妾,名唤桃叶……”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他很喜欢桃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桃叶渡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